第80章

天书悬浮于空, 书卷半展,以倒扣的形式往下投出一道光幕,里面所显示的画面正是问心台上的情景。

三尊围天书而坐, 从始至终,将问心台上所发生的一切, 尽皆收入眼底。

“在问心台上合剑,也是胆大。”坐于右首的男子一身靛青锦袍, 眉眼风流不羁,浑身透出一股随性的慵懒之态,倚坐于簟席之上,右手搭在屈起的膝头, 广袖从膝上垂落曳地, 袖摆上的水波纹隐隐泛光,真如涟漪轻荡。

说着, 拱手朝对座之人轻致一礼, 贺道:“恭祝剑尊,名师出高徒, 不到两百岁便能修至人剑合一之境的剑修, 可算得千年难遇的奇才了, 行天剑真不愧是我天道宫中剑尊之下第二人。”

坐于他对座的剑尊却是摇了摇头, “我剑心已朽,剑意已衰, 早不复盛年, 凝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因敬我,才压制剑意,屈居于我之下, 不欲折师威严,他的剑意早已远胜于我,如今合剑证道,他已当得起剑道第一人之名。”

剑尊盘膝坐于左首,腰背挺直,低头抚摸置于膝上的本命剑,身上久居尊位的威势尚在,眼中却早已失却锋芒之气,唯剩下沉重的疲惫,如经年灰尘积在眼底。

身为神所现,剑尊心朽,肉躯也现出了天人五衰之相,梳理齐整的鬓发中夹着斑斑华发,容颜亦衰败下去,眼角刻上难以抚平的褶皱。

他那一身曾经威慑四方的绣金纹玄色法袍披裹在身上,竟显出了不合身的松垮之态,膝上横放着的本命剑,亦黯淡无光,再不复旧日锐气。

剑尊缓缓开口,转而望向主座之人,“凝之的剑,才是当世最利的一把剑,想来定能为天道宫所用。”

“剑尊的确为天道宫培养了一名顶好的人才。”法尊颔首笑允,目光望着悬浮的天书,他供奉天书千年,身为承接天谕之人,自然要比旁人知晓更多,一个能突破天书命格的人,自然非同凡响,可太过出色,未必是一件好事。

“最利的剑,对敌之时,自然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法尊顿了顿,话风一转,又道:“可剑太利了,也叫人时时都得担心,会不会不小心反伤己身。”

“相比起来,一把稍钝一些的剑,用起来反而更加得心应手。”

剑尊听他之意,不由蹙眉,欲言又止。

倒是灵尊向来随性,隔空虚点那道自问心台上缓步走出的身影,诧异道:“行天剑不是已然通过了问心台么?他的道心必是与天道相合,往后行止亦必得顺天之道,法尊何故有此担忧?”

法尊静默不语,盯着天书投影看了片刻,忽而问道:“行天剑剑格之上那枚标记是什么?”

剑尊轻叹一声,答道:“现在年轻一辈的剑修,为向钟情之人剖白心意,会在本命剑上凝此标记以示爱。”

他当初听得五行台上之事,也只当笑言随口提点了游辜雪一句,其实并未放在心上,他相信自己的弟子不会为情所困。

却不曾想,游辜雪竟也会做出这种事来,如今看来,他比他当初以为的,要沉迷得更深。

灵尊哈哈一笑,倾身过去,伸长了脖子去瞧行天剑剑格上的朱红霜花,“没想到,剑修竟还有这样情趣,到底是谁说你们剑修古板无趣的?”

剑尊无奈道:“凝之自拜入我门下之后,一直醉心于剑道,心无旁骛,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初识情爱,难免从众有样学样。”

法尊对那一标记却意外上心,再问道:“他心上之人是谁?”

剑尊想了想,“大约是那位来自南荣的圣女。”

“南荣。”法尊沉吟,半晌后,畅然大笑数声,朗声道了一个,“好!”

当世最利的一把剑,若是折了未免太过可惜,握在手里又令人不安,但只要最利的剑有了瑕疵,那便也就不足为惧了。

神木道场,上林汀医馆。

天顶的雷光散去后,那一柄直刺苍穹的大剑也隐没不见,夜色变得格外浓郁。

因游辜雪突破了前世陨落的命数,导致受他影响颇深的云霄飏命数也跟着发生变动,云霄飏身上的气运流失,丝丝缕缕的紫气从医阁竹帘后淌出,如河流一样涌入另一个人身上。

但这样的紫气河流没过多久便开始变的稀薄细瘦,渐渐断流。

云霄飏到底是钦定的主角,不可能只因这么一次变动,就彻底泯然众人,他身上的气运很快稳定下来,紧紧萦绕在他身周,想继续蹭是蹭不到了。

慕昭然深觉遗憾,原地转了一圈,仔细地打量自己周身,她方才明明看见有那么多的紫气流向己身,怎么全都如泥牛入海似的,一来就不见了,她身上没有半丝紫气环绕?

她无语片刻,在心里道:“难道我的运道就这么差,方才从云霄飏身上吸来了那么多气运,都填不上我这个大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系统道:“宿主,财不露白,既是窃来之运,当然是低调不显为好。”

慕昭然身为南荣公主,从小身边灵使环绕,出行无不是珠光宝气,哪里会顾忌什么财不露白之说,不过系统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她警觉道:“我要看看,方才蹭来的气运都藏在了哪里。”

系统让她闭眼内视。

慕昭然在自己魂魄的业莲花心之处,看到了一团仿佛花蕊一样的浓稠紫气,她立觉不妙,愤怒质问:“为何会在罪印之上?你这个狗系统,果然不安好心!”

系统道:“从我与宿主绑定之日起,便为一体,业莲在宿主魂上,气运自然同在宿主魂上,只有隐于此处,才能瞒天过海,不被发现。”

慕昭然将信将疑,只不过这系统能让她重生一世,的确有些本事,她现在受系统桎梏,就算心中对它存有疑虑,也实在拿它没有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它的解释。

幽暗的夜空当中,忽有一道流星斜坠而来,落入医馆之内,星芒散去化出熟悉身影。

慕昭然心中一喜,立即迎上前去,眸子上下转动,快速将他打量一圈,见他全须全尾,周身气度非凡,全然不似自己那日渡劫之后的狼狈,欢喜道:“恭喜师兄,你真的只用了十日就过了问心台!”

游辜雪唇边带上一点笑意,抬手露出袖口下压着的一段浓绿发带,轻声应道:“答应你的,我不会食言。”

慕昭然看到那一抹绿色,心中荡漾,随即又想到旁边还杵着一只嘴碎的狐狸,她欢喜的表情顿时收敛几分,不经意地伸手将他袖边往下拉了拉,掩住发带。

游辜雪自然也注意到了祝轻岚的存在,冷淡的视线往他扫去,身上人剑合一的威势似还未完全收敛,整个人都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只那一眼便叫被看的人心惊胆战,后背立时出了一层冷汗。

幸而现在已入了夜,上林汀内的灯笼昏暗,照不出影子。

祝轻岚好像被人拿剑抵着脖子,浑身汗毛倒竖,勉强堆上笑脸,拱手恭贺道:“恭喜行天君合剑证道,更上一层楼。”

游辜雪略一颔首,算作回应,转身看向医阁,问道:“你们一直守在此处么?师弟的伤势如何了?”

如此一问,倒让人觉得他刚历过雷劫,便匆匆赶来此处,是专程来关心师弟伤情的,并不为其他。

迫于游辜雪身上凌厉的威势,祝轻岚态度收敛了很多,并不敢随意放肆,闻言老实回道:“这一段时日来,皇甫先生与叶师妹一直在医阁内为奉天君疗伤,两人都不曾出来过,我们也无法得知奉天君的情况。”

慕昭然鄙夷地看一眼那只怂包狐狸,默默挪动小碎步往游辜雪身边靠过去,在他身侧小声解释道:“才没有一直守着,我刚过来不久。”

还是为了蹭云霄飏的气运才来的,不然她才不会踏入这里半步。

游辜雪自然知道她是何时来的,也知道她为何而来,他神情看着没什么变化,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动了两下。

就因为她这一句主动的解释。

他在心内自嘲一笑,游辜雪,你还真没有出息。

正当这时,倒扣在医阁上方的结界忽然嗡地一声落下了,封闭已久的医阁大门打开,皇甫思带着几个医修从里走出来,脸上俱都带着肉眼可见的疲倦。

见着庭院里的三人,皇甫思的目光落在游辜雪身上,惊讶道:“行天君?你不是入问心台了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游辜雪点一点头,并不愿多说,问道:“云师弟现下如何了?”

皇甫思道:“多亏了叶离枝相助,奉天君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应当过不了多久便会醒来。”

游辜雪拱手拜谢,皇甫思虚扶一把,又寒暄两句,便辞别去了其他医阁中休息。

结界一开,祝轻岚见叶离枝没有跟着出来,早已飞身奔进屋中。

慕昭然问道:“师兄现在要进去探望他么?”

游辜雪看一眼阁中,转眸看向她,不答反问道:“你要进去探望他么?”

慕昭然想也没想地摇头,“反正有人照顾他了,那屋里也站不下那么多人。”

实则,这座医阁是上林汀最大的一间医阁,方才皇甫思带着一众医修在阁中都转得过来。

游辜雪颔首道:“夜深了,我明日再来探望师弟也不迟。”

于是两人默契地转身,往医馆外走。

眼下已经快到中夜,慕昭然精神抖擞,也不想回去休息,她快走游辜雪两步,沿着神木一重叠着一重的枝杈,漫无目的地在道场里漫步。

游辜雪跟在她身后,也没有提半句回去的话。

夜风阵阵,拂动衣袂,将她臂间轻纱蜿蜒吹起,与他衣袖来回摩挲,一股清幽的香自那纱上钻入他鼻息中,若有若无,撩动人心。

是月麟香么?

游辜雪喉结上下一滚,指尖骚动,想要抬手捉住那薄纱,再顺着纱幔往上,捉住那只挽着纱幔的手肘,将她拉入怀里,埋入她颈间,实实在在地嗅闻个清楚。

慕昭然忽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游辜雪手指缩回袖中,就阴暗渴望重新敛入平静的表象之下,询问地看向她。

“师兄只用十日就过了问心台,而我在这十日里,却没有半点进展。”慕昭然沮丧道,愤愤地踢一脚旁边无辜的树枝。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和游辜雪比,那她更是气得可以直接躺平了。

她当初竟然还当着他的面,放出豪言壮语,说要带着他送的簪子一直冲到最顶上去。

游辜雪眼中也浮出些意外之色,“你没过云海渡叶?”

慕昭然羞愧捂脸,点了点头,“五师兄说,我再翻几次船就要破天道宫的翻船记录了,为了土宫的脸面着想,在我有把握之前,再不许去试。”

游辜雪想象着她次次翻船的模样,以及那短暂窥看到的一瞬画面,问道:“云海的蜃雾能引人入幻梦,幻梦之景左不过是因人心中贪嗔痴三念,而生出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诸多执念,师妹,是困于何种?”

“我……”慕昭然犹豫了下,她心中郁结,憋闷多日,的确需要向人倾诉,可自己所做之事又实在不太光彩,难以启齿。

游辜雪等了片刻,见她不愿说,也没有强人所难,继续道:“不论是何幻梦,都为催动你心中的念头,有助于你看清内心诸般执念,这一关是修心之关,想要渡过云海,便不能溺于梦中,任由执念膨胀,压坠己身。”

“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梦里你越想做什么,便越要克制自己不做,磨平那个强烈的心念,不再为它所困,你就能渡过云海了。”

慕昭然垂着头,整个人就像是一根霜打的茄子,“我知道,但我做不到。”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终是吐露了一点心结,“我曾经送过一个人一样东西,那个东西最终……”她抿一抿唇,才得以继续,“最终害死了他,我知道幻梦是假,就算我一次次地毁掉那个东西,也改变不了任何,可我每次入梦,还是想那么做。”

哪怕她现在没有入梦,她依然想那么做。

她又怎么可能克制得住?

游辜雪想到那惊鸿一眼中,她手中紧紧攥着的轸穗,心中忽然空白,原来困住她的是轸穗?

是自己。

慕昭然似哭一样地笑了声,心海蝶影颤动,贪婪地吞噬着她心中爱念,尽管吞噬尽了,她依然后悔前世曾将那件杀他的礼物,亲自送到他手里。

“他不会原谅我,我又怎么能擅自就原谅自己。”

游辜雪垂眼凝视着她,眼眸在夜色之下,格外幽暗,他以前的确不肯原谅她。

但现在,他发现这好像也不是多么值得被记恨的事。

只可惜,他现在不是阎罗,无法以阎罗之口来释平她心中的纠结,游辜雪细细思索片刻,有意引导她多说一点,“那样东西是你如何得来的?”

慕昭然没有多想,顺着回道:“有人教我制作的,这样就能杀了他。”

她说完才惊觉失言,有些惊惶地抬眼,睫羽不住地轻颤,生怕从游辜雪脸上看到半分对她行为的不齿。

幸而,游师兄的面色如常,眼神平静,甚至安抚地往她倾身过来,更加靠近了她一些,说道:“既是有人借刀杀人,你也不过是一把锋利一些的刀而已,执刀之人尚且问心无愧,你这把被人利用的小刀又何必要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替人自苦?”

慕昭然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他。

游辜雪说到这里,心中抑制不住地滋生出一种阴暗的心思,口吻不觉带上一点蛊惑味道,循循诱道:“师妹,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情感,与其将自己困于悔恨当中,欲求原谅而不得,何不调转锋刃对准曾经利用你的人,替被害之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样或许更能抵偿你心中悔恨。”

慕昭然,讨厌云霄颺吧,恨他吧,别再痴迷于他了。

这双眼睛,别再看向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