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江山如此多娇

在被父亲叫到书房细细叮嘱后的那个晚上, 他仍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回到自己院子里辟出的书房温习昨天一天的功课。方才那段对话在他心里心里留下的痕迹,甚至比不上他偶尔听到的同窗嬉戏时随口念出的无聊打油诗。

昨天的功课并不复杂, 用不到什么时间。

但天色依旧逐渐昏暗下来。

磨完墨便被他打发出去的书童进来的动静很轻,直到发现他注意到自己后才走上前和他讲明原因。

他的外祖父过来了,指名了要见他。

虽然外祖父是名满天下的大文人、大儒者。母亲也是外祖父唯一的孩子, 但这么多年, 他的外族对他们一家并不亲近。

应当说,他对所有人都不甚亲近。

可能是碍于他那要坚守到老的所谓文人的清高风骨, 或者由于曾经教导过当今天子的特殊身份——他是很少能见到他的这位外祖父的。

明明两家住的并不远。

他对他了解不多, 只是贯来能听到天下人对他品格和文采的盛赞。早早辞官回到青州老家养老却又在去年, 不知道听到京都传去的怎样的传闻, 也没有和其他人打招呼,收拾好行李便独身北上回京,还带着那封早年做皇帝太傅时被先皇赏赐的帝王御令,要进宫亲自教授宫里的两位皇子。

朝堂上下如何议论他也不管不顾。甚至搬离了皇帝赐予的府邸,在离皇宫最近的街道买了处小院子。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失了大半辈子的清节, 野心勃勃, 难道想再当一次帝师不成!

知情者并不会多言。

谢容玉的母亲却躲在房间,哭了一整晚,骂他是个绝无仅有的痴人。

自那之后, 两家几乎再无往来。

直到今天。

他须发花白,外袍下露出一角的内衬布料粗糙,被洗到发白。只有挺直的脊背,还有眉眼经年难以落下的严肃和忧愁才能稍稍看出一点面前老人的不凡。

尽管已经垂垂老矣,这位曾经最受朝野上下称赞的帝国之师仍旧具有年轻时的姿态和风采。手里的拐杖沉沉, 每一次落地都带起一声沉重的闷响。一声,又一声。

在周围环境愈发沉闷时,宋太傅眉头蓦地一松,仍旧清明的双眼终于流露出一点赞赏的意味。

气氛也终于缓和。

宋太傅捡起旁边书案上的一册《浮舟序》,随口挑了些里面的内容。谢容玉面色平静,一一答了。连里面最偏僻难懂的问题也用自己的看法好好解释,答的滴水不落。

宋太傅愈发高兴起来。

他兴头高涨,又捡了些其他的书问。

慢慢的,他也停下来。

谢容玉仍旧沉静地,主动屏退了身边侍应跟着的一众小厮书童。

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外祖想让我去当宫里皇子的伴读吗?”

宋太傅看着他,眼中仍带着未散的满意之色。他看着他的外孙,这个聪明的年轻人。

聪慧到异于常人,并且早早地展露了头角。是京城所有世家这一辈里最出色的子弟。

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拥有比他自己还要令人瞩目的天分。那种天分也同样带着世家子弟难以摆脱的深深傲慢,但他所拥有的这一切又足以掩饰住由这种傲慢所带来的反感。而显得意气风发起来。

“是。”

谢容玉足够直白,宋太傅也不喜欢弯弯绕绕。

他没有和他分析这件事背后所带有的冗杂的利害关系,只是平静地,“你太合适了。

……我甚至找不到不让你进宫的理由。”连声音也少见地露出一点长辈的温和。

“你带给皇子们的,与他能带给你的,一样难以想象。”

谢容玉不置可否。

当然,

他能带给皇子的是京城世家的支持。而皇子……这个身份背后所代表的,本来就是最至高无上、引人觊觎的权利。

宋太傅看出了他眼底的不以为然,他也并没有再过多解释。

“当然,我只是希望,最终的选择权依旧在你的手里。”

谢容玉应该是想拒绝的。

可话刚到了嘴边,他却怔怔,心底一丝异样划过,让他怎么也抓不住那一瞬间划过的情绪。

皇宫是这世上最混乱的地方,与之有任何的牵扯都代表着其下无数的麻烦。

而谢容玉讨厌麻烦。

可最终,他说出口的,

是一声如叹息一般轻的“好。”

那复杂的思绪缠绕着他,直到宋太傅快要离开了,他又反应过来,他还没有问他他看好的是哪位皇子。

他不信宋太傅特意找他这一趟只是让他随意作一个可能并不成熟的草率决定。

宋太傅仍旧握着那柄沉重的橡木手杖,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头疼又万分喜爱的事物,花白胡须一翘一翘,嘴角却带着笑。

“做好你自己,那孩子会主动选你的。”

话中含义囫囵,让他摸不着头脑。可宋太傅却再不欲多言。

他思索一夜,也没能明白。

直到那个人,以那样的姿态出现。手指指着他,眼底带着恶劣的兴味,和蠢蠢欲动的坏心思。

他好像一瞬间明白了外祖那天的未尽之言。

一切也都已尘埃落定。

……

——谢容玉突然惊醒。

屋里静悄悄的、灰蒙蒙的。昨晚点上的蜡烛早已熄灭,只有薄透窗纸透出屋外一点模糊的细微晨光。床帐影影绰绰,在倾斜的灰暗里打下更深重的阴影。

仿佛时间都被暂停住,平日里再繁盛热闹的谢府也安静下来,连隔壁最聒噪的阿苏鸟也安静的、没发出一点声响。

“咚——咚——咚……”

于是胸口心脏的震颤愈发明显,震地他心神不宁,指尖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难以忽视。

他又梦到了江偃书。

那位麻烦的二皇子殿下。

身边环境嘈杂,他睁开眼,挤挤挨挨的,全是看不清的、陌生的面孔。他眉头紧皱,内心只觉得烦躁,连那突然升起的一点对周围的熟悉感也在愈发躁郁的情绪里被彻底掩盖。

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离开——

一切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

那些窃窃私语、虚伪奉承……一切都蓦然停止,被急速流淌的江河一股脑的淹没、然后消失。

他怀里一重,肩膀攀上一双手臂,带着嫩呼呼的软肉,紧贴着他的脖颈,袖口滑下露出的小臂也被挤出扁扁的弧度,像团糯米糖糕。

他疑心那块皮肉咬起来也只会尝到甜滋滋的香气。

但肯定也会非常粘牙。

……

他脑子里胡乱想着,轻轻磨了磨后齿,但牙根缓缓上涌的痒意难以消退。

眼前的手却还在不老实地乱动,捏他的后颈,打他的巴掌。时不时还扯住他的头发,手在他脑袋、脸上逡巡着,还想扣他的眼珠子。

像玩狗一样。

谢容玉是谢家的麒麟子,名震大屹的京城珠玉。

从没有人会这样对待他。

像这样,捏着他的鼻子,扯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仰视他。

“我要你当我的伴读。”

二皇子殿下性情恶劣,可模样却比神仙童子还要俊俏可爱,即使穿金戴银,浑身数不尽华贵之物堆砌,那满身华光也只能作衬,衬的那张小脸愈发显得明媚张扬、矜贵非常。

所有人都会被吸引,会不由自主的想要爱他。

而他也好像比所有人都要知道自己的魅力,仿佛天生就自带着光环的神子,自生下便是最尊贵的身份、沐浴着数不尽的宠爱长大。于是,连恶劣的脾性也成为获得更多目光和爱的容器。

这天下怕是没人敢想像这样的二皇子露出温和忍受的情绪的。

就连在他的梦里,他还坐在他怀里,要他抱着,却仍要他抬头,语气也像在施舍。

谢容玉当然知道这是场梦。

周身的一切人和物都虚伪的可怜,如同雾霭下的虚影,一触即碎。

可就在这样同样灰蒙的梦里,二皇子所在之处却奇异地明亮。如同青灰石堆里突然被掷进一块镶金刻银的美玉,突兀到令人侧目。

他的夫子曾说过“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这样的话以告诫他平日要勤勉善思。可现在,

谢容玉不想承认。

但他的心却雀跃着,先于思想一步地,为此感到热烈的兴奋。

从来都不只有这一次。

还有更恶劣的,

就在他平日坐的那架被赐予的崭新马车里,他跪伏着,被一只锦靴踩住胸口,鞋尖上的东珠圆润光滑,硌着他的锁骨,生疼生疼的。于是表情也带上一丝痛苦。

却只会换来更恶劣的对待。

他被推到车壁,原本应用来赶马的马鞭被一只小手捏着,带着细细倒刺的柔软皮鞭抵住他的脖颈,他仰头,被二皇子问这车轿舒不舒服……

……他,又学的怎么样。

……

自二皇子那日亲眼看过大皇子被那样狠狠责罚了,自己也落得个抄书的下场后,便真的自觉老实了一段时间。

像被打蔫儿的小蔬菜。以往每次瞧见都带着恶劣的飞扬情绪的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被身形高大的侍卫抱着到了学堂也只会不高兴的撅着嘴巴。谢容玉等了好些天,这性格恼人的二皇子也没来找他的“麻烦”。连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也是轻飘飘的,似乎没再把这个他亲自挑选的伴读放在眼里。

怎么能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是他把他从那么多人里挑选了出来,给予他伴读的身份和责任。明明一开始又要以这样恶劣的坏脾性对待他,用马车轿撵这样的词汇羞辱他……可现在,为什么又这样无视他?仿佛真正将曾经一切突然的强烈情绪带入的只有他一个。

而他自己对此并不在意。

可能是梦里的情绪过于强烈,谢容玉总是迟迟不能抽离,而现实与梦里江偃书冷漠的对待同梦里天差地别,让他愈加不能分辨。

谢容玉躁动不安。

几乎不能入眠。

母亲早早发现他的疲态,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宫中的二皇子对他苛责了。

他摇摇头,

事实恰恰相反。

他却不能说清其中复杂的心绪。

眼底血丝和青黑眼圈愈发明显,江偃书终于发现了自己伴读的奇怪。

江黎清被太傅打了板子,事后还被皇帝禁了足,除了上课之外就只能呆在自己的漱月宫里。这段时间,伺候他洗漱穿衣的又变回了原来一直伺候他的知蝉。

这几天,知蝉脸上一直带着笑,很高兴的模样。

她也愈发用心,把二皇子打扮的更加光彩照人了。

二皇子装乖了好段时间,现在终于装不下去了。

平日上课实在无聊,其他人又都是一副江偃书最讨厌的正人君子相,只有楚无戈一听见他喊他就会立马凑上来,胸口鼓鼓的,还藏着以前被他说好吃的点心。

可江偃书瞧着瞧着,却瞧出一点不对劲起来。

“你怎么瘦了!”

原本的楚无戈是个小胖子,但脸蛋白净可爱,胖的也不过分,圆滚滚的模样还挺讨人喜欢。吃肘子时胃口好的样子让江偃书也能惊奇看好久。虽然这家伙最后总会不好意思地停下来不吃了。

现在还是有些圆的,只是下巴的的确确是瘦了点!

他伸手捏着他下巴上的软肉,从被他揉的摇摇晃晃的楚无戈小心翼翼捧起的装着点心的纸袋里捏了块粉色的点心,又转而塞进他嘴里。

楚无戈被塞了一嘴点心,呜呜啊啊的说不出话,只能看着江偃书对他上下其手一通乱捏,痛的他眼泪汪汪也没挪一点身体。

“真的瘦了诶!”

江偃书转过头,又去看其他人。

就这些天,江黎清好像又高了一点点。

江偃书比了比,有点不高兴了,悄悄垫了垫脚。

还有那个故作清高没力气的谢容玉——

江偃书更加惊奇了!

他又看了两眼,

简直像是被妖精吸干了精魄!

他偷偷看了好些画本,书里描绘的那些妖精书生的故事总是他最喜欢的情节。

现在谢容玉这幅模样,同书里那些被妖精抓住的倒霉鬼没什么两样了!

二皇子脑中顿时生出了无数个奇怪的想象。

他很想求证一二,但他还记得这谢容玉对他是怎样一副让他讨厌的轻慢嘴脸的。

于是他正了正衣角,抬着头,神气的往他那里走了走。

说出的话也像淬了毒。

“怎么活像恶鬼似的?”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同楚无戈相比,实在是有些瘦的可怜了。

“你家里人没给你吃饭吗?”

他狠狠嘲笑。

也是!

这人总是这样一副讨人嫌的嘴脸,被人不喜欢也是应当的。

而二皇子漂亮可爱,最讨人喜欢了。

他得意洋洋,没有发现谢容玉垂下的眼里突然浮起的笑。

-----------------------

作者有话说:谢容玉被现实狠狠打击,终于从不可一世天龙人进化成了阴郁男/鬼(不是)

好啦,晚安哦大家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