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能摸慕仑一下, 恐怕就会发现,那件防水的训练服内全然湿透了。
慕仑以前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碰到人的这里,以至于他是真的不知道, 那种神经爆炸的感觉会维持这么久。
好像有人在拿动物身上的毛编织成的一小排刷子,在往他的每一个不耐痒的地方, 轻刷慢扫, 明明身上的衣服是亲肤材质,却感觉磨得他每一处都火烧火燎。
尤其是在抱住、那个的时候, 慕仑脊椎都麻得,像变成了一条饱经蹂躏的面条, 再也撑不住人的躯壳。
他差点抱着悯希跪倒在地。
还好……他唯一庆幸的是,也是需要叩首感恩的是,这件训练服防水。外面的水渗不进去,里面的水渗不出来,悯希只能感觉到烫,但不会被弄脏。
也是这一刻,慕仑才在这种史无前例的恐怖喜悦中,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好像,并不讨厌悯希。甚至, 也谈不上是那种感恩的喜欢。
事到如今, 慕仑不得不承认。他对悯希有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复杂感情。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一个人……
明明是恨的,对失约的失望, 对十年来找不到人的愤恨, 但此时此刻,只是碰到了这个人,想触碰他皮肤的渴望,想连他灵魂都占有的欲望, 就在一瞬间全部一一复苏。
慕仑再次抱紧怀里人的一霎,就再也无法抑制住,被如大.麻一样的情绪支配大脑,俯身想嘬干那红肿嘴唇里的水。
然而就在这时。
“轰隆”一声,身体砸在墙壁上,墙壁疯狂蔓延开裂纹、和身体里咯嘣咯嘣骨头碎裂的声音,让慕仑彻底愣了一秒。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突然从悯希身前分离,曲腿坐在墙壁的凹陷处,血流不止。
直到他抬起眸。
对上一双可怕的、饱含冰霜的眼睛。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慕仑甚至想调侃一下,他从来没在乌庚行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简直是精彩绝伦。
他手背上的青管在抽搐,跳动,暴露着主人想捏爆人心脏的疯劲。
也许是身体内的蛋白质流失太多,让慕仑的思维有点迟滞,他后背上的血疯狂在流,心情却古怪的平和。
直至乌庚行用精神体调动起身边的整个柜子,庞大的机械柜轰隆隆地,像被一只手从地上缓慢拔起,往慕仑身上移动过去。
慕仑抬起眼,青绿眸瞳被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又过了三秒,他才从地上站起来,后牙磨着咯咯响:“乌庚行,你是想死吗?”
这么多年,他和乌庚行从来都是只在口头上交火,偶尔有几次在悯希的问题上,控制不住火候,动的几次手,也是点到为止,没有见血。
这次却不一样,乌庚行像是要奔着让他死去的。那么大一个柜子砸人身上,就是神仙也活不成。
慕仑几步走上前,一拳砸在乌庚行的脸上。乌庚行轻哼一声,精神力稍微滞了一下,整个柜子猛然掉在地上,如惊雷一般,炸开让头皮发麻的巨响。
拉维尔这几年,慕仑一直是在对战方面的第一,乌庚行则是学术方面的第一,但论对战,乌庚行一直不比慕仑差,他只是每次在考试上留有余力,不想把自己弄得汗渍渍,难受。
所以乌庚行在转瞬便侧过头,躲过慕仑又一个往死打的拳头,训练楼里彻底乱糟糟起来,不作为的老师在惊慌过后,总算想起自己身为人师的职责,扯住嗓子大喊,让楼里的人有序撤离。
两个顶级高阶幻想种的对打,足以拥有让方圆几里内房子夷为平地的威力。
慕仑侧目看见那跟白豆腐似的人,还杵在原地傻愣着,轻啧一声,青筋跳动地忍怒挨上乌庚行一拳,借机握住悯希的肩头,推着那发滑的软肩,把他往门外送。
“别——碰——他——”
乌庚行一脚踹在慕仑的胸口,从齿间挤出阴森森的字句,他两步走过来,将军靴一脚踩在慕仑的肩膀,死死碾磨,在骨骼发出岌岌可危的碎响中,乌庚行如同地狱里的罗刹,眼睛通红地将鞋跟嵌在慕仑的皮肤里。
慕仑吐出嘴里爆出的血浆,难得爆出粗口:“妈的,你他妈真是……”
胸腔气体被压迫,慕仑不太能顺利流畅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他怀疑自己喉骨都被乌庚行这神经突然失常的疯子打歪了,一直在漏气。
实力不相上下的幻想种,往往打架,看的就是谁先成功占据先机。
慕仑被牢牢踩在地上,曲起的脚跟在地板无力蹬滑,他眼睛发狠地瞪住居高临下看住他的乌庚行,一股火从心头烈烈燎升,脖颈猛地绷出几根管子,慕仑驱使精神力,硬生生折断一根保温铁管,将尖锐、参差不齐的管头,对准乌庚行的脑后,直直划过去。
那几乎是光速一样的速度,眨眼尖头便来到乌庚行脑后的咫尺之间。
训练楼走廊外,挤在窗口观看战况的学生,都骇然睁大双眼,走廊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以及,悯希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颤声喊出的一句。
“慕仑,乌庚行,你们别打了!!”
正在对峙的两个人,刺眼白炽灯下。
地上的慕仑瞳孔一缩,在无数道嘈乱的声音中,精准捕捉到这一句,深刻基因中的服从性,让他猛一下撤出了钢管上的精神力。
失去支撑的钢管,重新变成死物,咔嗒,掉在地上。
金属掉在瓷砖上的回音不断外扩、外扩,被风托住,流到走廊外面。与此同时,乌庚行没收住最后一脚,猛一下踢到慕仑的侧脸上。
这没有克制住力气的一脚,带着能踩碎石头的威慑力,让慕仑颧骨附近的皮肤,迅速高鼓了起来。
慕仑眯起眼,捋起被血渗透的头发,声音嘶哑道:“……妈的,我真的不会放过你。”
说着,他一顿。
仿佛覆有一层血膜的余光里,两条白皙的长腿一前一后,从门里进来,快步走到了身前,站定。
然后响起一句后怕的,微怒的。
“你们跟我到外面来。”
……
训练楼里有很多间空场地,两个身体不同程度负伤的男人,各自垂着头跟在悯希身后,走进一个无人的教室里。
军靴踩踏声停下的一瞬间,乌庚行淡淡出声:“你总有把一件事闹大的本事。”
慕仑用冰袋贴着脸颊伤处,火气本来已经随冰气往下消散了一点,一听乌庚行这就差没指名道姓的指责,顿时冷笑出声。
他挑眉,反唇相讥:“乌庚行,你这是在说你自己?到底是谁像个疯子似的,突然打上来?刚才训练楼的破损程度,有你一半的功劳,我很好奇你们情报局有没有按时发工资,让你有能力支付赔偿款。”
乌庚行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男人一双眼睛像无风无澜的汪洋大海,他目光在悯希脸上扫过,喉结微微往下一压,就重新看向慕仑:“今天训练楼里一共有三个班正在进行课程,一个班有三十个人,全部加起来有一百人左右。这一百个人里,如果不是我开了屏蔽仪,禁止所有通讯设备的摄像功能,你认为莎里斯蒂帝国还能否像现在这样平静?”
“在当天晚上——莎里斯蒂就会传出,救世主被你轻薄的消息。”
轻薄两个字一出,身边的悯希脸先一红,只没等他说话,沉默片刻的慕仑烦躁道:“即便如此,我也有办法解决,我不懂这里面有你什么事。”
乌庚行嘴唇轻启,正欲说话,悯希受不了地喊出声:“别、吵、了!”
空气寂静下来。
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拧着眉移开放在对方身上的视线,一致看向悯希。
直至现在,慕仑的手指还在酥麻,脏东西黏在里面,早已干涸,变成触感分明的一滩,和乌庚行对战的时候没空去在意,现在看到悯希,他眼神微妙地闪了一下。
乌庚行从刚才起,余光都没从悯希身上挪开过,目光深幽的、好似能把悯希吸进去。
“你们怎么……过去这么久,关系还是这么差。”
悯希垂着头,声音微颤。
话说到最后两个字,发酸的鼻尖就驱使着音调一个猛降。
也许是这一路上被人围观太丢脸,也许是第一次养人,却养出两个魔丸的经历,太让他挫败,也或许是后怕,总之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他是真不想这么丢人的,但器官总是不好掌控。
慕仑懒散的身子站直了起来,瞳孔微缩地看向悯希。
好像悯希眼睫上濡湿的那一点,让他措手不及。
他愣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到悯希身前,一只手像个白痴似的晃了一下,最后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又垂回腿边:“不是,你怎么……这跟你没关系。”
顿了顿。
“你别这样。”
贫瘠的语句,没起到任何作用,悯希抬起头,轻咬嘴唇,还抬起手在乌庚行头上比划了一下。
“我明明一直告诫过你们,别打架的。”
“你们还是打,你刚刚,还把钢管对准他的头……你不听我的,还下死手。”
悯希语无伦次说着,一张脸表情真的可怜到不行。
慕仑轻啧一声:“那是他先——算了,是我下手太重,我以后不打了,行不行?我站着让他打。”
得到保证,悯希仍然情绪没有好转,他抿起嘴唇,眼睛微红地把目光垂到地面。
他这样子,慕仑真不知道怎么对付,正紧紧皱眉要握不握地扶住悯希的肩膀,准备说些什么,身边传来低微的人声:“你想不想……去玩?”
听见这一句,悯希抬起头,露出微红的鼻尖:“去哪玩?”
乌庚行凝望着他:“就在拉维尔,这几天是圣会。”
拉维尔的圣会,与古地球的跳蚤市场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不过圣会摆摊的筛选要更为严格,贩卖的东西也更加千奇百怪。在第一天晚上,甚至能在这里看见,用笼子装着的雪白灵宠,这些如拇指般迷你的小花仙,是普通人也能养的无主精神体。
平常只有贵族皇室才能看见,但在这几天,有些门路的,则会以高价摆出来售卖。拉维尔不缺富可敌国的有钱人,这些灵宠,在放出来的第一秒,就会被抢空,卖光。
圣会会开七天七夜,只要在校方获取到资质,就能在校内任何一个地方摆摊,所以每当这段时间,都会有大量校外的人过来玩。
乌庚行目光在悯希通红的唇肉上一扫,后齿用力咬了一下,闭眼,开口问:“要去逛吗。”
悯希犹豫了几秒:“要……”
悯希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么轻易地哄好。
这是他第一件没想到的事。
也没想过拉维尔军校场地会那么大,走出去,每隔几步都有小摊,有卖其他星的手工品的,也有卖微缩城堡的,价格三千万星币,拿出来放在地上,拎包就能入住。
甚至还有一个湖上小岛,用一条栈桥连接着,走过去就能观光到拉维尔的全景。
这是他第二件没想到的事。
第三件没想到的事,是悯希被带着走出去,没几分钟心情就转好,结果下一刻,就在拥挤的人潮中,和慕仑走散了。
在乌庚行的劝解下,悯希带上了口罩和帽子,将那副招惹人的脸和唇都遮住了,还穿上了臃肿的看不出身型的衣服。
带悯希去玩的人是慕仑,乌庚行要去处理那几个班的目睹者,包括不限于用威逼利诱。所以悯希在人群中慢慢挪动,嘴上只轻轻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慕仑……”
悯希找了几个摊位都没找到慕仑。
腿走得很累。
悯希只能先坐在一个长椅,边敲着腿,边在人群中寻找。
很快,他被一个诡谲的摊位吸引了目光。
这个摊位只用几根木头交叉竖在一起,再用一张比塑料劣质的黑布盖在上面,简易的小摊便由此成型。
里面的摊主不像其他人那样,热情吆喝,无所不用其极揽客,会进去的,基本都是知道里面在售卖什么的熟客。
悯希注意到,有零星两三个人,在进到里面后,会用苍蝇似的声音与摊主低声密谋一阵,不到半分钟再往兜里揣进去个东西,左右环视,警惕走出来。
又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进去了。
黑布的高度极限点,比他矮出一截,他必须要微弓下身,以脊背轻驼的姿势,挑起一角门帘位置的黑布,才能进到灯光昏暗的里面。
黑布掀开落下的瞬秒,有暧昧的爵士乐从缝里流淌出来,以及隐约间,悯希看见蒙得严严实实的摊主,起身往桌前推一个机械盒的动作。
黑布完全闭拢,彻底阻隔了外面的一切。
原本悯希是想走的。
他不是一个好奇心过剩的人,拉维尔制度严明,还有巡逻队在反复检查,不会有人胆子大到敢售卖非法物品。所以他也并不会因此而感到担心。
他认为现在更重要的事是快点找到慕仑,而不是去探究一个神秘小摊里,到底在卖什么——
“我不是想找茬,但你觉得这个尺寸真的够大吗?”
冷冽的,不客气的,熟悉语调,从黑色小摊里传出来,让悯希顿住脚步。
他转过脸望过去,就看见有下一个人撩起帘子,在往进走。
因此,悯希看见了一瞬里面的情形。
地上有一个开封过的四方形袋子。
男人眉骨高挑,他食指轻轻抬起,将胶圈挂在指尖,一层油膜因重量下坠,缠裹住他的一小截指腹,顶部透出令人面红耳赤的色泽。
在摊主抬眼看过来后,男人用无名指一勾,勾住胶圈,戏谑往下拉扯到指节根部。超高弹性的膜上,颗粒在畸形地扭曲,却在快要被扯到手背时,堪堪停住,再也动弹不得,“还没我手指长?”
就是他正在找的慕仑。
悯希睁大眼睛,脸上没有任何找到人的高兴,反之是不明白慕仑正在做什么的惊悚。
慕仑正对摊主,他的腿比摆商品的桌子要高很多,于是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因为悯希的刺激下博起,现在还没消,近肤感的黑色长裤,隆着夸张的剪影,让在他面前的摊主面目怪异,眼中露出类似男性受挫的微妙嫉妒。
“同学,你手里的就是这里最大的尺码了,我们目前都是在与原厂合作,当前推出的码,都是原厂做过市场调研,从最大码依次做到最小码的,怕有特例,原厂还特意预留出了空间,做了极限小的,和巨大型的。”
慕仑晃动指尖:“这就是你们的巨大型。”
摊主忍气吞声:“是的,我们售卖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卖出过这一款,这一款几乎是在凝滞的状态,如果你连这个都用不了……外面也不会有你的款型。直白地说,你想要的话,必须要在这里做一下记录,我们会递交给原厂,专门制定出属于你的尺码。”
慕仑笑了:“你这句话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为,我要无限期地等你们制作。”
“放心,我们会加急处理,绝对会在圣会结束之前给你做出来。”
摊主转身在一个箱子里摸索:“你考虑一下,要不要付二百的加急费,然后再在这里做一下尺寸记录……”
这句话没有问完,正准备拿出记录本的摊主也没有机会记下男人的逆天尺围,因为眼前的男人,被从外面冒着热气跑进来,比他包裹还要隐蔽的人,攥住手臂,猛一下拉了出去。
慕仑现在都不用抬眼看,光凭触感就能分辨出悯希,所以在悯希攥住他的一瞬,他便微挑眉梢,顺从地跟着走了出去。
他那冷冰冰的脸色中,有股被抓现行的,轻微恼意:“……我本来想买完再去找你的。”
悯希站定,转过身来,结结巴巴问。
“你干嘛、干嘛要买那种东西?斐西诺说你一直都没有交往,你买来是要?虽然疏解是有必要的,但我觉得,还是不要随随便便和一个不认识的人……”
没说完,慕仑就打断他:“别乱说。我没要约.炮。”
悯希脑袋轰一声,抖手抖脚地看了一眼,身边有没有人经过。
虽然他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但听慕仑太直白表达出来,他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扭捏得攥住一只手的尾指,犹犹豫豫地问:“那你买来是要干嘛?”
悯希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感觉自己有责任管教慕仑,让他不要学坏。
但在这句话后,慕仑就一下噤声了,用一种怪异的目光凝视着他。
对上的目光,古怪、诡谲、欲言又止。
悯希与那眼神对望了几秒,手指一抖,生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猜测,因为太荒谬,从一开始就被压在最下面的猜测,在慕仑的逼视下卷土重来。
面色怪异的,变成了悯希。
慕仑抬眸,绿眸微燥地冷下一点:“你那什么表情?我买来跟你用,有那么见不得人吗?这明明就是顺其自然的发展,你都和我那个了……”
“下一步不就该、、、”
他停住,不再说。
悯希呼吸骤停。慕仑口中说的那个,应该是指在训练楼里接吻的事,但在悯希看来,那只是他看不惯有人骂慕仑没人爱,脑子一热下做出的过激行为。并不能赋予过多的意义。
所以,他呼吸抖着,崩溃地出声:“就该什么啊!我受不了你了,你能不能大大方方地说,不要这样!”
“上床。”
悯希霎时安静。
慕仑紧盯着他:“我说上床。亲嘴的下一步不就该上床吗?”
悯希:“…………”
不知道过去多久。
悯希嗫嚅出声:“我真的,我真的是受不了你了。”
……
圣会的当晚,悯希和慕仑不欢而散。
悯希这次出宫是出来找乐子,但也不能久待,因为斐西诺为他安排的在莎里斯蒂皇宫百姓面前,真正意义现身亮相的,典礼,就在第二天。
他需要早点回去,配合准备一些事宜。
典礼规模盛大,皇宫内所有地方都缠上了绸带,摆上了桌子和香槟塔,典礼当天,全部公爵大臣都会来觐见,一同用餐,游玩,再在晚上共舞。
皇宫内典礼的全程都会有机械眼珠实时转播,同时,皇宫外所有星系在当天会被强制放假,共同庆祝,在某种意义上,此次典礼做到了与民同庆。
悯希其实不太想张扬,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救世主,但他拗不过斐西诺,斐西诺总是一意孤行,对他的很多事都有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悯希不得不配合斐西诺,包括背演讲词,看典礼当天流程,等等。
半天下来,悯希认为自己已经了如指掌,典礼一定会成功举办。
但在典礼开始前,悯希就先一步,被繁缛的衣服绊住了。
与宫廷礼服配套的两只袜子,不是最寻常的那种,而是配有袜圈,还有四条和腿差不多长的黑色细皮带,需要一路绕圈,绕到大腿上,接在裤子上。
悯希捏着那几根带子,自己先反复试了几次,没有一次成功。
他率先想到要向外人求助,而斐西诺也早已经遣派过来两名经验丰富的骑士,为了在悯希有任何不便之需的时候,提供帮助。
只是比起让完全陌生的人来帮助自己,悯希其实心里更偏向找熟悉的人,恰好这时,有骑士汇报,乌庚行和慕仑来找他了。
他一喜,连忙请骑士叫他们进来,谁知,骑士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悯希敏锐察觉到,并询问道:“怎么了?”
银色头盔内部,传来骑士微有些不解的闷声:“那两位阁下并不在门外。”
起初,悯希都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前一句还在说来找他了,后一句就说不在门外,那到底是在哪里?
悯希在骑士的各种微动作的提示下,蹙眉,大步走到窗口,一垂眼,就看见楼下分着楚河汉界,分别站在花坪两边的两个男人。
他们都穿着整齐肃然、完全托显高挑身材的礼服,却各自互不对视,站得能有多远有多远,慕仑在漫不经心拔花坪的花,乌庚行则一动不动垂眼站着。
……悯希很无语,寝宫也就两层楼,既然是来找他的,为什么不直接上来。
他叫骑士下去传话,不多时,骑士单独上来,向他转述其中一人的话:“我和慕仑定下协议,如果不是你亲自叫过去,我们不会擅自接近你。”
悯希觉得自己气得心脏病要犯:“……叫他们上来!”
半分钟过后。
门外传来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守在门外的骑士为两人打开门,两人停在门外,不再往前了。
因为悯希的口令只是上来,没有进去。
悯希盯着外面站住不动的两人,轻微磨牙:“小庚行,你进来。”
门外,慕仑脸色一冷,眉骨下,绿眸阴黑。悯希没去看他,他还是记着昨天在圣会,慕仑说的那些话,不想见慕仑。
乌庚行垂眸走进,目光规矩,好像一名侍官。
悯希看着他这样子,想说点什么,最后只道:“帮我系一下这个。”
乌庚行这才抬起头,顿了下。
由于宫廷礼服的外套有些重量,并且很粗糙,悯希里面必须要穿一件衣服,但也不能太厚,会闷出病来。
作为内饰的,是一件薄薄的,若即若离盖在身上如同流动丝绸的白色长袖。
悯希给他递来两只袜子。
然后又伸来一只腿,满怀期待想让乌庚行,替他解决这让他颇为头疼的东西。
“庚行?”
乌庚行回过神,向前一步,单膝蹲在床前。
清晨的大脑还有些迟钝,但在攥住那两只袜子的瞬时,乌庚行呼吸紧了一下。
他仓促垂下眼。
整个躯壳如同从中硬生生分成了两半:一半站在上亿人围住的中间,聆听百姓斥责他一个遗孤心里竟多年揣着亵渎神明的恶念,对他千夫所指,痛骂不休。
另一半,则脱离意志,毫不迟疑伸过去,托住了那一条腿。
如同嫩笋一样,白皙的、柔软的腿肉,在掌心上面,顿时挤扁了,再然后,传来的是馥郁的香。
乌庚行手指僵着,将袜子套上那只小腿,下一秒,他捏着两根细皮带顿了下。
乌庚行垂下眸,掩盖住眸中一闪而逝的困惑。很显然,他也没有系过这种繁复的玩意。
但他无法说出,自己不会,他知道一旦自己表现出对这个东西的生疏,悯希就会叫慕仑进来,顶替他的工作。
乌庚行面色不改,捏着皮带在悯希腿上绕。
当皮带尾端扣好,悯希蹙起眉问:“真的是这样系?”
悯希盯着自己腿上乱七八糟的绑带,觉得还没自己系的好看,但乌庚行却说:“一直是这样系。”
悯希不疑有他:“好吧。”
他站起来,套好外面的裤子,一转身,发现乌庚行还僵杵不动,“你有其他话想说吗?”
屋内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双沉暗的眼睛,悯希注意到他眼下有一点异于正常皮肤的颜色,好像昨晚没有充足的睡眠。
于是,悯希自顾自认定了乌庚行有想让他帮忙的事,耐心问:“可以直接说。”
然后他就听到了。
“在很小的时候,不管什么事上,你对待我和慕仑都是一视同仁,他有的,我也会有。你说,我们在你眼里一样重要。”
悯希蹙眉:“我是这样说过……”
“所以。”
乌庚行抬眸,语气平淡道。
“是不是,也该和我接吻?”
……
如果不是斐西诺突然敲门而入,悯希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门外的斐西诺手里似乎提着一个用布遮盖住的笼子,里面不时发出奇怪的动静,他站在门口顿了下,扫过慕仑和乌庚行,就旁若无人地走进来。
悯希掩住眸中如看救星似的神采,几步走上前问:“你怎么来了?”
斐西诺险些被撞上来的悯希,一头撞在怀里,从未见过悯希这么急迫见他,他眯了下眼,没说什么。
那头凌乱的金发中,有些许杂碎的青草,当悯希注意到时,斐西诺若无其事道:“我叫人向牧民买来了奶牛吃的青草,已经放在仓库里了。”
悯希眼睛一亮:“真的吗?”
他又低头,“你手里的是?”
斐西诺伸出手,将笼子上的布掀开,没了布的遮盖,日光渗透进去,小小的红色站板上,赫然出现几只小型的精神体。
几只精神体扒在笼子上面,情绪激动地抓着竿子吱哇乱叫,哐哐哐掰着竿子,恨不得把头伸出竿子的缝隙中间。
悯希看了一眼,就怔住了,眼睛呆愣地睁大。
笼子里,正在冲他嘤嘤乱叫,试图用各种方法挤出笼子的精神体,映在眼中,一下穿透十年时间,与记忆里的对上身影……
正屏住呼吸、努力缩着肚子,往缝隙里挤,又被斐西诺一根手指怼回去的北极熊;触手狂乱飞舞,激动将自己从头到脚缠住的黑色水母;握着竿子,哼唧着往外伸出爪子的赤狐;面无表情舔着自己爪子,脚下却已淌出一片眼泪湖泊的龙……
带着比十年前更锋利的气质,缩在笼子里。
悯希抬起眼向斐西诺看去。
斐西诺蹲下,将笼子放在地上,平静道:“精神体储藏空间里的模拟环境不比真实环境,精神体长到一定岁数,都会被送到相应的真实环境里历练,现在刚好到他们回来的时候了,前几天就是陈斯屹去接的他们。”
这个规定,悯希之前就在莎里斯蒂皇宫听说过。
他没有怀疑,但门外守候的骑士却在听见后古怪皱起眉。精神体的确长大后就要被送走,但历练时常要十五年,现在还远没有到时间。
想起陛下在路上不太明显的急促脚步。
与这些天忙完政务,夜再深也要远程通讯,询问陈斯屹进程的身影。
放在里面这位身上,又都不足为奇了。
包括门口站的两个遗孤。
莎里斯蒂皇宫里的每一个骑士,都见过他们十年间不间断找人的身影,主星外有许多活人没踏足过的行星,当时有学者提出过什么劳什子时空乱流的学说,这些人信以为真,隔三差五就会踏上星舰,孤身前往无人行星寻找。
那种极端环境,连再强大的幻想种都无法保证脏器会不会受损,维科斯医官拼出老命,制止他们每天都去一趟,老泪横流、又跪又求,才劝动他们一个月去一个行星。
这几个人就挑着临界点,一到时间就去,然后修养,然后再去……反反复复。
笼子被斐西诺开了锁。
金锁落地的一瞬间,缩小的精神体全部变大。
悯希的脑袋从一开始的垂在地面,到一直往上、一直往上,最后仰到最高,怔愣间,这些成长到远超出他想象的精神体,一个猛扑,全部冲上来。
悯希细弱的身体,哪经得住这种冲击,在毛绒绒的包裹下,痒得轻笑着,被扑在床上。
长大后的精神体一点没随年龄增长,而变得稳重,北极熊还是一样任性,抬起爪子,一把扇飞其他精神体,大脑袋拱在悯希身上,独占温香软玉。
被他弄飞的精神体哭唧唧地重新扑上来,他亮出尖牙,又威胁地晃晃爪子。
悯希哭笑不得,只好抱住北极熊,摸他的脑袋,轻声劝哄。
北极熊在他的劝阻下,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同意共享,其他精神体顿时扑上来,将悯希从头到脚扑住。
悯希被他们拱得头都晕了。
寝室里,一时只剩下被逗得轻笑的声音,以及精神体们能震破天的哭嚎声。
在软绵绵的天堂里,度过了十来分钟。
悯希在凌乱的被窝里,抬起一张红扑扑的脸,望向斐西诺,眨动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轻声道。
“斐西诺,谢谢你。”
他偏头,望向斐西诺身后。
“还有你们。”
门前,三人齐齐一顿,都抿紧唇线,没吭声。眼神却一直紧盯住被窝里与精神体嬉闹的人,宽大的寝室内,笑声在耳膜上轻跳。
与胸腔里快速跳动的心脏,重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响彻云霄!
莎里斯蒂皇宫所有警示灯在同一瞬全部亮起,斐西诺霎时抬起头,望向窗外。
他听出来,这是最高级别的、警示有敌人入侵的警报。
当悯希也从被窝里坐起来,与门前几人一起看向窗户时,灿烂无云的天边,猛然撕出一道黑线,庞大的星舰缓缓从中间,现出身形。
数十艘星舰共同出现在空中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当那些星舰打开舱门,投放下一个个“古怪物体”后,悯希瞳孔骤然震颤了一下。
“物体”以超高速降落在地表,砸出数十个几十米深的巨坑,再然后,那些金属外壳的“物体”,慢慢展开四肢,站了起来——
其中最早站直身体的,第一个足以毁天灭地的巨型机甲,摇摇晃晃地,抬起脚。
以一种温缓的速度。
慢慢地。
踩塌了一栋楼。
……
那是莎里斯蒂帝国有史以来,最恐怖的一天。
灾难级别的。
莎里斯蒂没有面对过那样的敌人。
是雄狮和家猫。
鹰隼与幼鸟,的区别。
一个个巨型机甲在皇宫里行走,那些高耸的建筑、巍峨的宫殿,全在机甲冷硬的脚下,变成了扁扁的一层灰。
悯希在惊异到失声的境地下,想,这恐怕就是系统口中说的“事变”,他没想到会来这么快。
莎里斯蒂坚守岗位上的骑士们,都是受过魔鬼训练的,他们最清楚,当危难来临之际,他们要以多敏捷的速度,第一时间反应。
在身体肌肉的本能下,骑士们掰动战舰里的操纵杆,不遗余力地朝那些怪物,发射出最无情的炮火。
密集的轰隆声持续不休,莎里斯蒂皇宫里浓烟四起。
很快他们就绝望地发现。
他们现有的炮火,对那些机甲巨人是没用的。
犹如灰尘弹到了身上,他们甚至不屑于投来眼神,庞大到有一栋楼宽的手掌,不断在空中拍打。
数栋高楼在坍塌,变成废墟。
皇宫里最普通的侍官是没有精神体的,身体素质也是常人的水准,当这些庞然大物在肆无忌惮地踩踏时,他们感觉到了有史以来的、直逼灵魂的巨大恐惧——
“救命!救命!谁能来救救我……”
“陛下,陛下,求您救救我啊——”
侍官们眼神惊恐,眼球如失去了扩缩的能力,盯在唯一还没倒塌的宫殿,试图向他们唯一的君主求救。
从高处俯视而下,只见主星表面上有数不胜数的黑点在没有目的地奔逃,只可惜,他们跑再快,大腿根部肌肉都迈撕裂,也与逐渐逼近的巨型机甲拉不开距离。
在其中一个侍官亲眼目睹,跑在他身后的侍官,被踩成肉沫后。
他惊恐地,发出了这辈子最虔诚的祈求。
“您不是说子民是莎里斯蒂的基石,是帝国存在的意义,危机降临之时,您会不顾一切救下您的子民,求求您看看我啊,我在这里,我不想死啊……救救——”
戛然而止的尖叫,血管和骨头被一瞬踩踏,化成一捧肉泥的“噗嗤”声。
在接下来的这半小时里,成了莎里斯蒂皇宫唯一的交响曲。
……
悯希被推着,攘着,被送进一艘星舰内部。
他张着无措的眼睛望向窗外,看见手执光能枪、踩在星舰门口的斐西诺,眼睛猩红地用力看了他一眼,就决然朝向其他两部,将悯希夹在中间的星舰,沉声道。
“你们发誓,一定会保护好他。”
“发誓——绝对不能让他出现一点伤。”
通讯频道里,不知传来怎样庄重的誓言,斐西诺闭了下眼,转身就走进星舰里。
当专属于帝王的星舰极速飞去战场时,悯希的星舰门也随之关闭。
在星舰缓缓升空之际,悯希听见了无机质的一声。
【走。】
……
“驻军1部向您汇报,已集结所有小队,将在半分钟内全部打开炮口。”
“驻军2部向您汇报,已集结所有小队,将在半分钟内全部打开炮口。”
“驻军3部,……”
斐西诺听着通讯频道里依次传来的坚毅声音,深呼一口气,在探测屏幕里,又看了一眼逐渐飞远的星舰。
猛向前推动操纵杆。
金色战舰以光速疾驰,扑向正缓慢往莎里斯蒂皇宫走的巨型机甲,斐西诺眼神一凛,调动精神力在发射口凝出一把近乎十米长的光刃。
战舰升空,又以超高速,如鱼跃回水面,砍向地上的巨型怪物。
正要抬手的巨型机甲,坚硬无比的头部,触上滚烫的光刃。光刃与机甲互相磋磨,接连之处发出灼眼的光芒,有金属在高温下卷动起来、被熔化。
咔——
缓慢地被分成两半。
“陛下,陛下威武……!!”
当地表在奔逃的侍官,看到这一幕,不禁停在原地,高举双手无畏地呼喊,只为给帝王助威。
那不惧炮火的玩意儿,有可以与他对抗的力量,无疑是能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但遗憾的是,帝国没有那么多精神力强悍的幻想种,帝国也只有一个斐西诺。
而那些怪物,他们好像——是取之不尽的。
空中又有大量的星舰浮现,成群结队,密布在整个星球地表上方,与此同时,整个莎里斯蒂星际,都在遭受此类的攻击。
全星系防御系统全面开启。
斐西诺在凝出一道又一道光刃的时候,恍惚地想,很多时候,人是不能在突发状况下,留下妥善的遗言的。
就像当初悯希突然消失,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刚刚应该说的。
说很喜欢你,很爱你。
从十年前到现在,没有一天停止过。
皇宫转瞬又降下数百头庞然大物,两只手在空中乱舞,一把拍中空中的银色战舰。
斐西诺闷哼一声,心脏重重一跳,与战舰化成一身,陡然撞在身后的莎里斯蒂皇宫上。
“咳咳,能听到吗?”
数万艘战舰上方,冷不丁响起狂妄的,含笑的,挑衅的笑声。
战舰里喘息的斐西诺,眉头一皱,抬起眸来。
“亲爱的斐西诺陛下,当年你清剿星盗团伙的时候,大概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吧——”
“‘永远不屈地死而复生’,这是我们刻在背上的、对生命的诺言。为此,我们耗费多年时间,研制出了这些珍贵的宝贝,他们是为毁灭莎里斯蒂而生的杀戮机器……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数万艘战舰,在庞然大物里穿梭,骑士们凝出一道道短型光刃,与敌人搏斗。
到处是铿然声。
在这样的背景音下,那道声音再一次响起。
“接下来,让我们期待一下,这场战争,谁会是胜利的一方吧。”
那一天,在这道声音后面,堪称血狱的灾难开始了。
起初,从太空上看,数万行星地表上有数不清的,代表战舰在运作的黄色光点,以及代表庞然大物的黑点,在交织。
还能听见汇成洪流的,泣血的口号。
“不顾一切保护莎里斯蒂!”
“为莎里斯蒂献上炙热的心脏!”
没有星舰的民众,是最先被踩踏成泥的,来势汹汹的星盗团伙好似抱着毁灭一个文明的目的,惨无人道地进行着屠戮。
无论他们躲到哪里,房子里,天上,地下,或是哪里,体积庞大的巨人,只是摇晃着走着路,就能一脚踩死几十人。
帮不上任何忙的史官,在星舰上,笔杆子磨得闪光,嘴里念叨着:“星历147年,阿里特英勇殉职,将永享帝国最高级别的瞻仰;星历147年,蒙克欧遗憾牺牲,将永远载入史册;星历147年,撒德……”
然后,先是黄色光点灭了一大半。
再是黑色光点成双成对消失。
地表被大量的血河覆盖。
接着,这场没有预热,毫无征兆开始的战争,就像他的开端一样。
最后。
悄无声息地。
全部覆灭。
……
万籁俱静的星球。
放眼望去,举目疮痍,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洞,与横陈在里面的尸体。
这里像被屠过的城市,没有哭喊,没有惨叫,没有打斗,只有尘埃落定的惨烈。
在无声的硝烟中。
一片被钢板压住的土壤下面,猛伸出来一只如同被火熔过,看不出五指形状的手。
与血肉模糊的手臂相连的,是一张同样血红的脸,那被血裹住的青绿眸瞳眨了眨,死死盯住虚空中的一点。
然后,缓慢地拿出通讯器。手指在上面颤抖拨滑。
点击,语音留言。
“去……那里……”
“坐标……主星(87,19)……”
每说一句,嘴角溢出星点血沫。
“我亲眼看见了……他被卷进了时空乱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