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焚净峰刺破了硕大的赤阳,早课的弟子们御剑、亦或乘坐仙鹤朝重日台而去。
今日鹤无咎要去浮屠海,明月夷起得很早,一早便守在下山的峰门前等着他。
青年从高阶拾步而下,身姿翩然若仙竹。
“大师兄。”
云卷云舒的缱绻春晖下响起女人清脆的传唤。
鹤无咎循声看去。
来人是明月夷。
见是她鹤无咎毫不意外:“师妹怎在此处?”
“师兄,我有东西要送你。”明月夷眼眸狡黠一弯,提着宽大的裙摆朝他跑去。
焚净峰不似其余的几峰,只要不在重日台与众人早操练剑,是没必要穿宗门统一服饰,明月夷便穿着平素一贯喜欢的雪缎柔纱裙,旋身间看似轻薄,实际却一层层的裙摆大如雾蓝百合。
鹤无咎看着跑至面前的女人,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
大抵是多久之前他已记不清了,左右不过是她刚被师傅带回来那时。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小姑娘,说不出哪里特别,却又哪都与别人不同,她朝气,爱笑,与谁都能相处得极好,但随年岁渐久,他发现师妹身上那股难得的灵气好似被磨平了,与世间众人无不相似。
鹤无咎可惜,垂眸温声问停在身前气喘吁吁的明月夷:“师妹何事如此着急?为何不乘鹤来,跑了满头汗。”
明月夷浅笑:“大师兄,你要去浮屠海,我听说那边的妖物比寻常的危险,能附身人体,我用之前去百花谷采摘的落海草编织了一只小草包,这种草药是妖物最不喜欢的,你佩戴在身上可防备些没必要的麻烦。”
明月夷说着便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鹤无咎本是要说不用,可见她抬起的两眼明亮,到口中的话不免又咽了回去。
他收下:“多谢师妹。”
说罢礼尚往来的从储物袋中拿出一袋灵石递给她,道:“师妹平日喜练剑器,现在身体尚未恢复,不能领任务下山赚取灵石,这些给你,若是不够,可琉森洞府取。”
明月夷虽然很缺灵石,但没要他递来的,弯着眼笑着推脱:“大师兄不用,我还攒了些,够用了。”
她不收,鹤无咎也没再勉强,收起灵石将巴掌大小的小草包系在腰间。
他挑目望向远处升起的赤红日,道:“师妹若无事,我便先下山了。”
明月夷颔首:“嗯。”
她看着青年一步步朝石阶往下走,浑身的矜贵物,唯有腰间有不符身份的草药包,让神仙似的气质瞬间落了几分凡尘意,看起来更容易亲近些了。
这样的青年在外很容易吸引女人与女妖。
她记得云镇偷心一篇后,他修为急速褪去,在宗门中备受人议论,他也下过一次山。
也就是那次在外,遇见了一只四阶大妖,救下那只妖后,女妖便赖上了鹤无咎。
没想到剧情现在都偏成这样了,还能在不知不觉中被修复。
那她能逃过被祭剑的结局吗?明月夷垂眸暗思。
无论成功与否,她都要试一试,送给鹤无咎的那只草药腰包不止加了落海草,还加了除妖粉。
她要看看,鹤无咎身上佩戴了如此危险的东西,还会不会有妖靠近他。
若是还有,她只能再努力修炼,做到绝对反杀,以及做两手准备。
-
送完鹤无咎,明月夷没有回洞府,而是朝着另一边走去。
寒冰如雪的洞府连外面都凝着霜花,洞府的外形模样倒没有诡异,与寻常的府邸一般,白砖青瓦,矮墙内红梅受了寒气而错了季节,现在都还开得红艳艳的,靠近便芬芳扑鼻。
明月夷刚到菩越悯的洞府,便被外面的小精怪吸引目光。
之前来过一次她没发现,现在才看见,菩越悯养的小精怪不是灵,而是木偶小人儿。
穿着蓝裙的漂亮小木偶儿在门口成群结队的蜷缩在一起,一看见她来了,霎时如见到亲娘般蜂拥而至。
“道君,是道君来了!”
“道君道君道君……”
“道君是来找主人的吗?他现在还没起呢,要我们带你去找他吗?”
小木偶人儿比不会讲话的精怪要吵闹得多,明月夷听见如此吵闹的声音,险些以为它们是菩越悯是从她后山竹林里抓了小竹精,塞进木偶中养在院中,简直与她后山里的竹精一样嘴杂。
“既然他没醒,我就不打扰了。”明月夷拉下扒拉在肩上的小木偶。
那只小木偶双手紧攥着她不愿意放手,倒是忽然灵机一动,张口就来:“主人醒了,他请道君进去呢。”
明月夷拉着手一顿,松开了小木偶:“真的?”
小木偶心满意足地贴在她的肩颈上,发出舒服的喟叹:“真啊,道君,你好香啊。”
“……”
菩越悯是醒了。
明月夷随小木偶一道入洞府内。
这次有小木偶领路,她没再如上次那般误打误撞去了后竹林。
少年也没在后竹林,而是在霜雪布满的院中。
明月夷来时,他正屈膝单跪在覆上的一层厚软积雪上,垂曳于身后的乌发上凝了些从树上落下的雪花。
他在看树上开的花,扬着头,侧面轮廓分明,露出的脖颈透白得依稀可窥见清冷的青筋,一袭红裳比梅花更艳丽。
似听见了踏雪的咯吱声,他转头见是她,眸光微动,不禁问道:“师姐怎么来了?”
明月夷对他还处在怀疑之中,并未靠得很近,而是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将手中所提的食盒放在也被覆了一层雪霜的石桌上。
“过来看看你。”
菩越悯的目光被她放在桌面上的食盒所吸引,起身朝她走去。
明月夷这才发现他脚下没穿靴,精瘦的脚生得和那张脸一样生得极好,一步一步踏在雪上,肤色被雪冻得冷白,脚踝与趾间微微粉红。
真是从头到尾都美得女人都自惭形秽。
“师姐,这是什么?”他站在面前,俯身沿着食盒嗅闻,像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
明月夷往后微扬,打量他的动作道:“我做的花饼,给你送些来。”
“给我做的?”他有些诧异,转过漆黑的眼瞳直勾勾盯着她。
明月夷解释:“做多了,二师兄和小师妹已经下山了,大师兄刚才也走了,我想你还在,便给你也送些来。”
他听说自己排在最后,神情瞬时懒懒地恹了下去,旋身坐在她身边的石凳上,曳地的长袍和长发蜿蜒垂地。
明月夷如何看,都觉得他像矜持盘踞在石上的蛇。
“师姐做的是什么糕点?”他轻声问,好似无论是什么都会露出欣喜之色。
明月夷打开木盖:“落海糕。”
落海糕她最拿得出手的吃食,但里面却加了妖物最厌恶的落海草,若眼前的菩越悯是小妖,误食此物会先从肠子里开始溃烂。
上次她刺他那一剑上就涂抹了落海草汁,所以后面他腐烂得很快。
不过后来他又离奇地活得好好的,甚至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来过,好似那日杀他,只是她的错觉。
明月夷却相信自己的记忆,所以她今天打算试试,眼前的少年到底是不是‘明翊’,亦或是别的妖用了特殊的能力隐藏了身上的妖气。
盒子完全被打开,摆放在里面的花糕颜色和形状都极勾人舌下生津。
菩越悯的目光自然落在她端出白瓷碟的指上。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落海糕。”明月夷说时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见他闻见如此浓郁的花香,不仅半点影响都没有,反而还捻了一块置于鼻下嗅闻,温声含喜道:“多谢师姐,我很喜欢。”
喜欢,他喜欢师姐,喜欢师姐碰过的一切。
师姐做的糕点,连糕身上都是师姐的气息。
他在暗处贪婪的将覆在糕点上的气息吸入体内,想到体内有师姐的气息,身子隐约发热,不知不觉间垂拉下的薄薄眼皮都泛起了热红。
妖是不可能会喜欢加了落海草的东西,这是妖的天性,在外的修士捉妖都是靠此来辨别是否是妖物,虽不能完全依此甄别,但少年表现出的喜欢令明月夷默然。
他似乎真的很喜欢。
尽管如此,明月夷仍旧觉得他这副美貌皮囊下的妖性很重。
“尝尝味道如何?”她说道。
少年很听话,张口咬住糕点,从齿间露出的舌尖比花糕的颜色稍深,又尖又像很长。
因为他只露了一点,明月夷捕捉后不敢确定是否看错了,想要仔细打量时他已收回了唇中。
菩越悯咽下一口糕点,潋滟的狐眸眯起,温声赞扬:“很甜,我喜欢。”
明月夷看向他,“甜?”
“嗯?”他放下花糕,与她对视的眼含无辜的茫然:“不是甜的吗?”
明月夷捻了块,放在唇边咬一口,随后抬眸道:“咸口的。”
他眼中的茫然散去,放下糕点,“我自幼失味觉,偶尔会尝错味道。”
说罢,他忽然伸手。
明月夷下意识往后仰,少年冰凉的指尖在脸上舔舐而过,异常冰凉。
“作甚?”她警惕地看着他。
菩越悯微笑:“师姐的脸都冻白了,很冷吗?”
明月夷摸了摸被他碰过的脸颊,没反驳,“嗯,你洞府用的什么,是太冷了。”
“我畏热,喜欢冬雪,所以师傅送我的拜师礼是一颗雪珠,我将其镶嵌在洞府牌匾上。”他解释得滴水不漏。
明月夷被他所言的雪珠吸引注意,难怪他洞府冷得如此反常,却没有人说什么。
雪珠能转换天地季节,是神珠,没想到师傅竟然舍得作为拜师礼送给他。
明月夷心中如是想着,余光忽然见对面的少年似要起身。
她下意识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大抵是在寒霜洞府中待久了,他手上的温度也冰凉的得宛如一具尸体。
少年驻足回首:“嗯?怎么了师姐。”
明月夷仰眸,盯着他问:“你去做什么?”
菩越悯道:“看师姐好像很冷,忽然想到前段时日,我得了御寒的狐裘,正欲去拿给师姐。”
明月夷摇头:“不用了,倒没多冷,你坐下来陪我一会儿。”
陪师姐啊……
他眼珠轻散,神情恍惚,再度坐回了原位。
两人干坐着什么话也不说也尴尬,明月夷主动挑拣话聊,问他洞府内的小木偶:“对了,方才是几只木偶领我进来的,怎么之前没有见过你洞府门外的这等小精怪?”
木能成精,但本体都没了,干木头柱子还能成精怪,实在少见。
搭在手腕上的温软柔荑移开,残留的温度不能抚平他心中溅起的涟漪。
他想无时无刻都陪着师姐,想与她融从一体。
菩越悯压下喉咙蔓延的痒意,出口的腔调不自觉间哑了些,“不是木精怪,是竹精。”
“竹精?”明月夷侧眸看过去。
不远处的小木偶,如何瞧都不想竹精。
怎么会是竹精?
少年不疾不徐地温声解释:“嗯,是竹精,我将它们生出的灵抽出来,装进了木偶中,所以它们外形有所不同。”
原来还能如此做。
明月夷心觉诧异,注意全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木偶人上,并未看见身旁的少年在她视线转移时,捡起脱落在雪地上的手,以非人的速度,从空荡的手腕中再次又新生了一只更白的手。
而刚长出这一只,另一只又啪嗒一声掉在雪地上。
突如其来的怪声让正打量角落里小木偶的明月夷回头。
身后的少年高鼻挺,长眉丽,陪她一起含笑看小木偶,并无异状,但她刚才是真的听见了异声。
菩越悯顺着她的眼神也往后看了眼,似没有发现什么,再次转过头,纯黑得摄魂的瞳心无辜着,“师姐怎么了?”
明月夷摇头:“无事,就是好像听见了什么。”
菩越悯从脚边拾起一支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梅花枝,递给她,“是梅花枝落了。”
明月夷垂目,视线落在他从广袖中伸出的手。
肌肤透白,指甲都干净得泛粉,恍若新生,吃了加落海草的糕点,还半点没有腐烂之态。
是错觉吗?
明月夷接过他递来的梅花枝,继续刚才的话:“你说的竹精是哪的?我上次看,你后院的竹树似乎还没有生灵。”
他浅笑,说得神秘:“嗯,从别地儿抓的。”
以竹精对她的亲昵程度,用不着明月夷多想,已经很明了了。
“你何时去了我的后山?”她将梅枝一片一片折下,摆放在颜色淡雅的花糕周围。
菩越悯道:“嗯,刚来焚净峰不知路,误入了一片竹林,后来听人说是师姐的。”
那时候她还在百花谷没回来。
明月夷对他的怀疑因这几段对话而稍减,又不经意问:“你为何要抓我后山的竹精?”
“喜欢。”
明月夷侧眸看去。
少年单手托腮,眼眸灿,唇噙笑,好似真的很喜欢。
明月夷又问了些,他都答得无可指摘,甚至还渐渐让她心中的怀疑淡去
再如此聊下去,她恐怕就要疑心或许当时真是自己生了错觉。
明月夷抬眸看向远处。
金乌璀璨,梅树与矮屋檐上凝结的冰折射得灼眼。
“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师姐要走了吗?”少年语气挽留,不舍她离去。
他吃了糕点也有些时辰了,身体也没有腐烂,现在还挽留她。
明月夷对他那点微弱的怀疑更淡了。
“嗯。”
菩越悯问:“师姐明日还来吗?”
明月夷摇头:“回去闭关几日。”
她的修为一直停旋,近期需得巩固修为。
当她说要闭关几日,他没再挽留,看着她踏雪离去。
待她彻底离开寒霜布满的洞府,坐在院中的清冷少年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手指、发丝、头、四肢都发出腐肉的气息。
菩越悯维持原本的坐姿,漂亮的脸如玉瓷破碎,腐肉一块块落在地上。
再走晚点,身体快坏了呢。
他抬手捡起落在地上的脸皮,下一刻整个手臂却又从身体脱落在雪地上。
不远处的小木偶看见了,疯狂跑过来,埋头开始吃掉在地上的手。
菩越悯看着地上的腐烂得丑陋的皮肉,颇为烦躁地发出轻‘啧’声,倚在石桌上阖上眼。
少年身骨在彻底腐烂之前,从胸口忽然伸出一双清瘦修长如玉节的手。
手撕开胸口,居有间,从里面钻出一颗头。
头往上扬起,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少年脸,肌肤白璧无暇,眉目昳丽。
他又重新有了一具新的肉身,赤裸躺在雪上,失神望着上空,耳边全是木偶人津津有味啜吸骨髓,和咀嚼的肉的声音。
又蜕皮了。
再褪下去,他会被迫散发发情气的,等到时候一定瞒不了师姐。
不想被发现,他还是想被师姐囚禁,做师姐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