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然不情不愿地接过点心, 捻起一个一边啃一边转着眼眸,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可游师兄晚上不是需要熏药么?”
游辜雪眉梢微挑, 故作疑惑:“师妹怎知我需要夜里熏药?”
慕昭然警惕起来,随口胡编道:“我是听别人说的, 师兄诛魔回来,受了伤, 需要药熏,但具体是从谁那听来的,我忘记了,只注意到师兄受伤了, 前一日在飞鱼舟见到师兄, 我本来还想关心下师兄的。”
“是么?”游辜雪再不会将她满嘴的甜言蜜语当真,只道, “已经好了, 多谢师妹挂怀。”
熏药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有前世修习蛊术的经验, 心脏里的那只蛊虫早就已经被他控制住了。
他可以让它苏醒过来, 也可以让它永远在心脏里沉眠。
谁想挂怀你啊?
慕昭然腹诽, 心思浮动, 暗暗地想探一探他的口风,试探性地问道:“游师兄是天道宫的金带弟子, 已是修为最厉害的, 那个蛊魔是什么人, 竟然还能伤到师兄?”
游辜雪看上去并未起疑心,慕昭然问,他便答道:“蛊魔原是北境药王谷中弟子, 在医毒之上都很有天赋,是药王钦定的衣钵传人,只不过后来他不知因何入了蛊道,开始捣鼓起蛊虫,越发沉迷,致使心性大变,所炼之蛊也越发凶险邪恶。”
慕昭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听得很认真,她前世从未想过去追寻阎罗的过往,亦从不知他的出身来历。
只知道,当她投奔他时,他已是鼎鼎大名的蛊王,身边跟着一众追随者,有着足以令她攀附的修为和势力。
大家都叫他蛊王,称他阎罗,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
那时候,天地之大,没有一人愿意帮助她这个被天道宫所弃的亡国公主,只有阎罗接纳了她。
慕昭然一心想要复国,诛灭仇人,而阎罗和追随他的一帮邪魔亦需要一片安身之地,是以,慕昭然觉得她有资格和阎罗谈这个合作,才会主动找上他去。
阎罗不负她所望,为她夺回了南荣领土,当然也不出所料地将南荣变为邪魔聚集的巢穴,站在了天道宫的对立面,便也站在了整个天下的对立面。
人心是会随着境况而变的,当初她走投无路,投入邪魔怀抱也在所不惜,后来有所选择了,便又想回归正道,她就是如此虚荣,只想做受人追捧的神女,而非人人唾骂的妖佞。
在阎罗身边,她只能得到骂名。
“后来呢?”慕昭然追问道。
游辜雪看她一眼,继续道:“药王不堪忍受自己有一个炼制邪蛊的弟子,昭告天下,将他逐出药王谷,他因此怀恨在心,操纵蛊虫屠了整个药王谷,弑杀亲师,天道宫接到讯息,赶去药王蛊时已经晚了,让他逃入烟瘴海中,直到前段时间才又出来作乱。”
慕昭然张张嘴,很想问,那药王谷弟子的名姓,但又怕游辜雪起疑,反正知道了这么多,只要有心去查,何愁查不出来?
也不知道此蛊魔究竟是不是她心里的那个蛊魔。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原来如此,那他真的很坏了,多亏游师兄为民除害。”
游辜雪淡然道:“吃饱了么?吃饱了就继续。”
慕昭然:“……”
空遁术理解容易,但实践起来真的很难。
慕昭然直练到入夜,都没能触及到虚空中那一团土灵。
天黑下来后,江水隐入夜色,只能听到奔流的水声,和水面上偶尔晃过的反光,游辜雪在岸边烧了一丛火,坐在那里守着她,偶尔出声指点她一下。
看这样子,当真是不打算回去的。
又一次尝试失败后,慕昭然走回火堆旁,她不愿席地而坐,也嫌弃岩石硌屁股,在地卷中吃了一回教训,出来后便在自己随身的储物锦囊里放置了一把躺椅,以防迫不得已只能夜宿荒野的情况发生。
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她掏出躺椅展开,又拿出一张绒毯,倒头躺上去,气馁道:“我不练了,我要休息!”
游辜雪抬手布下一个结界屏障,挡住从江上吹来的寒风,颔首道:“好。”
慕昭然躺了一会儿,险些睡着,连忙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瓷瓶来,打开盖子放到鼻间,用力吸了几口。
清冽的薄荷气息刺入感官,将她那一点睡意驱尽。
游辜雪将她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眉心微蹙,明白了她眼下的青痕从何而来。
为了不入梦见他,她宁肯不睡。
他沉默片刻,明知故问道:“为何不睡?”
慕昭然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是怕睡后就要入梦见到不想见也不敢见的人,她眼神闪烁一下,仰面看向头顶天空。
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托师兄的福,我还是第一次露宿荒野,周围都是乱七八糟的虫鸣,说不定会有蛇跑出来,或者半夜被水鬼拽进河里,不敢睡。”
游辜雪知道这是她的借口,捏着树棍将火丛挑动得更大些,平静地安抚道:“我来守夜,不会让师妹被虫蛇水鬼打扰的,你尽可放心。”
慕昭然暗暗叹气,心说你只防得了河里水鬼,又怎么防得了我梦里纠缠不休的水鬼?
但她已经熬了两夜,今天又学习一天的术法,实在已是累到极限,就算有药香提神,听到游辜雪令人安心的保证,风声都被结界阻挡在外,身上映着温暖火光,她还是撑不住有些昏昏欲睡。
慕昭然下意识摸了下头上的珍珠发钗,略微放下心来,不知不觉阖上眼睛。
不出所料,她果然又坠入梦境。
慕昭然从头上取下珍珠发钗,想往手心刺去,瞥见钗头蜃珠,只莹莹亮着一颗,她动作便又顿住,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坐到窗前软榻,推开窗扇。
外面月色明亮,洒落在庭院中,一眼看去似乎和往日梦境有些不同,总觉少了点什么。
她托腮想了会儿,想起上次梦境从这里看出去时,那一树火红的合欢花树,在她想起的同时,南墙下终于显出火红花影。
但慕昭然从未留心过玉昭殿外的那一株合欢树,她就算想起来,也记不清晰真实的它该是何种模样,更不记得树上的同心锁都扣在哪几根树枝上。
是以,在这个梦里,那一团火红常常变动,并不清晰,和从前的梦境不一样。
慕昭然低头看手中发钗,钗头蜃珠仍只亮了一颗,阎罗的神识不在这个梦境里。
她眸光动了动,忽然明白过来,他们两人的神识共同构建了这一个梦,以前的那株火红热烈、枝上扣着一道道同心锁的合欢花树,来自于他的梦。
虞江水畔。
游辜雪静静看着躺椅上沉睡的人,平日冰封在黑眸深处的爱恨之欲,在无人之时,终于从那一双瞳孔中无所顾忌地流泻出来,视线隔着摇曳的火光,细致地舔过她的眉梢、耳鬓,每一寸肌肤。
连心蛊属于魂蛊的力量,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在他们二人的神魂之上,引诱着他一同入梦。
游辜雪抬手按在心口,呼吸急促起来,蓦然俯身,伸手从火焰中抓起一块烧红的木炭握进手心里。
灼烧的刺痛分走他的注意力,火炭被捏得咯咯作响,火星从指缝中迸溅,有血一滴一滴落入火中,被烧融化尽。
游辜雪对着无知无觉沉眠着的人,嘲弄道:“既然这么害怕见我,就别想起我,别引诱我。”
一旦他入梦,她又只会逃跑。
慕昭然,说什么对不起,她错了,梦里哭着求他原谅,实际上她根本就不知悔改,一旦发现他并不是她梦里可以控制的虚幻泡影,她的第一反应,便是逃离,想尽办法与他断绝关系。
就像是他手中的火炭,令他痛,令他恨,也许应该将她一点点磨碎会比较快意。
游辜雪清楚她这次前来烟瘴海的目的,她若是知道,就算她费尽周折斩断了魂蛊的联系,他们依然会纠缠不休,不知会哭成什么模样。
他想到此处,低声笑出来,手里的这点痛便也不算得什么了。
慕昭然这一觉睡得很沉,梦境安宁,无人打扰。
她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火堆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堆熄灭的灰烬,那灰烬中还有余热,里面似埋了什么东西。
太久未睡,一下又睡得太饱,慕昭然醒来后蜷缩在躺椅上发了好一阵睡懵,还想着梦里那一株合欢花树,思及前世他满身的伤痕,想必和游辜雪的一战,他虽未死,但必然伤得很重,所以无暇再来梦中与她相会吧。
这对她来说本是好事,可慕昭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余光扫见游辜雪走过来的白衣身影,慕昭然慌忙将脸埋回绒毯内,将阎罗从自己脑海里扒拉出去,调整好表情,才又拉下绒毯露出一双眼睛,闷声道:“师兄。”
游辜雪应一声,蹲到火坑旁,用树枝挑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慕昭然从躺椅上坐起来,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疑惑道:“那是什么?”
游辜雪将那一团东西上的炭灰擦掉一些,用宽大的叶子裹着拿起来,掰成两半递给她,“从附近人家买来的甘薯。”
“甘薯?”慕昭然没听过这种东西,但见里面色泽红润,热气腾腾的甜香扑鼻而来,看着就很软糯好吃,她咽了咽口水,捧入手里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张嘴咬了一口。
然后从嘴里一直被烫到了肚子里。
游辜雪看着她眼角被烫出的泪花,心中冷嘲,活该。
慕昭然捂着肚子缓了好一会儿,依然舍不得丢掉手里的烤薯,夸赞道:“好吃!”很甜,很糯,很香。
薯不可貌相。
随即她又反应过来,“这附近有人家?那我们昨夜为何要在这里风餐露宿!”
游辜雪剥着手里另一半甘薯,“修行之人,如非必要,不应过多干扰普通百姓。”
慕昭然下意识反驳,“那你还去找人家买甘薯。”她见游辜雪的视线往她手里落来,立即捧着甘薯转过身去,护在怀里,讪笑道,“我知道,师兄是为了我,我错了。”
她吃完手里的,游辜雪又将剥好的另一半递给她,这半块温度刚好,不烫嘴。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他左手上裹着白布,慕昭然顿时关切道:“师兄受伤了?”
游辜雪看了看自己掌心,“一点烫伤,无妨。”
为何烫伤,这好像不难猜测,慕昭然捧着香甜的甘薯,忽然没什么食欲了。
“那师兄以后还是不用专门为我烤薯了,我吃大师兄的点心就好。”
“没有点心了。”游辜雪瞥她一眼,“不想吃就扔掉。”
“怎么可能?这是师兄烫伤手为我烤的,我怎么可能扔掉?”慕昭然捧着甘薯大啃一口,弯眸笑道,“我会把它吃光光!”
游辜雪听着她这番刻意讨好的话,没有解释她的误会。
“师兄不是早就辟谷了吗,怎么还知道这种美食?”慕昭然好奇。
游辜雪道:“我不是生来就已辟谷,在辟谷之前,我也需要按时吃饭。”
好吧,很有道理。
慕昭然吃完还想再吃,但一看游辜雪的手,她自然说不出口。
游辜雪似明白她的心思,说道:“这种凡间之食不宜多吃,浅饱即可。”
饱倒是饱了,她本来早上也吃得不多。
慕昭然吃完早饭,在江边去简单清洗了一番,洗干净手,回到岸边,从锦囊里取出榴月给她的伤药,“师兄,我这里有烫伤的药,给你擦一点吧。”
游辜雪迟疑片刻,才将左手伸出去。
慕昭然小心地拆开他手上的白布,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先感同身受地疼得“嘶”一声,疑惑道:“怎么烫得这么严重?你是直接把手埋进火堆里了吗?你这是烤薯还是烤手?”
游辜雪:“……”
慕昭然没有追问,挖出药膏小心翼翼地给他手掌上涂满厚厚一层,把药盒都挖空了,又取出一张干净手帕来给他裹上伤,“没关系,榴月的药很厉害的,等药吸收很快就能好的。”
游辜雪收回手,看一眼手帕上那一枝兰花刺绣,说道:“时辰不早了,师妹继续练习空遁术。”
慕昭然撇嘴,收好东西,又被游辜雪监视着开始修炼,实在命苦。
在这种毫无人道的鞭策下,慕昭然终于在这天的下午破开虚空,成功从虞江这头,空遁到了虞江那头。
短距离空遁要容易许多,也不易迷失在虚空中。
慕昭然站在对岸朝游辜雪挥手,高兴地又蹦又跳,“我学会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游辜雪踏步来到她身旁,“这里距离烟瘴海更近,我们也许能比岑夫子他们还要更快到达。”
慕昭然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游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妹刚学会空遁术,正该多多练习,跟着我的脚步,我们从这里走去烟瘴海。”游辜雪说完,身形在眼前一晃,已裂空而去,只在半空徒留下一道闪烁的电弧,啪一声熄灭。
下一瞬,他的身影出现在百步之外,站在那里,静静等着她。
慕昭然气得抓起石头砸他,气恼的大喊惊起林中飞鸟,“游辜雪,你这个骗子,我就不该跟你出来!”
她明明可以在飞鱼舟上舒舒服服地修炼,怎么就被骗出来跟他吃苦了?
游辜雪回头看她气鼓鼓的模样,冷笑一声。
究竟谁才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