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在海上与世隔绝了整整几天。
翌日清早, 已是八点钟左右,天光依然半明半暗,昨夜的狂风将地面的物体冲刷得东倒西歪, 巨浪持续拍上海岸。
湿润的海洋腥气,在浓到无法视物的大雾中飘荡, 台风短暂过去的岛上, 仍有大小不断的风浪在席卷,让这座萧条的岛屿, 也仿佛在左右颠簸摇晃。
就是在这样说世界末日也不为过的时候,导演宣布寻宝藏环节即将开始, 让所有嘉宾赶九点之前在餐厅门口集合。
萨聿有自备的微波炉,就放在木屋临近插头的角落里,他早上很早起来,将用锡纸包裹的三个菠萝包,全塞进了微波炉里。
穿上衣服,整理好头发后,他把热腾腾的菠萝包用防油纸袋装好,走出屋外,来到自助餐厅。
餐厅每早固定时间都会提供早饭, 隔着一扇玻璃后面, 是装满原材料的自动制饮机器和自动出餐窗口,萨聿去到时, 窗口已停止运作。
萨聿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 他抬起眼,目光在几位嘉宾中徘徊,眉梢微微一挑,就听见斜后方的座椅上, 传来压低声线的争论声。
“哥哥,大清早你在闹什么脾气。”
一座伫立在地面的蓝白条纹太阳伞下面,双腿交叠的卫珏,紧盯住对面脸蛋绷着的悯希,表情很古怪,停顿半秒,又说:“我现在总是猜不透你的想法。”
悯希咬着嘴里的吸管,没吭声。
于是卫珏向前倾身,抬起手指想要捏住悯希的下巴,强迫他开口说话。
悯希却先一步,把千疮百孔的湿润管子吐出来,偏头躲开他的手,含糊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悯希把高脚杯搁到桌上,按住桌面就想站起来直接走人。
然而没走出两步,一只指关节骨感强烈的手猛然伸来——
攥住他,将他向后一拽。
悯希被桌脚绊了下,一个踉跄,直接跌坐在卫珏怀里。
塑料椅的高度很低,卫珏坐在上面,放松状态下的膝盖最顶点都在小腹处,他的双腿是倾斜的,与腹部呈现出一个钝角的空间。
所以悯希几乎是人仰马翻一样,向后摔倒的。
悯希纤长的双手双脚在空中晃了晃,没两下就深坐在钝角里,脚尖高翘,碰都碰不到地。
像是一捧打发出的奶油泡沫,全洒在了深不见底的酒瓶里。
悯希一脸惊愕,白花花的手臂贴在卫珏的脖颈两侧,紧紧拢着他的后颈,随后喘息不止。
卫珏单臂压着他的肚子,一言不发,余光瞥了眼交融的衣摆,指尖抬起,想按捺住什么情绪一般,在上面叩击了两下。
没听见清脆的声音,反而每一声都消融在内凹的肉里,卫珏才反应过来,他手底的不是桌面,而是悯希。
这时悯希也从变故中缓冲过来了,他一根一根掰开卫珏的手指,嘴上道:“昨晚我说我想要公开,但你却回复我,要再等等。”
“哦,原来昨晚是因为这个才突然不回信息的?”
卫珏惊讶,而后轻眯起眼:“哥哥,胡闹也要有限度,现在岛上一点信号都没有,我想公开也发不出去。”
他指尖又在悯希身上敲击起来。这是卫珏思考事情的标志性动作,昨晚从椰树林各自分别之后,卫珏用手环给悯希发了很多条消息,让他记得往嘴上擦软膏。
一开始悯希还会回过来几个很冷淡的字眼,后面不知哪句话后,悯希就干脆不回了。
原来是因为那句话在一声不吭地发脾气。
这可不太像他那个……逮到机会就大吵大闹、直到达成目的为止的哥哥。
悯希低着头,快速道:“我不管,是你非要公开的,我同意后你反而不急了,你就是在耍我。”
他抓紧卫珏的肩膀,表情怒气冲冲的,突然听见卫珏轻哼一声,慌张垂下眸去,才看见手下抓的是一道刚结痂的疤痕。
男人脖颈脸颊上的一道道破裂的小口子,全是他抓出来的,当时最深的一道,还在鲜血淋漓地往下淌血,场面极其吓人。
卫珏却丝毫不在乎,还说回去要买个猫用指甲刀,帮他把指甲全剪掉,否则指尖嘴利的,到处伤人。
悯希闷头道:“什么时候公开了什么时候再和我说话!”
他当然知道卫珏说的再等等是出于合理的打算,但他不是来和卫珏讲道理的,他只是想借此机会让卫珏少来碰他而已。
等到时候卫珏公开了,他也能一脚把卫珏踹开了,这些天他得找个理由和卫珏拉开距离……不然,真的忍受不了他那种马一样不分场合发作的青春期需求。
悯希说完,生怕下一秒蹩脚的演技,被卫珏看出来什么,连忙头也不回从卫珏身上站起来,快速离开。
见他俩没再抱在一起,萨聿的视线也在下一秒,挪走。
卫珏坐在椅子上,拇指和食指抵在脸侧,其他三指则堆叠屈着,压在下颌上,他盯着悯希逐渐远去的背影,表情晦暗不明,不知道在考量什么。
身侧空着的椅子突然一陷,有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坐下来,目视前方,也和他一起望着略有些慌张的背影。
两秒后,男人开口道:“我原以为你和你那便宜哥哥突然搅和在一块,只是一时兴起,现在看来不是,你别告诉我,你真对他上头了。”
“上头谈不上。”
卫珏敛起唇角的弧度,要笑不笑道:“但我现在的确对他有几分兴趣。”
“尽快找到岛上搞小动作的人,只要他们识趣点,愿意把信号屏蔽器交出来,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搀和他们的破事。”
……
“给你的菠萝包。”
悯希刚走到餐厅门口,就被萨聿拦了下来。
他手忙脚乱接过对方扔来的纸袋,表情不自然道:“噢…谢谢。”
把另外两个塞进口袋里,又折开手里留下的那一个,悯希低头在上面咬了口,全程不敢去接萨聿的眼神。
悯希现在看到萨聿还有点尴尬。
原本他昨晚情绪真的很差的,他也是很认真在和萨聿吵架,结果萨聿突然来一句不相干的话,他就被套进去,忘记前一秒要老死不相往来的话了。
昨晚的争吵没有任何结果,以萨聿“明天给你带”收尾,稀里糊涂就结束了。
悯希默默吞下去两口,眼睫颤着,连扫一眼萨聿都不敢,生怕萨聿会提起昨晚的话题。
幸好导演组的到来,给悯希解了围。
穿工作服、戴口罩的工作人员,每人人手提着两个尼龙材质的专业登山包,包里满满当当全是东西,但延展性极好的布料,掩盖住了外皮上的凸起。
导演在工作人员分发的时候,介绍道:“每组一个登山包,里面是你们必要的物资,切记要妥善保管,还有你们的手环,丢什么也不能丢它,那是你们联络节目组的唯一渠道。”
嘉宾们精神不济,尤其是有个身材较弱小的女生,脸上更是憔悴得,用粉底和遮瑕都挡不住。
他们强撑着听导演的絮叨。
直到导演神秘兮兮一笑,说:“上一组第一名的嘉宾,可以获得哪里宝藏最多的提示。”
“时宴纯,悯希,你们两人可以上来领提示卡。”
悯希没想到上一次水上比赛的获胜,好处可以延续到这里,他懵懵地上前领卡片,又将其中一张塞进时宴纯的手里。
这人好像知道自己眼睛不便,于是连脚都没有动,站在原地,坐享其成地等着悯希拿给他。
悯希抿抿嘴,不想和他计较,垂下眸去看卡片上的字。
【宝藏最多的地方:回声山谷】
寻宝藏最多的一组嘉宾,拥有在豪华大床房睡一晚的资格,这对这几天接近于风餐露宿、吃尽苦头的几位嘉宾来说,诱惑力是无法想象的。
悯希看到自己打开卡片的一瞬间,闽唯唯在往过看,好像想试图偷看到上面的字眼。
他翘着的眼睛一抬,假装没有看见,还将卡片刻意展开好久才合上。
节目组早在上岛时就摸透了海岛的地形,也在岛上各处地方竖了图标,悯希不知道回声山谷的具体位置也不碍事,照着图标一直走就是了。
导演宣布开始的哨声一吹响,悯希就把包包背好,伸手揪住时宴纯的一点袖口,踮起脚往他的耳边小声道:“我们现在要去回声山谷。”
时宴纯被他拉得身子微倾。
听见那缓缓飘来的几个字,时宴纯冷峭的表情略微一顿。
他们正处的位置离海边不算远,那种刺鼻的海腥味十分重,重到无法掩饰的地步,数次都让时宴纯感到心情不悦。
而此时身边人的身上,正徐徐地、轻吞慢吐搬飘来融合体温的椰香沐浴露味道,像一只手,拨开了鼻子前面令人厌的腥味。
时宴纯通常都靠人身上的味道,想象对方的长相,例如萨聿,萨聿身上是一种海洋香型的轻微味道,他在时宴纯眼里,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形象,拥有臭驴子一般用之不尽的体力。
这是时宴纯第一次这么确切闻到悯希身上的味道,一瞬间,他的脑中就勾勒出,细细嫩嫩的下巴,圆而大的眼睛,粉而翘的鼻子,红而微肉的嘴唇……共同组成很丑的脸。
时宴纯正愣着,耳边那声音又继续说了句:“你怎么不说话。”
时宴纯偏头:“说什么。”
悯希的声音变得有些不快:“我在和你说话,出于礼貌,你应该说哦。”
时宴纯垂眼:“哦。”
悯希闭紧嘴巴,总感觉更不舒坦了。
那边,闽唯唯已经率先拉着萨聿,往回声山谷的方向走去,悯希抓着背带,另一只手不情不愿地扯着时宴纯的手臂,也往那边走。
其他两队意识到那个方向一定是藏宝最多的地方,也一起跟在后面,最后演变成四组彼此挨着走的局面。
提示卡完全形同虚设。
上午的山谷风很是冷冽,吹在人脸上,针扎一样疼,但也让这群嘉宾,困倦的大脑被冰清醒了。
只是越往上走,几人的脸色,越是严肃。
往上的山路越发陡峭,贴着山的小路也越发狭窄,并且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连一根铁链也没有。
闽唯唯攥着登山棍,脸色发白地往底下的深渊看了眼:“我们真的要往这边走?这下面完全是悬崖吧!”
蒲缇打了个喷嚏,脸色淡然地回她的话:“我看过《doki doki》第一季,里面有类似的寻找瓶子的环节,节目组提示的地方,一定是瓶子最多的,且是碾压性的多。打个比方,其他地方总共只有8个宝藏,而回声山谷却有足足80个宝藏,就是这种悬殊的比例。”
闽唯唯瑟瑟发抖:“但不管怎么说,这里也太危险了啊……本来天气就不好,我们还往这些地方跑,不怕有去无回吗?”
“别说不吉利的话。”
郑椰雪撩开一缕头发,在后面制止她:“往上看,山上是有平地的,我们只要捱过这一段路就好。这里地方宽,我们先在这里歇歇,缓存一下体力再往上走,这样更安全点,防止有人体力不支掉下去。”
前方正是一个拐角口,弯曲的那一截路,宽度有五六米长。
在郑椰雪的提议下,所有都在原地停下休整。
悯希正好也有点口渴,就拉着时宴纯走到一边,像家长似的让他站着不许动,自己则从登山包里拿出一瓶山泉水,拧开瓶盖,仰起头喝。
与此同时,卫珏饶有兴致地走到,一路上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的萨聿旁边。
刚一走近,就收获到萨聿冷飕飕的一句:“滚开。”
卫珏不滚反近,他耸肩,似是不解地询问:“你何必对我态度这么尖锐?”
萨聿烦躁:“你自己清楚。”
卫珏扬眉道:“我其实不是很清楚。让我想想,你态度转变是在什么时候……在泳池那天?我不是和你解释过我们是心意相通的了吗,难道你还觉得我是强迫的?”
云雾略重的山谷里,卫珏要近距离看,才能看到萨聿脸上好似默认的敌视。
“看来是了。”
卫珏确认了,反而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他肩上:“这就是你不对了。”
卫珏揽住他的肩膀,唇角勾着,一如既往的要好兄弟的姿态,似乎从未有过间隙和阻隔。
但萨聿看见他这个样子,不再觉得他只是个脑子缺根弦的交际花。
现在的他,看见卫珏只感觉面目可憎。
卫珏一点也不在意萨聿的冷漠,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笑着说:“你会这么生气的原因,究竟是因为你以为我是强迫未遂的混账,为自己这么多年的交友不慎,识人不清,而恼火。”
“还是因为,你在痛恨。”
“在泳池,在天台,在椰树林,一次又一次,你看见他被压扁的下唇肉,听见他被亲痛的,小而闷的低呼的时候。”
卫珏说到这里,刻意移动目光,看向一边早已俊脸紧绷的萨聿。
“伏在他身上的那个人…不是你?”
话音刚落,山谷中响起肢体碰撞摩擦的剧烈声响,哗一声!萨聿单手拎起卫珏的衣领,怒不可遏道:“放你的狗屁!卫珏,我警告你,别用你满是黄色废料的脑子来随意揣测我。”
卫珏状似害怕道:“难道我猜错了?”
在萨聿紊乱到没有规律的呼吸声中,卫珏转瞬又挑起无奈的笑容。
他从萨聿的手里风轻云淡地拿回自己的衣领,手指整理着,眼睛却直直看着萨聿的瞳孔:“别装了,好歹我们也当了两年的朋友,你这些天的心理活动我都了解。”
“从上岛以来,连女嘉宾都没认全,就被个奇怪的小鬼迷住,所有的心动时刻都是由一个男生赋予你的,他对你笑一下,你骨头都发软,你多次对他冷脸对他恶语相对,但其实只要他说一句,他想要什么,再不合理的要求,你都会立刻帮他解决。”
“那晚撞破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后,你气到头昏脑胀,你气的是你连刷牙都快替他代劳的人,竟然是有主的,气他的第一次不是你,气你还是处.子身,但他却不再清纯了……然后,痛恨中你又有一丝诡异的兴奋,你在想,他原来真是男女不忌,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够强势,就能拥有他。”
“你不敢和任何人说你的高兴,你只能用愤怒掩饰你的肮脏,让你看起来像个道德高尚的正常人,直到夜晚关上门,你才能回到自己的床上,回想着那张憋闷又通红的脸…在被窝里一边幻想着换脸、一边努力情景体验。”
“你找死!!!”
萨聿怒吼出声,打断卫珏流畅到没有一点磕绊的话:“你他妈再乱说,朋友都没得做!!!”
“萨聿——”
卫珏像看怎么也学不聪明的黑犬一样,目露指责:“如果我说的话是不对的,你应该会觉得我的话很可笑,你会直接笑出声来,而不是一副气得想咬死我的模样。”
他重新笑开,如同斗胜的野兽道:“这说明,我说的话,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正中你的下怀。”
“你确实是。”
“想试试悯希的味道,想到要死要活。”
“晚上有没有想着和他亲嘴的样子、手冲过?”
萨聿眉眼中总是若有似无存在的嚣张彻底湮没,他一拳挥过去,砸在卫珏的脸上。
卫珏没有防备,颧骨附近的脸迅速浮肿,变成极高的肿块。
明星的脸是黄金,是钞票,是一个团队数千个日夜共同维护的一张人皮,破一点皮都是损失过亿的。
卫珏的脸也冷了,也阴下脸直接攥住萨聿的衣领。
只是当他要做出回击的那一刻,不远处突然爆开不同声音一起喊出的惊叫:“悯希!!!!”
两个还在对峙的男人,不约而同立刻回过头去。
然后他们便看到,山谷边沿,一道巨浪直升几十米高,如同鲨鱼张开的血盆大口,悬在空中。
悯希显然被吓了一跳,在巨浪回落的同时,他脚跟后退一步,踩到一颗滑溜溜的石子,紧接着身子就向后栽倒。
时宴纯就在悯希的身边,他是第一个听见风声的,当鞋底摩擦石子的声音一响,他本能就伸出手去捞悯希。
他的动作很快,也很利落,很快便攥住了悯希的手腕。
只是时宴纯心中一口气还没松,脸上表情就怪异地变了一下——
他发觉过来。
他的一只脚,脚底是空的。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中,在所有身影一起试图冲上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两道身影早已经一起掉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