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
昨夜下了雨,外面的天湿漉漉的,明月夷醒来坐在床上摸着脖颈。
房中的香粉味还未曾散去,窗台与地面没有蛇游走的痕迹,那条恶蛇本应是没有来过的,但她颈项上却残留被蹭过的冰凉黏腻。
只是梦吗?
还是真的有蛇来过?
明月夷放下手,从榻上起身。
虽然房中一切如常,她还是把室内的一应物件皆重新换成新的。
今日依旧是去重日台练剑,也同样遇见了菩越悯。
少年像是每日都在打听她,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不过这次他并没上前,而是坐在不远处看她练剑。
明月夷偶尔练剑时的目光会不经意划过他,每每看见他心中都会划过一丝诡异的念头。
他坐得好乖,盘着腿,直着身,容色又将秀美发挥极致,时常给她很强的非人感。
正常人能坐几个时辰都纹丝不动吗?
身躯能维持,那眼呢?
而且他比起坐,明月夷却觉得更像是盘着条尾巴在身下。
一日练得差不多了,见她收起剑,菩越悯总是会上前向她递送锦帕与水壶,体贴周到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直到持续了莫约五日,她终于想起来为何会觉得熟悉了。
很像她没穿书之前曾在学校读书,看见喜欢的男生在玩圆形的球,中场休息时给他递水的场景,至于那男生手中运转的是什么球,她实在记不得了,只有模糊的残影。
想到此,她又忍不住去回想,以前喜欢的那个男生是谁?长什么模样,却发现根本就记不起,甚至她连父母的模样都忘记了。
夜间沐浴时她躺在浴池中,仰头看着穹顶上刻的两个字。
回家。
那是她每一世重生回来必刻的字眼,可实际上她早就不确定,这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字到底刻没刻对。
或许是对的,或许哪一笔错了她也没察觉。
她真的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了,足以让她学的字都变得生疏不会写了。
但无碍,只要能回去,回到她想要的和平生活,哪怕没了修为和灵气的滋润,会生老病死也没关系。
那才是她本应有的真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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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夷将在天雷中悟出的剑法起名为:雷霆剑式;虽然没有正式与人比试过,单从剑法的威力上来看,必定不弱,甚至远超于寻常的剑法。
练了几日,剑法已是精进得她只要抬手起势,不用细想就能挥动自如,同时她也终于迎来了下一场剧情。
鹤无咎回来了。
出去小半月,鹤无咎从浮屠海回来了。
他不仅带回来浮屠海的消息,还带回来了一只女妖物。
但青云宗的人看不出那女子是妖物,她出自浮屠海,天生隐匿气息的能力极强,只有提前知晓剧情的明月夷知道。
跟在鹤无咎身边那个,看似天真温柔的姑娘是一只妖。
还是蛇妖。
鹤无咎回来没回洞府休整,而是先觐见觉真道君。
觉真道君传唤还在焚净峰的她和菩越悯一道去大殿。
此次鹤无咎乃去浮屠海,查勘决明子师叔与落跑的沼泽蝶妖一事。
决明子师叔的死无异议,其目的却并非是为了沼泽蝶妖,而是为了另一件事,所以云镇的异常也非沼泽蝶妖。
“可到底是何物,弟子亦不清楚,只知浮屠海中的妖物好似得了什么消息,一致以为师叔将何物带回了青云宗,所以现掌管浮屠海的大妖朱厌,命手下的沼泽蝶妖隐匿进各大宗门企图寻找。”
鹤无咎将这段时日所探听的消息说出。
觉真道君眉锋紧锁,“可为师已用追溯镜查勘过决明子,从头至尾都没有关于他得过何物的记忆。”
鹤无咎道:“在云镇我与师妹和师弟皆失过记忆,所以师叔或许也是受何物影响,而丢失了那段记忆。”
此事觉真道君知情。
“或许是。”觉真道君沉息,转眸看向一侧安静的两位弟子,询问:“在云镇上你们可有发现过别的什么异常?”
明月夷摇头:“回师傅,尚未。”
菩越悯也是同样的回答。
觉真道君本就随口一问,正欲转头继续与大弟子议事,刚摇过头的弟子忽似想到什么犹豫不决的再度开口。
“师傅,倒是有一桩异常事。”
几人看向开口的明月夷。
明月夷镇定自若道:“在云镇中,我曾被明府中痨病而死的小郎君险些抓走,那小郎君本应是因死得不甘愿,化身怨鬼的,可我发现他没有成怨鬼,反而成了妖物。”
鹤无咎解释:“他或许是被里面的蝶妖附体了。”
明月夷也想过,但此刻要说的并非是明翊。
“因明翊直接被师兄一剑刺死,是否被蝶妖附体我们暂且不得而知,但师兄可还记得,当时除了明翊,棺材里还有一条蛇妖?”
鹤无咎敛睫细想,似乎真将那只连面都没露过的妖忽视了。
“我觉那只妖或许和浮屠海大妖朱厌有什么关系,且我们在云镇上的失忆,所遇异常或许皆是因为这只妖。”明月夷缓缓吐出整句话。
她知道云镇的异常并非是因为妖物,而是裳儿,依次类推,那朱厌要的或许也是金刚杵,所以她现在将异常引至那只妖身上。
果真,鹤无咎细想后也觉她说得对,“应是,那只蛇妖的修为并不小,却因我一剑过去便再也没出来过,或许云镇上的异常就是因为它。”
觉真道君侧首看向一旁的少年,问:“悯儿觉得呢?”
菩越悯似对她说的话极有兴趣,眼尾压出微笑的弧度,被师傅问及时语调中还有笑意:“我与师姐的想法一样,云镇就是那只漏网之妖所为。”
他说得比其余两人都肯定,明月夷忍不住侧首。
少年姿仪端方,秀色烂发,颇有修士清正的风骨。
觉真道君颔首:“既然你们都一致如此认为,那便等无咎休息后,月夷修为稳定再顺那妖开始查,今日暂且结束,各自去忙罢。”
“是。”
三人退出议事殿。
一出去,明月夷还没来得及问鹤无咎在浮屠海遇见的事,眼前闪过一道清丽的身影,直接越过她,直径朝着鹤无咎奔去。
“无咎。”
熟悉的嗓音娇娇的,明月夷的目光被吸引着追随。
只见停在青年面前的姑娘穿着留仙长裙,头发梳成坠髻,看似身段纤细,眉眼却生得妩媚动人。
这就是每一世都能遇见的老熟人——夏娘。
“师妹,这是夏娘。”
鹤无咎的声音与她记忆中的名字重叠。
明月夷眨去眼前的虚雾,看着不远处正躲在他后面,探着脸打量她的女妖物,夏娘。
夏娘是她曾经羡慕多过嫉妒的女妖,鹤无咎对她很不同,即使她将夏娘是妖的证据摆到他的面前,也只会得一句‘师妹,别闹’。
那时候她还以为是鹤无咎被妖物迷惑了心智,后来死了几次才知道,鹤无咎不在乎夏娘是不是妖物。
明月夷对那女子展颜:“夏姑娘,我名唤明月夷。”
夏娘对她怯笑:“夏娘。”
两人相互结交的氛围过于平淡,夏娘对明月夷无甚兴趣,反而目光忍不住落在她身边孤冷清傲的少年身上。
待看清他的面容时,夏娘眼中闪过惊艳。
好生漂亮的皮囊。
“无咎,这是你之前所言的师弟吗?”夏娘主动,甚至急迫地转头问鹤无咎。
师弟生得美,无论是宗门中人还是旁人,只要见到他都会露出这种神情,鹤无咎早已经习以为常。
他道:“这便是我的小师弟,菩越悯。”
菩越悯。
夏娘在唇齿间蠕动名字,身体竟有些兴奋得不受控。
想要吐信子、化蛇尾,想要膜拜……
夏娘被冒出的尖锐牙齿刺痛了一下舌尖,登时从方才的失控中回神,看着正在与青年攀谈的明月夷视线在她身上,后背升起一阵冷汗。
被发现了吗?
应该是没有的,她的牙齿都尚没有完全露出。
夏娘小心翼翼藏起兴奋的尖牙。
明月夷似只是随意一眼,并未发现夏娘方才差点原形毕露的妖邪神情,转目落在鹤无咎身上:“师兄刚回来,先回去休息罢。”
“好。”鹤无咎侧首对正在发呆的女人唤道:“夏娘?”
夏娘回神,对他璀璨一笑,“无咎,我们要回去了吗?”
夏娘是他带回来的,所以自然也住在他的洞府中。
鹤无咎颔首:“先带你去住所。”
夏娘颇为听话地笑了下,随后跟上他。
临走之前她特意对明月夷挥手,“明道君下次见。”
“嗯。”明月夷眼含浅笑。
夏娘目光掠过她波澜不惊的平淡脸,心中嘀咕,怎么一点也不在意啊。
夏娘跟上鹤无咎,走远了些再悄悄贴在他身边,不放心问道:“你的师妹是不是发现了?”
鹤无咎没垂脖颈配合她,嗓音温柔得冷淡:“没有,师妹厌恶妖,尤其厌恶蛇妖,你被发现了,不可能还好生生活着的。”
夏娘撇嘴,用余光瞟了眼身后已经转过身的女修士,忍不住又戳着鹤无咎的腰,继续小声道:“之前听你说过你的这几位师弟师妹,其中就这位名唤明月夷的师妹次数最多,我还以为你们两人有私情呢,没想到她看见你身边有别的女人,表现得这般平静,看来她也不喜欢你啊。”
“夏姬。”
不知是哪句话引得男人不悦,他向来不动如山的眉眼蹙起一道冷情的弧线,语调淡漠地暗示她言过了。
夏娘骨碌转着一对妩媚的眼,捂嘴做出知错的模样:“无咎道君不必与我一般见识,我只是随口一说。”
鹤无咎神色稍缓,语气平静道:“师妹从小跟在我身边,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下次不可再说这种话,尤其是在师妹面前。”
夏娘可劲儿点头:“我知了,知了。”
嘴上答应得尚好,暗暗却腹诽,说是兄妹之情,她瞧着可不像呢。
但夏娘并不会提醒他,并且乐于见到目下无尘的清冷剑修,有朝一日因情而狼狈,那时候应该很好看。
夏娘兴奋地舔了下唇。
鹤无咎瞥了眼夏娘捂住的妖邪气,复又提醒她掩好,若是暴露了会直接取她内丹。
夏娘乖乖点头称是,心中不以为然。
一路上她没再提刚才的事情,鹤无咎却在想。
师妹似乎对他真的没有太在意,他以为师妹多少会表现出异常,故而决定带夏娘上焚净峰时就已经想好了托词,然而至今一句话都没用上。
鹤无咎心觉得不对,但又寻不到何处不对,想了片刻便没再继续往下想。
还停在议事殿外的明月夷,看着不知何时立在身边的少年:“怎么了?”
菩越悯长睫低垂,昳丽的眉眼有说不出的愉悦之色:“师姐,我就不会带人回来。”
他很乖,只会杀,杀一切让师姐不高兴的妖和人,他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更听师姐的话。
这句话说得莫名,明月夷睨他一眼,转身道:“带不带人回来也无碍,其实你也应该和大师兄一样,多结交一些女修士。”
而不是整日都跟在她身边,总是说出要与她双修的话。
显然她这这句隐晦的话,身边的少年似并未听进去,只挑拣自己愿听的前半截。
他扬眉,“真的吗?师姐不在意师兄带回来的人?”
明月夷点头,抬眸看他的目光真挚:“对,真的。”
无论是不在乎鹤无咎带人回来,还是建议他多结交女修,都是她发自肺腑的心里话,她是真的不介意。
菩越悯得了肯定,没再继续追问,换话询问:“师姐现在可还去重日台练剑?”
“要。”明月夷点头。
饭可一日不吃,但剑不能不练。
她已经习惯练剑时菩越悯在身边,现在他跟在身边,她也就默许他跟着一起去。
今日休沐,重日台没多少修士在练剑。
明月夷刚取出剑打算练,而不远处和往常一样坐在石台上的少年忽然弯腰倒下,喉咙中发出一丝异常的急促。
“师姐……”
明月夷闻声转头看去,只见少年脸色桃粉地跌坐在地上,抬着纯黑的眼珠眺望她,翕合的薄唇也似染上了桃色的媚。
隔得远,明月夷没看出他在说什么,见他不对,犹豫几息还是放下手中的剑,朝着他所在的石台走去。
明月夷屈膝蹲下将他扶起:“你怎么了?”
“师姐,病发了呢。”菩越悯靠在石上侧脸对她低语,唇边却噙着无所谓地微笑。
将狐妖毒称之为‘病’,是两人为防暴露的密语。
相隔十几日,没想到第二次发作竟来得如此突如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