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形容悯希现在看到的一切呢?
林立的机械大厦, 厦尖高耸入云,外表是自由形态的外骨骼网架结构,完全反物理的扭曲形态。夜晚霓虹灯, 滚动大屏的彩灯交织闪动,组成销魂的幻影, 穿梭在楼与楼间的悬浮车留下一条条交错的白色尾气。
名副其实的“科幻之城”, 风格冷硬,不近人情。
如果悯希是在电影里看到的这一幕, 他或许会惊叹里面的科技很发达,但此时此刻, 他身上涔涔不绝地濡出了湿意。
因为有座大厦的大荧幕上面,有个女孩子正在打广告,她举着手里的罐子声音俏皮道:“星历147年了,是谁还没有把凌正牌精神体零食罐带回家?一顿顶十顿,多种口味可选,还能让你家宝贝变胖的增肥神器!”
如果他耳朵没出问题的话,这个女孩说的是……
星历147年?!
他只是投个湖,怎么跑星历147年去了?!
悯希嗖一下站起来。
他望着周边走过去的一个个打扮潮流的人,下意识摸到脸上的破布上, 还好, 系得牢牢的。
悯希没再停留在原地继续听广告词,他快步往前走。
周围走过去的人太多了, 都在看他, 他浑身湿淋淋的还带块像抹布的东西在脸上,确实有点影响市容。
而且悯希被他们看得大脑空白,快要社恐大爆炸了,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再仔细捋捋当前情况。
幸好,虽然这里疑似是星历147年,通用语言悯希还能看得懂,他找到一家写着“荆颗酒店”的大厦,径直走进去。
“你好,要一间单人房,住一晚。”
悯希忐忑地递过去莎里斯蒂个人证,心里不断保佑这里能用。
前台顺利刷好了卡,礼貌道:“三百星币,明天十二点前退房。”
说话的同时,前台递过来一个漆黑的仪器,悯希眯起眼,用类似山顶洞人的目光在那仪器上仔细瞄了瞄,没看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但当前流程也很好懂,就是要给钱嘛。悯希摸了摸口袋,用小得像蚊子似的声音,快速道:“现金,可以吗……”
前台没听清:“非常抱歉,请您再说一遍?”
悯希只好凑过去,抬高一点声音重复了遍:“我是说,现金可以吗。”
他从口袋里拿出五张星币,抽出三张,恋恋不舍地交到前台手里,既然通用语言一样,这里应该还是莎里斯蒂皇室,纸币也是能用的。
呃。收回那句话,悯希不确定了。
他注意到,前台用一种相当复杂的眼神看了眼他的纸钞星币,好像在看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一样。
悯希忐忑:“不,不收这个?”
前台连忙回神,接过他的纸币,并递出开好的房卡:“收的,只是没想到您现在还在用纸币,现在很少有人用了。”
悯希讪笑,没接茬,借接房卡的动作,藏住脸上浮出的忧虑。
他出门投湖的时候,身上带的现金不多,也就五张。
如果明天还要留在这鬼地方,他就不得不提前想一想,明天的房费该怎么办了……
……
星历137年,莎里斯蒂皇室内部人员大换血。
曾信誓旦旦要为皇室献身的几名皇室大臣,因与圣维德关系密切,而爵位被褫夺,大帝身边来往人员洗牌。
星历140年,伊克大帝退位,万众瞩目的新王少年斐西诺登基。
星历142年,斐西诺下令让全星球创立低等到高等的学府,扬言要让每一位公民,从小接受教育。
皇帝人言厚重,自那以后,一个个星球逐步出现适龄十二岁前的低级学府,适龄十二到十五的初级学府,适龄十六到十八的高级学府,十八岁以后的终级学府。
在皇帝声称有直招骑士团成员的打算,并且知名军校将会有皇室亲自奖赏的三亿星币赞助后,各军校无所不用其极,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在这彼此对峙的龙争虎斗中,拉维尔军校默默跻身于热门学府的榜首。至此,无人能及。
……
拉维尔军校的大屏全天二十四小时全自动播放,从不断电,上一期末赛季的冠军有独享整个月半身投屏播放的福利。
傍晚七点多,校门口传来骚动,训练楼里慢步走出来一名穿黑色军装的军校生,霓虹灯肆无忌惮闪在他脸上,照出一副与屏幕上完美吻合的脸。
那是个足有一米九几的男人,他拥有足以遮天蔽日、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性身高与气质,脸部轮廓锋利,额发散乱,五官英俊无匹。
男人貌似刚接受过一场训练,领口的脖子青筋尚且充血,但看他神色,依旧轻松,唇角似笑非笑扬起半分,笑不抵达眼底,目不斜视往前走。
所过之处,人群自动避让开辟出偌大的道路,供他行走。没人接近他,以至于他那一块恐怕连空气都是新鲜的。
拉维尔军校有这么一则需要绝对遵守的定律,千万不要直视学生首席的眼睛,他那双青绿瞳孔是恶魔的象征,他总能在与人对视时,找出对方千分之一可能出现的错误。
例如,呼吸吵到他了,眼神让他不舒服,借此理由暴揍对方一顿。那就是个情绪极不稳定的疯子。
需要庆幸的是,这疯子极度渴望变强大,极度慕权,他通常都只待在训练楼里,只要避开他的用餐时间,就能保证不在学校里招惹到他。
“哈哈哈哈你的分析超级对啊,再怎么说慕仑也是个男人,男人哪个下半身不长脑袋上的,果然他再怎么装也逃不过生理本能!”
学校一边的悬浮奶茶店里,两男生嘻嘻凑在一起,止不住捧腹大笑,为自己窥破一个大秘密而兴奋,丝毫没想过收敛音量。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慕仑对外形象从来是不近女色、疑似同性恋的变态,这男生不信邪,偏偏认为是慕仑装清高,只不过是没尝到味而已,尝到了那不得一天到晚厮混在床上,夜御七人。
他们还开启了赌盘——“拉维尔军校学生首席的真实性取向”。
目前为止,猜男的数量呈压倒性胜利,这两男生剑走偏锋,选的是偏离大众的那一条,这几天他们一直在观察慕仑,这一观察,还真让他们找到蛛丝马迹。
其中一男生头头是道地剖析:“你见过慕仑除必要的对抗赛以外,碰过谁没有?是不是没有,但那天,我用两只眼睛都看到他扶了一把B班班长温若桃。”
另个男生:“温若桃?我知道她,贼漂亮,如果是她的话,慕仑会沦陷也理所应当啊。”
剖析的男生嘿嘿笑道:“那是必然,那些人都说慕仑喜欢男的,实际证据又拿不出来。我可不一样,我是有拍到照片的,按慕仑的性格,有人在他身边摔倒,他都能径直走过,但他却去扶温若桃!我敢肯定慕仑就是……”
一只手蓦然搭在肩上。
含笑的声音压低,再凑近,随即响在男生耳边:“就是什么?我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能加上我一起聊聊吗。”
正说得兴起的男生一个激灵,浑身寒毛炸起,他瞪大眼睛,余光瞥了眼肩上的指尖,再转移目光,看向对面犹如死期将至的同伴。
闭了闭眼睛,男生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慕、慕同学。”
“就是什么你还没说完呢,也说给我听听啊。”
“我就是开玩笑的……”
慕仑戏谑弯唇,二话不说从大腿绑带里抽出一把电能枪,一个旋转,三指托住枪托,枪口对准男生的太阳穴。
男生顿时魂飞魄散,大喊大叫道:“慕仑!这里是学校,你不能乱来!”
四周聚齐的视线没让慕仑停下来半秒,他没废话,指尖扣下,直直按住扳机:“砰。”
男生摔倒在地大叫,“啊啊啊啊啊。”
男生摔倒的姿势不太雅观,双腿分叉,脚尖直抖,拉维尔军校的裤子是深黑的,这一刻竟替他遮掩了些尴尬。
但空气中的尿骚味却逐渐地扩散开来,渗透进了每一个人的鼻腔。
慕仑收回枪,闭上模拟枪声的唇,欣赏了会男生的姿态,然后才缓慢笑道:“我就是开玩笑的,怎么吓成这样?”
男生已经吓得目光空洞,双手撑着地抖成了筛子,他之前就听说慕仑在学校里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做,原来一点都没夸张成分。
他不敢回话,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微微地并住湿濡的裤缝,只盼着赶紧有个老师过来把这人带走。
慕仑在满脸羞红的男生身边蹲下,他抬手,再一次拍了拍男生的肩膀:“拉维尔里以强者为尊,我是排行榜的榜首,你是食物链的末尾,我就算杀死你,最后也能明哲保身,信不信?所以,我想听什么,你最好第一时间用最虔诚、最殷勤的姿态向我阐明。”
“否则,我会因为你浪费我宝贵的时间而心情烦闷,然后气得……打断你一条腿什么的,也说不定。”
男生又打了个抖。
慕仑忽然捂住脸,夸张地叹出口气:“我的心情因为你变得非常糟糕,或许要吃很多蛋糕,才能勉强恢复一点。啊——想想都烦。”
在威胁含义深重的这句话后,男生终于忍不住流着鼻涕哭出声:“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瞎说了,我刚刚是想说,你肯定喜欢温若桃,但我就是乱说的,我其实根本就没看见你扶温若桃。你放过我吧!你想要多少蛋糕,我都会给你买的!”
“撒谎。”
“你的眼睛明明写满了:我不愿意,好想弄死这个疯子。”
男生双手合住不住求:“没有,我真的没有!!”
“不然,”慕仑指尖略略一曲,点到鞋面上,“你给我舔舔鞋吧?我的鞋有点脏呢,今天对战的对手汗腺实在发达,流了好多在我鞋上,让我非常苦恼,如果你能舔干净,或许我心情能变好一点。”
男人的指节极长,轻点鞋面的时候,无名指上闪过的光掠过男生的眼睛。
那是一枚银色戒指,顶端镶着一颗钻石,钻石内部有一根缠绕成结的头发,浓墨似的,凝在钻里。
男生呆愣住。
他对上慕仑认真的双目,脸侧咬肌疯狂抽搐。
漫长的半分钟过去,男生用力地擦了把脸上的鼻涕,双手撑住趴在地上,缓慢地探头朝慕仑的鞋凑近。
在快要碰上的前一秒。
慕仑忽然站起来:“算了,突然又没心情了。”
已经做好准备的男生有点懵,抬起脸来,磕磕巴巴又有点期待地出声道:“慕、慕同学?”
慕仑对他笑了笑:“开心吗?不用你舔了。”
不等男生感激涕零,他又说:“不过,你可以替我做别的。”
“你颠倒黑白的水平不错,下次你可以用你胡说八道的本事,把我和救世主捆绑在一起。例如上次我听到的那个……叫同人文?里面写道‘慕仑压住救世主,射够足足十分钟才停下,事后,救世主已经哭得泣不成声,肚子大得如同怀胎五月’。那个就不错。”
“故事里的他,可以哭得再惨烈一点。”
慕仑慢慢收敛笑容,脸色情绪淡化:“因为我是如此的,憎恨他。”
慕仑眼神阴暗,青绿瞳孔如若蒙了半片阴云,他抬起手,将无名指的戒指放在唇边。
宛如轻吻的一小下触碰,仅持续了半秒钟不到,慕仑就移开,在众人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或揣测慕仑与救世主关系的众多复杂眼神中,转身大步离去。
天边阴云密布,慕仑走出校门不久,在一座大厦下面停住,仰起头,面无表情地低喃了句。
“今天的天气有点糟糕啊。”
有点……像十年前的那一天。
……
时间回到十年前——
莎里斯蒂在经历过那场炼狱之后,伊克大帝有放权的意思。
他想让斐西诺这只从小跟随他蹒跚学步的雏鸟,学会自己处理些要事,于是将军队的强化和皇宫的重建,还有未来的规划,全权交由斐西诺处理。
斐西诺从早忙到晚,脚都沾不到地,悯希倒比他轻松许多,只是需要每晚都检查乌庚行和慕仑的学业。
那晚,悯希坐在寝宫的阳台外面,手里拿着慕仑的试卷。
冷风吹进来,让他刚洗过澡的高温身体温度猛降,他不得不去取一条绒毯披在肩上。
绒毯是深色调的棕色,拢在他发尾和肩颈的交界处,只吝啬露出些许雪肤,白得晃眼,如有积雪敷在上面。
他垂眸看向卷面。
数不清的红叉和仅有个位数的分数,让悯希眉心稍蹙。
也才惊觉过来,这些天只有乌庚行每天来他这里查漏补缺,慕仑连面都不露。
他似乎在外面有重要的事情,悯希的教育和期望,对他就是耳旁风,在天枰上的重量远远不如他手头的那些事。
悯希用掌心滑过卷面,脸色有点沉下,这时,他忽然听见虚拢的房门外,飘过轻微的脚步声,同时有人影闪过。
悯希眸光微闪,仅是三秒的考虑时间,他站起来走到前面,指尖扣紧阳台的镂空栏杆。
侧目:“慕仑,你再不进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悯希如此威胁道。
斐西诺给悯希安排的寝宫是全莎里斯蒂皇室风景最好的一间,阳台朝湖,楼下就是一片未经污染过的湛蓝湖泊,早晨推窗还能闻见鸟语花香。
但风景美则美矣,这个季节,这个天,这个气温,人要是在晚上跳到湖里,冻感冒都是轻的。
悯希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健康做威胁。
乌庚行和慕仑两人对他有依赖情绪,乌庚行是表里如一,慕仑是外冷内热,但都一样。对他们来说,“你不听话,我就用皮带抽你”,“你不听话,我晚上就不吃饭了”,后者的效果远远比前者更管用。
他们从来只吃后面那套,无论真假。
然而这次,门外却毫无动静。
悯希眼眸垂下,脸上浮出些许震惊……慕仑竟然对这招免疫了。
他指腹轻叩栏杆,没想多久便转身,退到门口的视野盲区处,又抬手搬起凳子,抿唇往外面扔去。
“嗵!”
椅子砸在水面上,立刻砸出狰狞的漩涡。
在空无一人的楼下发出可怖的回声。
水花融回湖面的轻响,和下一秒,有人大步推门而入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身高已拔高几厘米的少年表情微裂,神情恐怖,疾步跑到阳台处,想也不想直接翻过栏杆跳下去。
站在一旁的悯希伸出手,连他衣角都没碰到。
不是……他怎么真跳了?
他都不看看缺少一把的椅子,也不往湖里看看,说跳就跳?
只是想骗人进来的悯希眼睛微微地放大,显然事态已经超出他的掌控,他连忙伏到栏杆上,往下喊:“慕仑,我骗你的,我没跳!”
慕仑精通水性,悯希倒不担心他会溺水,但湖水太冷,这一跳他好不容易养好的免疫力得倒退多少年。
跃进湖里的少年跳进去后直接屏住呼吸潜到深处到处找人,他连续找了三分钟,连一片黑藻都没放过,全程耳朵都因高度紧张而嗡嗡响,随时有血管爆裂的风险。
是很久以后,慕仑才隐隐约约听见上面有声音传来,他马上绷紧双腿肌肉,往岸上游。
哗啦一声,慕仑破出水面,他脸上没有丝毫被愚弄的恼怒,踉跄两步走到岸边,连身上掉水也没管,仰起眼睛就在阳台上寻找悯希的身影,确保悯希是否真的安全。
悯希看见他从水里出来了,连忙跑到楼里,把身上闷热的绒毯披在他身上,再全部拢紧。
“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我一骗就上当,你怎么想的啊,哪有人会真的因为你不进来就跳湖,我又不是自虐狂。再说,那落水声音也不对啊,你就一点也不怀疑一下……”
悯希絮絮叨叨,又用毛巾给他擦头发上的水。
好一通唠叨过后,悯希安静下来,盯住慕仑的眼睛问:“好了,不管过程如何,我总算抓到你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段时间你都在忙什么了吗?”
不等回话,悯希就事先强调:“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撒谎的孩子,如果你骗了我,我也许当下不会察觉,后面也一定会知道,到那时,我会更生气。”
被毛巾拢住的慕仑,一直维持垂头的姿势。
时间过去许久,久到悯希以为他就要这么瞒下去的时候,慕仑开口道:“我出去找拳击教练了。”
悯希诧异:“你喜欢拳击?”
“不喜欢,”慕仑摇头,“只是想练而已。”
十几岁的少年心思非常好猜,悯希稍微前后串联了一下,就猜出来了。半年前抓捕圣维德回去之后,慕仑就总是白天出去,再带一身伤回来。
悯希抿唇,他抬起手,轻轻抚摸过慕仑的脑袋:“好,你想做的都可以去做。但我也想你分点时间给我,偶尔来找我分析一下错题好吗?”
“如果你愿意配合我的话,我下周末带你去游乐场玩,不带小庚行哦。到时,我会再送一份礼物给你,我保证,你会很喜欢。”
慕仑轻声:“真的吗?”
“对,真的,我确定。”悯希笑着说。
确定?
撒谎。
爱撒谎的骗子。
你所说的确定,就是在那天之后全然失踪,在皇宫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人影,没留下一封信,没留下任何言语。宫里的一切都没带走,全都丢得干干净净,包括他。
足足十年了,你都没兑现你的诺言。
这辈子,我最恨的就是言而无信的骗子。
所以亲爱的悯希。
你最好祈祷。
千万——别让我抓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