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早。
等候小侯爷的两辆马车静静停在侯府门外。
范夫人早早便收拾好包袱, 等悯希一起身,便帮他洗漱好,穿好衣服。
范靳也穿戴好, 站在悯希卧房外,准备再和幼子温存片刻。
谁知悯希一出来, 就摸着脸, 打着盹,站在原地等人。范靳这才想起来屋内还有三个小老鼠, 一晚过去,范靳其实已经有点后悔了, 奈何已经答应了悯希,这就像泼出去的水,上好药包的炮膛,不能再收回去。
范靳脸很臭。
有些崽是很好养的,可有一些是一天不浇花就会死的金贵品种,麻烦得很。
说的就是纪照英这个骚包。
这人知道自己要出门,力图把自己收拾得像个大人模样,丫鬟们给他挑的衣服他都不满意,一大早他就在侯府的衣库里面给自己挑选衣服。
范靳冷眼旁观, 悯希不怎么在意, 他就有点像被惹着了。
无论纪照英怎么花枝招展,怎么向外人展示他别具一格的皇家审美, 从衣箱里挑衣服、腰带、金冠, 骚包地搭配自己,范靳始终都冷漠地竖立在一旁,眼中满是冷嘲之色。
纪照英也不在意,收拾满意了才出来。
范靳懒得理这只老鼠, 抱起悯希和他说说笑笑了一会,讨到悯希一个热乎乎的脸颊吻,这才将悯希放到马车上。
悯希趴在车窗上,依依不舍地和范靳挥手:“爹爹,我玩一阵子就回来看你。”
范靳摸他脑袋,笑得很是愉悦:“好,爹爹等你。”
说着,范靳看向坐在悯希身边的三个幼崽,眼睛眯了眯,定在靠窗的傅文斐身上,视线若有所思地在对方脸上慢慢地游走。
傅文斐小鬼头的年纪,手中却时时刻刻攥着一串檀香佛珠,上车后也一直在转啊转,这让范靳想起皇宫中,一直流传傅文斐杀过人的传闻。
范靳看着傅文斐那没长开的脸,淡漠的气质,好似在佛门中每天被人谒见的僧,看着看着,就让范靳不太舒服。
他升起了想让傅文斐单独下车的念头,但那边,准备好的侍卫已经过来了,问何时启程。
范靳皱眉,最终,还是作罢。
算了。
希望这些金老鼠们能老实点吧……否则,别怪他心狠手辣。
……
因为太早起来,悯希困得连眼皮都难以睁开,所以一上车就睡了。
三只幼崽坐在对面,悯希则和范夫人坐一起。
马车一路往前开,开到中午,日头高升时,悯希才起来。
范夫人让他们先待在车上,留了一个侍卫在外面盯着,自己则去酒楼里向老二询问有没有好位子了。
悯希早上没吃饭,也没喝水,见娘亲出去了,便拿出放在边上的茶壶,拧开喝。
对面三个人也都有,不过悯希这一壶灌的是米汤,不是水。
悯希两只腿碰不到地板,只能深深坐在椅子深处,双手捧着茶壶,嘴巴撅起,嘟着一点点努力在壶口上吹。
他好不容易把里面滚滚而出的热气吹得没那么浓郁了,才含上去,仰起脑袋喝起来。
车内响起咕咚咚的声音。也许是悯希身上闷汗的原因,纪照英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变大了些,于是捂住了口鼻。
小孩子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伤害人的,他只知道他承受不起这个味道,所以就捂了起来。
可不管纪照英怎么捂,他都是能闻见悯希身上如若花瓣香囊的味道,混着独属于幼崽的奶香,怎么逃都逃不过,四面八方都将他死死围拢。
他捂到最后有点恼,恼着恼着,坏心眼就突然大起,忍不住抬起手,俯身向前,用力戳了一下悯希嘟起的脸颊。
悯希震惊,没想到会在喝水之时造人暗算,他吃惊极了,也难受极了,连忙抱住比自己脸都大的茶壶,无助地“唔唔”着躲闪。
纪照英戳了一下,看了下自己的手指,好像得了趣,更不肯放过悯希了。
趁他抱着茶壶抵抗不了,便用手戳一下他左边的包子脸蛋,又戳一下他右边的包子脸蛋,没完没了,终于在连环的戳弄下,皇天不负有心人,悯希“噗唔”一声,吐了一大片的“奶”在自己胸口的衣服上。
悯希愣愣地看向胸口的狼藉,眼睛湿润了。
纪照英玩够了,心虚了。
他看着用手帕擦着胸口,想哭不想哭的悯希,这才发觉玩过了头,但要让他道歉是很难的,不是他不想,是因为他根本没倒过,纪照英正挠着后脑勺,就听悯希含混地说了句什么。
他没听清,凑上前去:“你说什么?”
悯希眼泪汪汪地重复道:“你说一声对不起,我就原谅你了……”
纪照英有点呆住了:“呃,对不起。”
悯希还有点哽咽:“没呱系。”
他努力把哭腔咽下去,擦干净胸口又擦干净脸颊后,他拿出旁边放着的食盒。
食盒是象牙白的三层式,外部精美,打开顶层后,是一笼往外冒香气的肉馅包子,都是范夫人一早叫人收拾进去的。
包子里的肉馅被热火熬出浓汁,又与皮陷交融渗透,底部在热油的滋滋烤制下,变得焦黄酥脆,而且每一个都做得很小一个,正适合悯希这种幼崽吃。
悯希正想把食盒递过去,和三人分着吃。
一直很少说话的牧须策突然出声道:“那是血吗?”
悯希一愣,跟着纪照英一起往外看。
马车停的地方是荒郊野外,酒楼也是供过路人建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牧须策指的地面,有一串血珠,因为就在马车附近,牧须策一掀窗帘就能看到。
而这串血珠,则一路蜿蜒向前。
悯希脸色一变,担心是有人受伤,连忙跳下车。
纪照英见状,也跟着跳下去:“喂,你别自己一个人去啊,等等我!”
牧须策和傅文斐见状,也跟着下了车,悯希就这么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将三人都带下车了。
循着血迹一路往前,最后的落点是一片草丛,纪照英这人性子急,跑过去就一把掀开了重重叠叠的叶林。
这让慢几步的悯希等人刚站稳,就赫然看见一只趴在中间的受伤狼崽!
那只狼崽体型瘦小,狼耳直立,皮毛是能抵御严冬的粗糙厚实,眼睛爆烈,可以想象如果他还在生机勃勃的最佳状态,里面会闪烁怎样狡黠的光芒,可此刻,它身上血迹斑斑,眼中也只剩下了疼痛、虚弱。
悯希挪动目光。
一眼看见匍匐的狼崽的右腿,那条腿极不自然,似乎里面的骨头被利器折断了,伸不直,用不了力气,一路的血点也是从上面滴落下来的。
很显然,幼小的狼还没有来得及被教会隐藏自己,以为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样就是安全的。
此时,见自己的容身之处被人发现,狼崽浑身的发毛都竖立了起来,他想要站起来摆出姿势,呲起尖牙,对四人吼出低浑的狼嚎。
可惜由于伤势太重,又一整天滴水未进,狼崽连站都站不起来,嘴里只发出了一声毫无威慑力的“呜!”声。
悯希没有察觉到它的威力,他蹲在草丛前面,皱眉凝望了好一会,终于出声问:“这是什么呀?”
纪照英看了他一眼,也学他蹲下来,他摸下巴仔细思索,而后回答:“应该是狗吧!狗里的丑八怪,长得真够怪的,难看极了,哈哈。”
悯希回头盯他。
纪照英被盯得闭了嘴。
可他的嘴巴闲不下来,刚安静一息,又忍不住问:“你要救它回去?”
讲实在的,悯希是有将这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可怜动物捡回去,一起带去舅公家的想法,可爹爹的叮嘱仍环绕耳边,他不能不听爹爹的。
于是悯希为难道:“我不可以捡它……”
悯希因为无能为力,两道眉垂得低低的,不太高兴,纪照英倒没太大所谓,不能带就不能带呗,瞧它脏兮兮的,带上还会把车弄黑呢。
纪照英没心没肺地想着,正想把折下来的一根草当狗尾巴草一样,戳一戳狼崽的下巴,身旁忽然扇过一阵风,是悯希二话不说跑回了马车。
可没多久,悯希就从上面跳下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重新蹲到狼崽面前。
狼崽似乎也知道自己一人难敌四手,脸上的凶恶完全是色厉内荏,可慢慢地,他嗅到这几人没有恶意,领头的悯希还将一条手帕摆在它的下巴前面,从食盒里面拿出两个较大的肉包,放了上去。
狼崽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叫。
悯希用手指推了推,眨着眼睛催他:“你吃呀。吃饱了,回去找你娘亲给你养伤。”
他感觉这只小家伙身上肉挺多的,应该是有家人豢养的。
狼崽听不懂悯希的话,它对摆放在手帕上的两个肉包,充满敌意地吼叫了一声,试图用爪子攻击,然而刚将手伸过去,香喷喷的、足以调动起食肉动物眼冒热光的肉香,终于钻进了狼崽的鼻腔里。
狼崽仰头低叫一声,而后垂下头颅,用尖牙咬了口包子,它虽腿脚不便,但牙齿还是尖利的。
包子皮被它咬开,露出里头喷香的肉馅,饥饿一天的狼崽都没多嗅闻,马上埋头猛吃。
不过它对包子皮没多大食欲,用牙齿咬开后,又用爪子拨开,光吃里面的肉馅。
悯希皱眉,指了指被狼崽撇到一边的包子皮,劝它:“这些也是好东西的,不能浪费。”
然而狼崽根本不听,吃得肉沫渣子狂飞,悯希见他这么浪费食物,不由急了:“你不吃的话,我就……我就……我就要批评你了!”
狼崽连头都没抬。
悯希自以为的威胁一点用都没用,他还想再劝说两句,远处忽然传来范夫人的叫声,在叫他们回来,去酒楼吃完饭,就要继续赶路了。
悯希急切地看了眼狼崽。
没办法,范夫人叫太急,他只好将剩下的几个包子也留下,而后和纪照英他们一起跑回了范夫人身边。
范夫人狐疑地望了眼草丛:“希希去哪里了?刚刚看你们围在草丛那边,那边有何物?”
悯希诚实回道:“是可怜的小动物,我喂了他一点东西吃,娘亲。”
……
在酒楼吃过一顿饱饭后,悯希跑回草丛看了眼。
上面伤痕累累的小动物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吃饱东西,有力气走路了,想到这里,悯希稍稍放下了心。
他走回马车,被范夫人抱了上去。
一上车,悯希就精神抖索了,翻出一根绳要跟纪照英玩,纪照英一开始说小孩子才玩这些,后来坐在悯希身边玩得不亦乐乎,悯希说不玩了,他还要拽着悯希接着玩。
玩到差不多快晚上,悯希实在心力不济,随口吃了点食盒里的存货,便趴在范夫人膝盖上睡了过去。
按原计划,他们再过两里就要到客栈休息的,但侍卫来叫范夫人的时候,范夫人见悯希还在睡觉,便摇了摇头,温柔做口型:“再等等吧。”
侍卫便继续赶路,前方再行几十里,又是一间新客栈,那时再住也不迟。
马车在暗夜中行走。
碾碎草叶。
吱呀吱呀。
悯希在左摇右晃的声音中睡得很熟,脑袋趴在范夫人的大腿上面,表情安宁,范夫人的手也一直护在他的身上,不让他滚下去。
车厢里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直到,马车又拐过一个弯。
窗外忽然响起噪杂的大喊声。
“有东西在靠近!快去看看是什么!!”
“……他娘的,是狼!是狼啊!”
“有狼群突袭——”
“保护好小侯爷!”
接二连三的喊声,在深夜中惊起了无数的飞鸟。
车厢内立刻点起灯,悯希还在睡觉,惊天的动静也叫不醒他,纪照英则一轱辘爬起来,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黑暗中,四面车帘猎猎纷飞,此趟跟来的范家侍卫,实则为范靳私兵的黑衣人,全都从暗处现身并站在一起,连成肉身凡胎铸就的人墙,将悯希和范夫人所在的车厢护在身后。
侍卫们说的狼群隐藏在草丛中,纪照英看过去,发现那边的幽暗一个接一个,亮起了森森的荧绿色。
两方没有任何互相观察的时间,领头的狼王一个猛扑过来,带领他身后的千军万马一同奔向这两辆马车——
“吼!”
侍卫们纷纷拔出佩剑,脸色极难看,他们竟倒霉至此,这都能撞上来捕猎的狼群!
这些侍卫都是范靳花重金私养、操练过的,有着沙场老兵的身手,因此烦归烦,脸上倒也没露出太多的惧怕。
当狼全扑上来之际,他们立刻和狼群缠斗起来。
剑鸣声,狼吼声。
侍卫们应敌应得很及时,两方打得不相上下,但狼的数量实在太多,侍卫们也没有太轻松。
就在这焦灼之时,悯希也慢悠悠地苏醒了,他撑住胳膊,软乎乎喊了声“娘亲抱抱”,然后便看见范夫人煞白的脸,还有紧紧抱住他却在不停颤抖的双臂。
悯希正想摸摸范夫人的脸,问娘亲怎么了?就听见窗外传来剑声,击打声,剑穿皮肉的声音,十分惊心动魄。
他好似察觉到什么了,去看向对面三个同样脸色不佳的玩伴。
纪照英是脸色最难看的那一个,他额头上汗如雨下,心里讶然地喃喃着,那些家伙,怎么跟白天在草丛见到的那只小的那么像!他们不是狗吗?那是什么?!
对了,刚才那帮范家侍卫好像说的是……“狼?”。
他们竟然是狼!
侍卫们拼了命在和狼群对抗,因为双方的武力都十分强悍,因此半柱香过去,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只狼倒下,但已经有大量的血洒在了地面。
范夫人抱紧悯希,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希儿,别怕……”
悯希没有怕,兴许是窝在范夫人的怀抱里,看不到窗外任何一场厮杀的缘故,他为了安慰范夫人,反过来拍拍范夫人的背:“娘亲,我不怕的。”
范夫人笑得很勉强。
她有些忧虑地望向窗外,可帘子盖着,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剑鸣声就是好事,可女人不知为何,心头总蒙着不安之感,而很快地,这股忧虑化作了现实。
谁也没有想到,一只漏网之狼在逐步地靠近后面这辆马车。
它没有和大部队一起攻克那帮会武功的侍卫,而是另选捷径,找准了他们没有围住的缺口,一步步靠近,朝车厢里面手无寸铁的几人靠近。
它的脚步轻盈,皮毛颜色又与深夜别无两样,竟没被任何一人发现——直到它用前肢一把撩开帘子,里面的悯希才一眼看见它,发出颤巍巍的“啊!”。
不得不说,这只狼找得很准,这车厢里面不是妇孺,就是弱小,加起来一共五人,足够让他们享福许久。
所以当与悯希对上双眼后,这只狼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了蠢蠢欲动的寒芒。
小幼崽是能辨清好与坏,危险与不危险的,悯希看见这只狼,总算知道外面的侍卫都在和谁打斗了,他一下就被吓得眼睛水润润,小脸表情哀哀的。
脑子也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了。
范夫人也被这只狼吓得不轻,但她毕竟是车里唯一的大人,她最快反应过来,咬紧牙关,正要把悯希放到身后,拔出头上的金钗和狼殊死搏斗。
这时——
一只手猛地横在了悯希的身前。
悯希呆呆地看过去,发现竟然是纪照英。
他挡在车门口,虽小却已能窥见俊朗的小脸上,是一种豁出去的神色。
纪照英此刻想法很简单。
他是被当作未来帝王培养的人,他认为,悯希这号人,像是在深闺里长大连刀剑都没碰过的人。
娇滴滴的。
他不保护好怎么行?没办法,只能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