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 论家世才学、人品性情,无一不是同龄人中处处兼优的佼佼者。
帝王暗网密布整个京城,可能被选中送过来的, 也就这厅里寥寥十数人。
能有机会被选中成为皇子的伴读,这对家族而言自然是天大的运气和福分。
可君心莫测,这皇宫里大皇子和二皇子在宫中地位尚且不论, 光是朝堂内外就已经因为皇帝迟迟未立储君而议论纷纷。一把年纪的老臣手里拿着圣贤的礼仪教文, 一遍一遍往皇帝的案台递着催促皇帝设立大皇子为储君的议案,朝廷中愿以死明谏寥寥, 可也并非没有。
“臣有事请奏!
陛下君心在民, 民心依之社稷……
——臣请陛下, 为天下万民, 为江山社稷,早立储君!!!”
黄金玉筑的恢宏金殿内,霎时落针可闻。
礼部司员外郎张讳终于从右侧文官席最后方挤出来,他手里紧紧篡着笏板,腰背挺直,踱步走到中庭, 站住。
直到终于把灰绿色衣袖口最后一块褶皱抚平, 他才终于面朝着顶上的天子,周而正的跪下来。
皇帝坐在大殿最高的黄金龙椅上,只是随意的姿态, 连眼皮也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
可却依旧死死压着这朝堂上下,不敢抬头。
“朕倒是觉得立储之事为时尚早。”
皇帝当然还记得他。
那群老家伙里最固执、不通人情的硬骨头。
早些年虽然实在聒噪,但的确有些才能,品行也算得上清正廉洁。被外界称为暴君的皇帝虽然偶尔也会因为他觉得烦躁,但却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直到二皇子出生, 天下所有的珍宝都如江水聚海一般流入宫城、流进二皇子的宫殿。彼时还是礼部侍郎的张讳便是第一个跳出来,连上三本奏折控诉皇帝此行之劳民伤财,并痛斥其举天下之财供一己之私的行为实非明君所谓——
在他之后,不少文人谏客都好似受了其鼓励。于是,一篇又一篇谏言被递至皇帝身前。
这些所谓的忠言通篇,
皇帝只觉得刺耳。
当然,
这些人不过墙草走卒,皇帝当然知道这背后真正有能力的是谁。
可皇帝也实在讨厌这蚂蚱一般不停在他眼前蹦跳着的老东西。
一次又一次,张讳的官职被一降再降,直至现在——
“万万不可啊!事关我大屹江山未来百年兴荣,
……臣愿死谏,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储!”在无数朝臣复杂的目光里,张讳重重下拜。
果然还是得丢的更远些啊。
掌心扶手上龙像蜿蜒,皇帝胸腔郁气翻腾不止,怒气上涌,竟直接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
……死谏?”
那两个字在皇帝喉咙滚过一圈,带着些难掩的戏谑。
皇帝当然知道张讳不过是这幕后之人丢出的一把刀,一个遮蔽视线的幌子。
——但那又怎样。
“……那你就去死吧。”皇帝轻轻挥了下手,如同挥开一片落叶。
“还有想当忠臣的吗,朕都成全你们。”
……
皇帝眼睛眯起,愉悦地笑笑。
就当作给着幕后的老鼠一点小小的警告好了。
省的他们总以为他老了。
黑色幞头下规整梳起的头发花白,在仓促动作间变得散乱——甚至没给其他人一点多余的反应时间,那两位金甲卫仿若凭空出现,立马拖着张讳消失在了金碧辉煌的明亮大殿。
无数朝臣终于在僵住的时间里找回一点自己的理智。
他们怎么就忘了,这华美至极的崇明殿,底下每一块雕龙画凤的金砖玉石,都浸透着无数异人的血液。
……
有不知变通的人,当然也就有更多的‘聪明人’。
皇帝这些年在对待宫里两位皇子的态度上实在偏心的没眼了,明摆着的心思。长长案台上重重堆叠的文书,比立大皇子为储君更多的提案,就是立二皇子为储君。
可这些年,皇帝仍旧表现的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仍旧由着储君之位日日的空悬着。像往恶犬堆上头挂了块骨头,摇摇晃晃,欲坠不坠,死死吊着这群恶犬的胃口、和躁动不安的心思。
这次为皇子们挑选伴读便是皇帝主动抛出的一次机会。
所有人都等着皇帝真正的态度。
……
江偃书是没见过这些人的。
毕竟是皇宫这样的地界。
总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拖家带口进出的。
——是吧,惊元侯。
江偃书眼眨了又眨,很轻易在一众陌生面孔中找到了个熟悉的豆丁脸。
站在一众身材高挑的少年们的最前面,昂首挺胸,自认为装作的十分不经意地不停偷瞥江偃书。
江偃书还呆在无言臂弯里没下来,居高临下的,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尽管某道落在身上的目光愈发急切热烈,江偃书也始终没有把目光投过去。
楚无戈昨晚兴奋的睡不着,一大早就爬起来让侍女给他找漂亮衣服,戴上最好看的玉佩和腰封。想着到时候要吓江偃书一大跳才好——
他从江偃书一出现就一直紧紧盯着他的脸瞧,果然从江偃书的脸上找到了震惊的神情!
他心里偷笑,但仍旧装模作样的表现出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想要等着江偃书来找他。
他还给他带了他府上厨娘做的最好吃的桂花糕。怕凉了,就一直放在自己肚子上,那里奇怪鼓出一小块也不在意。
可是江偃书一直到现在,一!眼!也没看他!!!
他几乎震惊,难道他这么不明显吗?
楚小世子已经动用了特权,用一顿屁鞭子成功让自己老爹把自己丢进伴读的队伍里,又毫不心虚的扒开其他人自己站在了最前面最显眼的位置——
可他还是被无视了!
他急的团团转,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想要开口喊江偃书——
他还没成功完全喊出口的短促音节被突然从人群后面走出来的大皇子的声音盖过。
江偃书拍拍无言的手臂,男人听话地把他轻轻放下。他才落下的手又迅速被江黎清若无其事自然牵上。
“ 小书想要选谁当伴读吗?”
江偃书不知道,江偃书很疑惑。
像是看出了他的茫然,江黎清轻轻的笑了下,蹲下来,头靠近江偃书的,嘴唇也近乎贴住江偃书的耳廓。以一种说悄悄话的亲密姿势,同江偃书细细讲明了,帮助江偃书成功寻找到了‘遗忘的记忆’。
江偃书立马露出个有些凶的表情,眼尾上挑着,遮不住的得意。
选伴读?
江偃书当然要好好挑一挑!
他自觉自己是应该第一个选的。
于是他背着手,围着这一群人转了一圈,‘不经意’地从每个人身边经过一下,然后更‘不经意’地看他们的表情。
能有机会见到他堂堂二皇子,是他们的福气!他自信地想着,果然也从他们脸上全都看见了紧张的神情。……除了一个人。
是除了被江偃书刻意掠过于是只能急的在原地跳脚的楚无戈之外唯一表现的冷漠的人!
少年的身形纤细高挑,面如冠玉,也如冰霜一般不可侵犯。那双眼看谁都淡淡的模样,看见江偃书的表情也不会比挥开一片棉絮更激动了——
却成功挑起了二皇子的逆反心理。
呵,男人,
你成功引起了二皇子的注意!
江偃书又走回到江黎清身边,站在所有人的前面,那双如传闻中一般奇异瑰丽的绿色瞳孔像是粼粼水面下晃动的水草,可现在这随处飘摇的水草也仿佛燃烧起来,莹□□致的漂亮脸蛋仿佛也因为这火焰燃烧的热度而变的滚烫、炽热,粉红出一片醒目的颜色。
他冷着声音,抬手时带动腰间缠绕的双龙绕颈玉佩互相碰撞出一点清脆的声响,连带着晃动的红色流苏也闪出一点光滑的晕影。
他随意的用手指点了点那人,嘴角笑容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就他吧。”
就这么轻易的,决定了。
“我身边正好还缺个伺候的书童。”
这做派,倒是真正和传闻中真正身居高位,于是理所应当对所有人抱以极度轻视的傲慢姿态的的二皇子相同了。
谢容玉轻敛下眸子,淡淡的想着。规矩置于身侧的手指却在违背主人意愿地轻轻颤抖着。
的确有点麻烦了。
京城东西十四街,往南百里集贤路。
谢家是这条集贤路的终点。
这诺大京城世家大族不知凡几,百年来,盛衰无常,新旧迭续。而能长荣百年而不衰的谢家则毫无疑问是被所有人推出的京城世家之首。
谢容玉是谢家年轻一代最负盛名的子弟。三岁识文,七岁登楼解策论,去年中秋辩才会他力压一众成名已久的才子拔得头筹。
彼时不过十二岁。
是谢家的麒麟子,也是京城文坛未来闪闪发光的明珠。
在皇帝诏令被暗卫送入手里的那一夜,谢丞相站在书房,看着满墙堆叠的繁缛经文,在一页又一页泛黄的文章间隙,被用的毫笔写下细密的注解。
那些字句难掩稚嫩,但仍然精妙无比,一撇一捺间,亦隐隐可窥少年天才在外从未表露的傲慢本质。
他的孩子比世人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地多。
虽然父亲在家极少会谈论到朝中事宜,但谢容玉何其聪慧,早就从每日父亲回来时紧皱的眉头还有嘴风总不甚严谨的叔伯兄弟偶尔的聊天中了解了某些事情。
在被父亲叫到书房,接过父亲递来的一封信细细阅读后,他的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浮起一点对事情尘埃落定的了然。
他以为他的父亲会叫他好好表现,最好能得到皇子的青眼好被选为伴读——最好还是那位受尽宠爱的二皇子殿下。
可恰恰相反。
“进宫后,小心谨慎……
……最好不要做出任何会引起那位二皇子殿下兴趣的事……”他声音顿了顿,“我对大皇子有所了解,以他的为人,只要你表露出一点不愿,他是不会强求的……”
只要不进宫,就算只是小小得罪了大皇子,后果谢家也能承担得起。
可是要真招惹到了那位二皇子……
那可是位顶顶麻烦的人物。
皇帝的宠爱终究只是镜花水月,最值得人在意的,应是二皇子的母亲——现在西夏的长公主。
这些年西夏王室内战不断,储君政事毫无建树,王室其他子弟却英雄辈出,原本老西夏王还在时还能有所顾忌,可两年前西夏王吞‘仙丹’而亡,那些早就割据势力企图角逐王位的饿狼终于甩掉了所有枷锁,毫无顾忌地相互厮杀开来——
西夏暴动的内乱让整个国家躁动不安,甚至隐隐有分裂之患。
再笨的皇帝也知道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最好的做法是趁人病要人命。
况且现在的皇帝也绝不是什么心软愚笨之徒。
只是还没等他们的人更进一步,
异变突生——西夏所有势力都被边陲突然出现的一股势力迅速消灭整合,并且以雷霆的手腕肃清了西夏朝堂明面上的所有反对势力,坐稳了西夏的王位。
这本来没什么,毕竟西夏再乱也对大屹毫无影响。
可这位突然出现并且获得最终胜利的新皇,却只是西夏王室的旁系。甚至连西夏王室直系子弟最具特色的绿色瞳孔也没有继承到。
而他上位之路实在凶残,几乎把整个西夏王室劫杀一空——现在全天下最能代表西夏王室的,居然只剩下了远嫁大屹的赫连娜公主和她的孩子。
没人知道他在下令远封赫连娜为长公主时抱的是怎样复杂的心思。
但这一举措背后所可能代表的含义,不仅只是影响到了西夏,更是让大屹各个势力的掌权者都焦头烂额。
所以,他思虑良久,
谢家终于还是不打算趟这趟浑水。
谢容玉自然称是。
他虽然暂时想不到更深处,但只是在这样的“小事”上,他向来是不会违逆父亲的想法的。
他没那么傲慢。
而且,他也确实对所谓的‘从龙之功’毫无兴趣。
他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明确的规划和目标,这些年,他也一直稳稳走在自己所规划的既定道路上,毫无偏差。
他会在十六岁那年参加那年的科举考试,他会成为那年的状元。然后进入六部——最好是户部。但其他的也无所谓。
最多十五年。
登朝拜相。
像他父亲那样,却比他父亲更优秀。
成为皇子伴读并不在他的未来的计划里。它所带来的未来是不可预测的。
他讨厌一切可能会超出他预料之外的事情。
应该是这样的。
他和其他一众人早早进宫,又一同的在大厅等待着。
他数着时间,神情有些冷。
这位二皇子果然娇蛮任性。
不守时间。
他眉头皱起,周围没有什么声音。没有人敢在皇宫这样的地方胡言乱语。更别说他们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一路上高耸到仿佛遮天蔽日的宫墙,还有无数倾尽想象般华丽的亭台楼阁、红墙玉瓦……让他们目眩神迷,心底紧张惧怕的情绪也愈发强烈。
甚至开始对和那位二皇子见面而感到畏惧——
终于,“吱嘎”一声,门被打开,然后是一点极轻的脚步落地的声响。
他们不约而同的抬头,看见了这位传闻中的二皇子。
该要怎样穷尽华丽设想的描绘,
一瞬间,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包括谢容玉。
好像与传闻不一样了。
但至少也有相似的。
他趾高气昂地在所有人面前转了一圈,又毫不掩饰观察的视线。打量人的目光如同看一只毫不起眼的蚂蚁。
真傲慢啊。
他应该同其他人一样的,一样的表现出诚惶诚恐、紧张又复杂的表情——
或许呢。
他一动不动。
他脾气果然不好,
所以他真的惹上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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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逐渐开始彻底疯狂!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