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多忘事, 但忘到悯希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是唏嘘,还是可怜了。
以身体饲养着三位竹马, 自己本人却不知情,通常是头天傍晚和他们见面, 翌日清晨就忘记, 连整整一日都不用,可怜他连脚趾头都熟透了, 还以为自己贞洁如初,甚至前几日还在与范靳商讨寻觅个千金, 择日娶亲呢。
悯希想不通身体的蹊跷,但有点害怕了,惊疑不定地撑住牧须策的胸膛坐起来。
谁知刚坐到牧须策坚硬的胸口之上,悯希又剧烈地上下弹了一弹,跟膝跳反应似的。
牧须策最知道怎么对付他的靴,刚才用膝盖一撞,又环绕着圈子一磨,就能让悯希濆着投降,这要是在平常, 悯希还会尖叫不止, 可惜他脸皮薄,在大庭广众之下, 咬唇死死忍住了。
再低头一看。
底下的人还是那副油盐不进、严肃正直的模样, 抓住那食盒跟抓命根子似的,把他的手砍断掉都不会放,看得悯希真想狠狠抽他一巴掌。
不过,手一扬, 悯希又吐息着慢慢放下。
牧须策的这副模样,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回夜晚,那是暮冬的深夜,他上山为范靳和母亲在寺庙里祈福,傍晚雪大,马走不动下山的路,悯希一吹风受冷,发起了低烧,且那烧一冒头就来势汹汹。
悯希烧得在庙里蜷缩着瑟瑟发抖,借了僧人的热水和热毯,裹成小球,准备就这样捱过一晚。
但他的侍从不放心,侯府上下都知道他的身体薄弱,多年前更是在那一次逼宫事件后留下了祸根,这要是烧上整晚,第二天可得变成什么样?
侍从忧心如斯,最后生生徒步跑下山,找到最近的将军府,将此事告知给了牧须策。
牧须策一言不发,抽起狐裘就要冲出府。
好死不死,那天还是老将军的寿辰,他当儿子的,这样一走了之还像话吗?可无论将军夫人怎么拦,牧须策都执意要上山。
怕二老责怪于悯希“妖妃惑众”,他也不说自己要去找谁,就一直将一句“他身体差,我不去把他抱下来,他寸步难行”挂在嘴边。最后在众怒下,夺门而出。
他冲上山,找到悯希,将悯希背在身上,狂跑一个多时辰的路,把悯希送到医馆。
当夜坐镇的老师傅见牧须策眼睛通红地踹门进来,还以为他背上的小郎得了生死攸关的病,谁知一问,一量,才发现只是轻微的风寒低烧。
最终悯希一点事没有,反倒是牧须策在去抓老师傅吩咐的药时,不小心在雪地上大跌一跤,摔折了右腿,不得已,硬是在府中休养生息了几天。
那时牧须策在跟他父母二老争执时,也是这么副死犟的讨厌样子。
悯希恨恨低喃:“脑子转不过弯来的臭驴……”
他握紧手,把跨开的腿分回来,并着坐到牧须策的腿上,也不再提要回玉露团了,但脸色依旧不佳,语气也十分不善:“我要回侯府,爹和娘不会像你这样对我这么坏。”
牧须策也坐起来,小心地扶住他的背,口中却认真道:“我会告给他们,你今日食用量已经达标了的。”
悯希简直被牧须策这么认死理的模样,弄到心口都嗡嗡疼,他咬紧牙关道:“牧须策!接下来几天我都不会再见你了!你当我是稚童吗,用你这么管我,你是我谁啊?另一个老爹子?”
不知听到哪句,牧须策八风不动的面容瞬间慌了,他仍然攥着食盒,可声音却变得恳求、委屈:“不要不见我,b……”
他牙齿略分,发出含糊的音节,悯希没听清,狐疑地侧起耳朵,感觉听起来像“饱”的发音。
其实也的确是,他们这三人都将悯希视为生生世世的妻子,每人都根据喜好,对悯希有独属的昵称。
例如纪照英总会死皮赖脸地喊悯希娘子,牧须策在悯希熟睡之时也经常叼着他的萘喊他小宝宝。
不过牧须策比纪照英警惕,从不会在悯希清醒的时候叫,纪照英是叫惯了,悯希知道他总犯贱,所以不当真,可若是从来不叫的牧须策,突然这么叫,悯希定会起疑。
牧须策在千钧一发之间,双目一缩,猛阖牙关,终是没叫出来。
悯希嫌他怪,又嘀咕着骂了他两句,然后揪住他的发根,往外扯了扯,说要罚他背自己回侯府。
说是罚,其实只是悯希犯懒了。
不过他冷着脸,说罚说得郑重其事。
今日的武习正好结束,校场逐渐有人散去,牧须策也站起来,躬身向悯希伸来两只手,他从不在这种事上和悯希费口角,他是甘之如饴的。
之前每一次下竹堂,悯希绞尽脑汁找出一个借口要让人背的时候,纪照英还在犯贱地调笑“娘子你怎么这么懒惰,以后生娃娃若也这么懒,我纪家岂不是后继无人?”时,牧须策已经汪汪吠着冲上去,将悯希一提,甩在背上了。
他对怎么背悯希,用怎样的姿势,多大距离的步幅,都一清二楚。
悯希让他背着上马车,出了宫,临到侯府,又让他背着下去。
甫一进门,悯希拍了拍牧须策的背,出声道:“就到这里就行。”
牧须策依言把他放下来,刚想跟他一起走进去,悯希忽然道:“出去。”
牧须策愣了愣,抬起头,望着悯希略略抬高的眼睛,好半晌,才意识到,这是悯希不让他进门的意思。
说什么背人是罚,这才是今天真正的——
罚。
悯希低头看着他已经迈进门槛的一条腿,厉声:“缩回去。”
牧须策下意识缩回,又很快抬起头,向悯希露出祈求的神情。
然而,悯希视而不见。
“哼……”
悯希在牧须策通红哀怨的视线中,啪地关上门:“叫你敢管到我头上。”
……
赢回一局的悯希心情很好。
吃过晚膳,与范靳和母亲照常寒暄了会,悯希回到卧房,拿出玉枕底下的杂书,准备续上一回接着看。
捻住角落,刚翻到扉页,悯希想了想,又合上了。
他一看杂书就没个停,回回都要看到子时末,起夜的吴管家敲门担忧地让他早些休息时,他才肯作罢……可明天,他是有约的。
当年跟他一同回京的,还有执意要报恩的江轼。
江轼武功高,能力强,京中世族大家想要望子成龙的很多,他名声一打出去,一大堆人趋之若鹜地跑来他开的武馆,他倒也水土很服,开着武馆攒了点钱,就这么住了下去,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个姑娘。
对方是官宦之家,京城人,待嫁之龄,大家闺秀,与江轼认识是在一艘船上,江轼受邀去给人当打手,恰巧救下被无赖纠缠的她。
她对江轼一见倾心,后面时常去找江轼谈古论今,慢慢地,情愫就积攒起来了,她有意和江轼成婚,可又担心家中人嫌他是武夫,家中还清贫无名。
于是便假意与家里人说自己想嫁了,她家中人迷信,信天注定,便准备为她张罗一个绣球选亲,地点就在侯府附近的风华楼。
到时江轼在楼下等着,以他的身手,定能抢到那颗绣球,倘若抢到了,他就是认定的天选之人,不会有人再阻挠他们的亲事。
作为江轼认定的主子,悯希后面也见过一两回那姑娘,那姑娘热情风趣,和悯希聊得很好,后面还约悯希在当天一同上风华楼,作为助阵的亲朋挚友。
悯希当然不会拒绝。
明日是大喜之日,他得早些休息,这样想着,悯希洗完漱,便宽衣解带上了床。
今天的体力消耗太多,他睡得很快,也很好,一晚都没有被魇住,清晨一亮就穿好衣服,赶往风华楼。
听闻有绣球选亲,周遭的人都赶来围观了,人很多。
风华楼下车马荟萃一堂,人摩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悯希险些挤不进去,侍从帮他左挤右挤,才挤出一条路上了楼。
楼上,一身红色喜服的姑娘,正提着衣摆到处乱转,听见脚步声,她猛然转过头,眼睛大亮道:“希儿,你来得正好!”
悯希被她喊得一个激灵,愣在台阶上,那姑娘又跑过来,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我吃坏肚子了,想去解决一下。”
悯希无奈道:“这种小事怎急成这样?”
姑娘悲痛:“坏肚子事小,误吉辰事大啊!还有一刻钟,我就要去栏杆外现身一回,看看楼下有多少人,有无中意之人,此为绣球选亲的第一环‘目选’。选亲的每一环都要按时辰进行,否则就不吉利了。可我真的憋不住了……你帮帮我好不好,好希儿。”
悯希眼皮一跳,预感不好,可还是不忍看她为难:“你且说来听听……”
姑娘向后一扬手,扯来一红盖头:“穿上衣服,盖上盖头,顶替我‘目选’!”
悯希:“……”
看到那熟悉的红盖头,悯希真的有些胸口疼,他当即就想拒绝。
可那姑娘古灵精怪,在他开口之前就立刻装柔弱状:“你就帮帮我嘛,你忍心看你好朋友的选亲失败嘛,不忍心吧!忍心看江轼和他的心上人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嘛,不忍心吧!所以,我的好希儿——”
悯希:“……”
总之。
这就是悯希在大早上的,穿一身窈窕红衣,头盖红纱,静默站在栏杆外,假装透过红纱,在看楼下人的原因。
那姑娘比较高挑,和悯希相差无几,穿上衣服盖住脸,再隔几层楼高的距离再看,几乎能以假乱真,这也是那姑娘找他救场的原因。
悯希看到楼下的江轼已经站在人群中央,面容庄重,暗自蓄力了。
他刚要松一口气,不知看到什么,眼皮登时一跳,呼吸乱得全无节奏,几乎能马上背过气去。
握住栏杆的手哗哗冒汗,悯希再无冷静,转身就想走,幸好时辰到了,那姑娘也如厕完回来了。
姑娘对着悯希感激地眨了一下眼睛,而后和他暗暗交换,继续去进行第二个环节。
悯希则赶紧拿起自己的衣袍和鞋履,走去挂起的布后面换衣服。
他换得很快,眨眼就换好了今天出门前穿的那一身衣袍,扔烫手山芋似的把红服和盖头扔到凳子上后,悯希唰地掀开布,准备走出去。
结果脚还没迈,眼睛就率先睁大,看到了刚踏上木阶的高大身影——
悯希见鬼似的看着穿一身紧身黑金衣袍的纪照英,脱口问道:“你怎么上来了?”
纪照英负着手走过来,对他笑了笑:“我再不上来,难道要看着我的娘子,把绣球抛给哪个奸夫吗?”
悯希骂他:“滚!谁是你娘子,发癔症了吧你?别来我这里犯病。”
刚才他就在楼下看见纪照英这讨人嫌的了,别人可能辨别不出来,可他那三个竹马却不一样,他们对他的身体掌控欲十分病态,几乎能顺畅无误地报出他的腰围、腿围、头围甚至颈围。
所以悯希刚才才那么想跑,他倒不是怕,只是纪照英一直都变着法子想让他穿婚服,要是让他看到,指不定又要怎么嘴贱。
谁想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过。
纪照英抽出一把凳子坐下了。
男人坐姿极有帝王之范,衣袍开至胯间,两条腿分得很开。
他一手揽住悯希的腰,把人按到腿上,腿才并拢起来,可惜也没必要,悯希坐不满,只能堪堪坐满他一条大腿,再溢出一小边的肉。
悯希猝不及防让他按到了腿上,只在最开始骂了他一句烦不烦,就静默下来没再动,他知道纪照英要是想抱他,他最好乖乖地让抱,否则只能脱一层皮才能推开纪照英。
悯希懒得费力气。
他冷漠地偏开头,看向栏杆外的女孩,也不理纪照英。
纪照英也不用搭理,他死死地抱住悯希,回想着刚才与悯希身段完美契合的婚服,只觉口干舌又燥,指腹碰着悯希的肚子,真想立刻把他的妻子迷昏。
啊。
差点忘记了正事。
雪秀膏和风怆膏都不太够了,回宫之前得多买一点备在学舍。
没办法,用得实在太快。
怕被小妻子发现,他对待这方面都很谨慎,要是把哪里摩擦破皮了,他会马上涂风怆膏,要是把哪里吸肿了,也会马上涂雪秀膏,再按摩揉捏疏通,直到它平下去。
否则就是小妻子再健忘,也很容易发现端倪,到时,他也没好果子吃。
纪照英正想着,突然听见悯希皱眉道:“说起来,我这几天都在府门外,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趴在那里偷看,他们是想来看你吧。”
京中人皆知他和三人关系好,时常会有些心思活络的,想来侯府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结识这几位。
悯希虽然很讨厌纪照英的臭嘴巴,但他也不喜欢别人总来找他的竹马。
纪照英眼睛眨了眨。
这则对话其实在前几晚他偷跑去悯希府上时,就发生过一回,事实根本不是悯希说的那样,那人是来提亲的,贵族官宦中好男风的有许多,敢这么直接上门的,是少之又少。
对方可能是憋疯了,实在想得到悯希,才出此下策。
悯希第一次被他的来意吓到,随口敷衍人回去了,第二天就将此事忘记,那人却以为悯希是在考虑,时不时就跑来侯府附近找存在。
纪照英牙痒。
他还愁怎么处理那人,又怎会帮他说话,便若无其事地摸着悯希的指尖,笑眯眯道:“找又如何,我又不会见他,我心里可是只有你的,娘子。”
悯希刚被前一句话抚顺毛,接着就又被他两个字惹火,正横眉冷对地想骂一句“滚!”。
忽地,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纪照英的暗卫掠到身边,附耳准备在纪照英的耳旁说些什么,结果刚抬手,就陡然看到纪照英怀中有人,又停下来。
瞧见是悯希,暗卫才对他颔首一礼,继续在纪照英耳边说话。
纪照英是皇长子,本来就要关注许多事务,最近皇上又有油尽灯枯之势,他更要抓取更多砝码,悯希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暗卫就在旁边,说的话也难免传到了他耳朵里。
悯希依稀听见“传国玉玺”,“淮州”,几个字眼。
本来百无聊赖的一张脸,瞬间露出些许兴奋的神采。
当然,他不是想要那传国玉玺,也对那圣上之位,毫无兴趣,是一点的兴趣都没有——
他在意的是传国玉玺的出现。
玉玺一出,就意味着,他的及冠礼要到了,及冠礼上的剧情,也不再是遥遥无期。
他马上就要杀青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