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傅停云一见那女人便知她不是连理蛊的主人。

因为他每次看到蛊痣的时候,心里都会涌出一股莫可名状但异常强烈的情感,可是那女人只能引起他的厌恶。

她接近他显然别有目的,本来他可以将她扔给执法堂慢慢审,但不知为何当她冒充蛊虫的主人时,他却忽然生出股怒意,毫不犹豫地对她用了搜魂极刑。

谁知还未从她的魂魄中搜出有用的东西,周遭的一切便开始分崩离析。

时间开始逆转了。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得知,仿佛天生就知道。

与此同时,神魂上的伤口裂开,他在裂缝中找到一片缠绕着魔气的细小玄铁碎片。

按理说应该难以辨识,但他一眼便知那是老魔主的法器剜魂刀的刃尖。

他无暇细想神魂中为何会藏着这种东西,只是凭本能知道时间紧迫,必须立即做完他该做的事。

他即刻催动灵力,在时间彻底逆转之前,用刃尖在神魂上刻下了一个讯息。

……

“我要去云雨宗。”傅停云向三师姐道。

萧无心张着嘴半天没合拢:“云雨宗可有什么不妥?莫非是有魔廷余孽出没?”

傅停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要去云雨宗,只是昨日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伴随着一股若有所失的焦躁。

起初他并不打算理会,但这股异样的感觉像烈火一样炙烤着他。

随后他在心口发现一颗细痣。身上多出一颗痣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他莫名在意,仿佛受了什么指引,径直去藏书楼,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部积灰的《蛊典》,找到了关于连理蛊的记载。

这时他才有了去云雨宗的理由。

“是私事,”傅停云道,“听闻三师姐在云雨宗有个故人,不知能否安排。”

萧无心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更加困惑,小师弟除了出门剿魔,成天躲在鸟不拉屎的雪峰顶上,怎么会和云雨宗扯上关系?

但他不说,她也不敢问:“小师弟见笑,实不相瞒我与那位故人……”

她挠挠胳膊肘,一脸尴尬:“我与那故人已经挺久没往来了。”

傅停云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萧无心很快败下阵来:“好好好,我想办法……”

傅停云当天便启程,御剑前往云雨宗——御剑远不如乘云车或翼舟舒服,唯一的优点是快。

三日后,月亮寨的主人仡濮长老陪同他去了蛊林。

仡濮长老找出“领养”蛊虫的登记册:“近十年来连理蛊一共领走四对,记录都在这里了,请仙尊过目。”

傅停云有些意外:“十年只有四对?”

仡濮长老一笑:“此蛊十分稀有,据传只有心心相印的有情人方能捕得。”

傅停云蹙了蹙眉:“有无可能是其中一人捕得蛊虫后暗中种在另一人身上?”

仡濮长老想了想:“倒也未尝不可,但这样做对那下蛊之人并无任何益处,单恋一人本就备受煎熬,种下蛊虫之后只是徒增焦灼。”

傅停云颔首:“长老可知这四对蛊虫如今的下落?”

仡濮长老看了下记录册:“这四对蛊虫的主人都是敝宗弟子,在下应当可以找到他们,只是或许要耗费一两日,不知仙尊可等得?”

“有劳长老。”傅停云道。

在云雨宗内门的客馆盘桓两日后,仡濮长老终于查到了结果,傅停云又去了一次月亮寨。

“那四对蛊虫都已种下,”仡濮长老道,“连理蛊一旦认主便至死不渝,不能取出来再用。”

傅停云沉吟片刻,又问:“有无可能是十年前的蛊虫*?”

仡濮长老摇摇头:“连理蛊若是离开蛊林而不种入活人体内,十年之后便会消散,化作灵气回归连理树中。因此我们的记录只保留了十年。”

“除了贵宗之外,可有别的地方出产连理蛊?”傅停云又问。

“据在下所知,只有敝寨的连理木能生出此蛊。”

“不知会否有人潜入贵寨,盗窃此蛊?”

仡濮长老笑起来:“此蛊并无什么实际用处,想来不会有人专门偷盗,且蛊林中有上古禁制,只有传人才能开启,除非在下监守自盗,否则实在设想不出有谁会专程来偷一对连理蛊。”

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傅停云:“仙尊可是在哪里见过不曾登记在案的连理蛊?”

傅停云略一思索,如实道:“在下怀疑自己身中此蛊,不知仡濮长老是否有方法验证?”

仡濮长老微阖双目,沉思了一会儿:“那就只有问树了,仙尊请随我来。”

傅停云跟着长老向蛊林深处走去。

这里的灵气很特别,不同于太衍的精纯清澈,沉厚而古老,有几分接近混沌。

不过这不是令他最意外的。一走进蛊林,他又生出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直至看见枝桠交缠在一起的巨木,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曾经来过此地。

他抬头望着满树随风飘舞的红绸,目光不觉投向最高的枝桠,那里空空如也,可他觉得那里该有一条无字红绸才对。

“仙尊请将左手置于树干上。”仡濮长老的声音令他回过神来。

傅停云走到树前,将左手贴在树干上,掌下粗糙的树皮下面似乎流淌着一股暖意。

仡濮长老也将手掌贴在树上,闭上眼睛,口中喃喃有词,声音古奥,意义难辨,仿佛某种古老的吟唱,又像是喁喁的交谈。

“树说那的确是祂的孩子。”长老道。

“不知另一只蛊虫何在?”傅停云问道。

长老又吟诵了一会儿:“另一个孩子失落在远方,树说那孩子很伤心,日夜思念伴侣而不得见。”

“远方是哪里?可在三界之内?”

长老与树交谈了一会儿,摇摇头。

傅停云心脏缩紧:“难道是阴阳相隔?”

长老:“树说隔着很多山,很多海,是比星星更遥远的地方。”

傅停云想了想:“我要怎么找到她?”

这次长老很快得到了答案。

她收回手,轻轻按在心口:“它一定会带着你抵达那里。”

傅停云轻哂了一下:“可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长老没有问树,看了他一会儿:“无妨,只要它记得。”

傅停云:“我的反常可是受了蛊虫的影响?”

长老了然地一笑,像个宽厚的长辈看着头破血流的晚辈,带着些许包容和怜悯:“它在你的心里,它就是你。”

走出蛊林,回到渡口,已是繁星漫天。

白长老在渡船上等他:“仙尊想查的事情查清了么?”

傅停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此行并非一无所获,但是蛊林里查到的东西非但没有解答他的疑问,还让疑团变得更大了。

仡濮长老有些神神叨叨,但他能感觉到她说的不是假话。

难道他真的会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和某个女子两心相许,甚至到了死生契阔的地步。

他抬头望了眼星空。

比星星还遥远的地方,当真有一个人……

实在太荒唐了,他不可能会喜欢上任何人。

况且连树都说那人不在三界中,即便存在也影响不到他,只是多了颗痣而已,不痛不痒。

正确的做法是立刻回到宗门,把这事彻底放下。

打定了主意,说出口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不知能否再叨扰一段时日?”

白长老脸上有惊诧一闪而过,随即道:“仙尊光降是敝宗之幸,何来叨扰之说。”

傅停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留在了云雨宗。

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有什么事可做,但直觉这里还有他想找的东西。

他在白云梦的小青丘住了一夜,翌日在云雨宗中漫无目的地闲逛,白长老照例作陪。

说是闲逛,却似乎冥冥中有根线牵引着他,他几乎没走回头路,从小青丘坐渡船到外门,一路穿林过涧,来到一处巴掌大的院落前。

看到那院子的瞬间,他的心脏停跳了一拍,血液也仿佛凝固了。

白长老察觉他的异样:“仙尊……”

“这是什么地方?”傅停云问道。

“是外门弟子的居所。”

“眼下何人住在这里?”

白长老传讯问了问执事:“这院子目前空置着。”

“可否进去看看?”傅停云问。

“自然。”白长老打开院门,将他让进去。

院子小得令人发指,没什么花草,沿墙长着一溜杂草,屋檐下放着一个水缸,水已经干了,木盖子上生了青苔。

他们走进屋子里,灰尘和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只有一张小床,一套桌椅,一个柜橱,上面都积了层厚厚的灰,显然空置了很久。

一间正屋后面是间更小的净房,连个沐浴的地方都没有。

如果他要在无极宫里修间茅厕,估计都比这整座院子大上数倍。

“我能否在这里住几日?”他鬼使神差地道。

饶是白长老好涵养,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他昨夜下榻的地方是整个小青丘最豪华的别业,也许和无极宫比不算什么,可是到底是多想不开才要换到这里来?

莫非是哪里怠慢了这祖宗,他在点他?

白长老脑子里一瞬间转过八百个念头,还是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过他,只好斟酌道:“这院子太过简陋,且过段时日新一批的弟子便要入住,恐怕扰了仙尊清净。”

“无妨,我只是住几日。”傅停云朝大开的院门外望了一眼,前面是一条小土路、一片杂木林,外加一片野草地。

他昧著良心道:“我喜欢这里的景致。”

白长老:“……”

傅停云本来只打算住几日,谁知一住就是三个多月。

一开始他每天都在往屋子里添置东西。帘帷帐幔、被褥席簟、锅碗瓢盆……乃至各种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明知不会长住也用不上,他还是抑制不住买回来,往屋里堆。

很多东西找不到现成的,他便买了材料回来自己做。

过了几天,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按照自己的偏好来布置,而是把它恢复成“本来”的模样。

他用了半个月时间才把心中的图景勉强搭了出来——眼前的成果杂乱无章,充满各种粉嫩的颜色,孩子气的纹样,显而易见是间少女的闺房。

来到云雨宗第十五天,新弟子入门,隔壁的空院子有人住了进去,是个圆脸矮个子的体修。

那女子很是无礼,径直往他院子里闯,见了他还一脸惊诧倒打一耙:“怎么是你?”

“为何不是我?”傅停云也不同她客气,“这是我的院子。”

那女修似乎也察觉自己无理,发了会儿呆,挠挠后脑勺,道了个歉退了出去。

傅停云立刻在院子周围多加了几重阵法。

第十七天,他在溪边发现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明明看不出像什么,他却莫名肯定那是一只猫。他把石头带回去搁在窗台上。

第二十一天,他在市坊中卖傀儡人的店铺中偶然发现本该销毁的旧傀儡,将他带回了小屋里。

不知是不是受了石头的启发,他去了一趟邻洲,抓回一只三百岁的罗罗兽和一条千岁老蛟,他买了个大水缸用来养蛟,还在缸里种了几株莲花。

有了猫和蛇,似乎还有些不足,第四十二天的时候他从玄武谢氏挑了一只三百岁的雪狼幼崽回来,虽然那是一群狼崽中他看着最不顺眼的一只,却还是挑了它。

第四十三天,他给雪狼造了个狗窝。

第四十六天,他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架,种上了蔷薇和藤花。

……

第六十二天,能做的事情好像都做完了,大师姐问了几次他何时回宗门,可他总觉还有些未尽之事。

他在等待,却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草木黄落,不觉已是仲秋。

一日他在院子里喂狗,墙外飘来几个弟子的说话声。

“浣花岛的橘子熟了。”

“那橘子根本不能吃,我昨日摘了一个,尝了一瓤,差点把牙酸倒……”

后面的话他都听不见了。

浣花岛的橘子熟了。

原来他是在等这个。

来到云雨宗的第一百天,傅停云去浣花岛摘了一筐橘子,回来做成三罐橘子糖。

在满屋的秋日夕阳中,他将一颗糖送入口中。

“这是糖,很甜的,你吃吃看。”

“是不会吃东西吗……张嘴,傅停云。”

“……我的名字叫苏筱圆,你也可以叫我筱圆。跟我念,筱,圆。”

丝丝酸甜在舌尖化开。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斜阳:“筱、圆。”

斜阳在融化,周遭的一切都在融化,变成水,变成流沙。

那不是错觉。

是时间在倒退。

“第992次重启,重启原因:目标人物恢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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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一定让小情侣重逢!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