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落幕,金乌沉下,月挂高枝。
明月夷整个下午都与关清云在一起,再次回到洞府时已是午夜。
秋月圆亮,洞府显得阒寂,连散养的灵侍都沉沉睡去了。
明月夷去了一趟暗室。
里面和之前一样,看不出有存在过人的痕迹。
她站在空荡的暗室中想,距离杀死蛇妖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他这次没再如之前那样重新活过来,应是彻底死了。
明月夷走出暗室,将此处封印,抬首望向上空被薄雾笼罩朦胧的秋月。
接下来只剩下最后一个与她有关的剧情,她就只需等宗门大比祭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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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结契和凡间成婚一样,互相思慕的两人挑明心意后,需要在亲近之人的见证下结契。
明月夷与鹤无咎都无亲人在世,只有师傅。
觉真道君传唤明月夷来大殿。
来时大殿内的仙鹤垂首屹立,宛如雅致陈设,而盘坐于蒲垫上的觉真道君眉头紧锁。
明月夷随侍灵进来,俯身叩首:“师傅。”
觉真道君抚须,对她招手:“月夷来师傅这边。”
明月夷起身坐在觉真道君身边,看着他脸上的感叹:“都长大了,还记得当年你刚入我门下时还是个小姑娘,转眼间便要与人结契了。”
其实明月夷刚出书来时已经年满二十,但在修真界她这个骨相年龄犹如刚出生的婴孩。
明月夷道:“师傅,我与大师兄并非真的结契,而是为了抓一只妖才对外放出的话。”
觉真道君拍了拍她的手,“为师知晓,只是结契之事并不是你所想的这般简单,月夷可知为何修无情道的修士如此少吗?”
明月夷道:“因为无情道要做到弃情感,摒外界干扰,修身养性,化大道为至简,方能得大道。”
觉真道君颔首:“是如此,但至今为止无一人修成大道,可知为何?”
明月夷微顿,道:“做得不够,并没有完全摒弃感情,所以无法突破境界。”
觉真道君:“是也,月夷不想修成大道吗?”
明月夷看着他:“想。”
觉真道君问她:“那月夷为何还要结契?”
明月夷没再答。
觉真道君见她垂首抿唇,心叹,她爱慕大弟子是人尽皆知,只是……
觉真道君道:“若你与无咎都如长名和清云修习逍遥道,我或许不会如此担忧。”
明月夷弯眼:“师傅不必担忧,我与师兄皆有数。”
觉真道君见她如此坚定,轻叹挥手:“罢了,你先下去。”
明月夷叩首后起身离去。
刚出大殿,又迎面而来鹤无咎。
“师妹。”
青年眉展目柔,一如往常,信步至她面前。
明月夷没想到竟会遇上他,美眸诧异:“师兄也来找师傅?”
“非也。”他含笑摇头,“刚接到师傅的传唤。”
明月夷了然:“原是如此,那我便不打扰师兄了。”
鹤无咎颔首,忽又想起问道:“师妹晚些时候可否在日月台等我?”
明月夷眨眼打量他,“师兄有事吗?”
他轻笑:“没事不能找师妹吗?”
明月夷弯眸,唇边荡出涟漪:“自然能。”
鹤无咎目光从她唇角笑意掠过,不再卖关子:“关于明翊之事。”
明月夷点头:“好,那我先走了。”
“嗯。”
鹤无咎凝着女人逐渐远去的背影,转身走进大殿。
大殿设青铜莲花香炉,降真沉香压盖冰棺中的尸体。
觉真道君立于肖彬的尸体前沉思。
“师傅。”鹤无咎视线掠过尸体,落在觉真道君的身后。
觉真道君闻声回首,见大弟子已来,抬手让侍灵抬凳:“坐。”
鹤无咎屈膝坐下,头顶传来师傅苍老询问:“无咎可知为师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鹤无咎:“回师傅,可是为结契之事?”
觉真道君道:“你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乃我焚净峰几百年以来最有望修成大道的剑修,为师一直以你为傲,但你可知,你所修为无情道,大道无情,需斩断情根方能堪破最后的剑道,为师也一直认为这一点你做得很好。”
鹤无咎闻言微抬起头,看向前方的目色一如素日温似含有暖意:“是师傅教导有方,弟子定不会辱没师傅之期,修成大道后照拂天下百姓。”
觉真道君轻叹:“你我一向放心,只是你与月夷真要结契吗?”
弟子都是他眼看着长大,他深知其脾性与修炼方式,大弟子在踏入无情道那日,就已经斩断了情根,所以剑道才一帆风顺。
可慧极必伤,物极必反,他时常忧虑门下弟子会走向另一条不归路。
鹤无咎俯身叩首,低声道:“这不正是望师傅期许的吗?”
没人比觉真道君更期望两人结契。
觉真道君叹:“罢,既两情相悦,为师也不棒打鸳鸯,今日让你来是想问如何看待,这次再现妖物寄生弟子之事。”
鹤无咎抬首,目光落在摆放房中的尸体上。
静默几息,一语道破:“朱厌想从浮屠海出来,在尝试用寄生之法。”
觉真道君面露赞赏,又问他许多,鹤无咎不疾不徐一一回答。
待窗外日头落下,觉真道君放走鹤无咎。
日下沉落霞,绮丽漫天。
桑榆树下清丽女子垂首踏着纤长的暮影,云鬓雾髻中的坠珠轻晃,当她旋身再度踏上影子却发现踩成旁人的了。
明月夷抬头,看清来人:“大师兄。”
鹤无咎凝着她。
明月夷见他没笑,莫名抚摸脸颊,露出茫然神色。
鹤无咎屈指抬手,轻扣在他的额上:“师妹又在玩踩影子。”
明月夷捂着头,“为何不能玩?你方才过来时就在踩我影子。”
鹤无咎一讪,“我是无意踩上。”
明月夷放下手,问他:“师兄方才师傅在里面问里什么?也是在问是否要与我结契的事吗?”
“嗯。”鹤无咎旋身坐在一旁的石栏上,残阳落在他白璧脸庞上,如泼墨般的浓彩。
明月夷捉裙坐在一旁双手托腮,好奇道:“为何会问,我记得明明与师傅说过,是为了捉妖才假结契的。”
鹤无咎转眸凝量她,问:“师妹只是因为捉妖才和我结契的吗?”
这句话好似将她问得哑口无言,腮边晕出红痕,眼神也带上几分闪躲,含糊囫囵道:“自、自然。”
“可我不是。”鹤无咎语气平缓打断她,“我和师傅说,捉妖是真,结契也为真。”
明月夷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怔,呆滞抬首望着他,“师兄的话是何意?”
女人扬起的清丽脸庞在夕阳下泛着朦胧的明艳,他抬手拂她眉骨,一瞬不眨地盯着她:“月夷,你懂。”
明月夷脸上有些慌,强装镇定地捏住膝上裙摆,“师兄,我不懂。”
“你思慕我。”他道。
话音甫一落下,明月夷颊边更是红得如爬上即将落下去的霞色。
如此戳破女子的心思,他也是第一次,在她温顺敛眉不言不语期间指尖微凝,直到她目光柔柔地颔首。
“我思慕师兄,从很久之前就思慕,或许是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我曾经也只是心智不坚定,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从未见过如师兄这般超凡脱俗的男子,爱慕师兄实属正常。”
她诉情时眼是明亮的,好似想到了第一次见面。
可鹤无咎顺而往下敛思回想,发现自己似乎早已经忘记初见时她的模样,可转而又从她柔软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当时的场景。
无依无靠的少女被群妖环伺,以为要死在妖脚下,幸得御剑而来的青年救下。
所以她仰慕他是理所应当的。
鹤无咎墨眸浮起一层清浅笑意,手搭在栏杆上,为她的话点上最后的一句评语:“师妹当时的目光一定有趣。”
明月夷抬眸睨着他,笑了笑。
是有趣。
两人坐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他之前的话是何意,杏眸明亮地盯着他:“大师兄,方才你说,是你向师傅说,我们并非是为了寻妖而结契,是什么意思?”
鹤无咎笑着看她,晚风拂过他温润玉如的脸庞,“因为我想和师妹结契,师妹也愿意吗?”
“愿意。”明月夷没有丝毫犹豫,望向他的双眸神采明媚,犹如天边最后一道彩霞落在星河中,溅起微弱的涟漪。
愿意。
两字如萦绕在山谷中,不断回响坚定。
愿意。
愿意……她愿意。
师姐愿意。
可师姐愿意和大师兄结契,他呢?
师姐也说过要和他结契的,他和师姐已经就差没有被世人见证。
蜷缩在石缝中的少年茫然得似初生,乌瞳涣散恍惚着几乎洇出微红的泪痕,被挤压扭曲的面容却全是嫉妒和阴冷的怨恨。
都怪鹤无咎,非要挤在他和师姐的中间,想强行将师姐与他分开。
师姐……师姐。
他无从计较地半仰着头,睁着偏细长的桃花眸中黑得散发着阴湿鬼气,长发像是活了般缝隙中覆在石上,天边最后一道残阳尚未落下,整个天就被浓郁的黑笼罩。
天显异象,妖气肆意,鹤无咎最先感受到。
白疾瞬间从鹤无咎指尖摒出,直朝着不远处巨大的石头刺去。
石头爆裂,露出里面长发曳地的少年,带着一张看不清面容的面具,双手扣在残石块上的指节修长,裸露在外的肌肤白如腐尸,目光阴森森地盯着他。
是明翊。
鹤无咎追了一段时日,一眼便看出少年的身形与周身的阴湿鬼气,和痨病鬼如出一辙。
可仔细看又似乎不像,以往明翊见到他与明月夷,早就遁地而逃,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阴沉地盯着他,脚下蠕动许多爬行软骨长条黑影。
一旁的明月夷蓦然见到他,心中也是一惊,她并未察觉到他的丝毫气息。
而且眼前的明翊给她一种莫名的怪异。
“师妹。”鹤无咎低声唤了声,明月夷瞬间明白,对他颔首。
两人起剑阵将少年围困其中。
许是因为少年给她的第一眼甚怪,明月夷总有种说不出的错觉,他的杀意和以往几次不同,这次只对鹤无咎。
剑阵中剑影凌乱,少年苍白的手徒手捏碎剑影,竟半点损伤都没有。
他目光森冷,盯着剑阵外的鹤无咎,淬毒的恶意几近从眼中溢出,周身的浓稠黑雾更将身形笼罩其中,依稀可窥惨白得不正常的肌肤。
杀了鹤无咎,师姐就能和他结契,他会是师姐唯一的道侣。
鹤无咎察觉被黑雾笼罩的剑阵中散发出强烈杀意,而剑阵中的一道本应刺向少年的剑影忽然破阵而出,直朝他袭来。
速度快得肉眼难见,待他反应过来时胸口忽然受重创,一息白疾回到他的手中,鹤无咎将剑插在地面撑住身体,吐出一口黑血。
“师兄,你没事吧。”明月夷面含担忧地扶住他,眼底却是诧异。
鹤无咎受伤了。
方才她亲眼所见剑阵中破空而来的剑,若不是他闪躲快,现在早已经被刺穿胸膛,成为自己剑影下的亡魂,而天道却没有任何反应。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事出现,是不是鹤无咎的男主体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削弱了?
如果一只原剧情中连名字都没有出现过的妖物都能伤他至此,那她是不是也可以?
杀了鹤无咎。
明月夷眼底浮起说不出的紧张兴奋。
她仿佛看见自己在关切地扶着鹤无咎,另外一只手偷偷在他的背后举起剑。
只要趁鹤无咎不注意砍下他的头,她就能避免被祭剑的结局,还能飞升。
明月夷白皙的脸颊微红,眼尾因情绪而潋滟一片,嘴角微微上扬着。
她要杀了鹤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