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筱圆就这样消失了,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仿佛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
傅停云怀中只有一堆衣物,上面没有她的气味。
仿佛关于她的一切都只是个疯子的臆想。
可是傅停云并未感到她的离开,总觉下一瞬她就会重新出现，充满他的怀抱。
她消失了,他比她更早知道，甚至是他一手促成的,可这个事实还是没有实感,和他的意识之间好像隔了一堵透明的墙。
他站在墙后冷冷地看着这个事实像风暴般肆虐,知道墙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坍塌，最后风暴一定会将他撕裂、吞噬，可此刻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该起来行动了,接下去的三日是关键，系统本来可以立即回溯时间,却故意留了三日,自是为了等他崩溃入魔，自取灭亡。
然而这也给了他机会，他在回溯前同样多了三日可以作准备。
傅停云全都明白,他要在风暴抵达之前行动起来,可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石头,一切好像失去了意义。他只能维持着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着她回来。
痛苦还没找到他，可是生机已经随她一起离开了。
……
苏筱圆醒来第二天,终于离开EICU，转入普通病房。
原来这只是车祸后的第七天。她断了四根肋骨，左腿粉碎性骨折,肺和脾脏都有不同程度损伤，脑部挫裂伤出血，紧急手术后一直昏迷不醒，昨天情况急转直下，已经下了病危通知。
连医生都说能救回来是奇迹。
这些都是情况稳定下来之后爸妈告诉她的。
苏女士的眼皮直到现在还是肿的，本来乌黑的头发里掺了几根白发，程老师也瘦脱了相。本来两人都是显年轻的长相，现在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一看见他们，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心里全是愧疚。
要是她走在路上更小心一点，说不定就可以避免这场车祸。
然而如果没有这场车祸，她也就不会进入书中世界，遇见那些可爱的人，遇见傅停云。
想到傅停云，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奇怪的是她感觉不到痛，好像心脏也打了止痛针，虽然知道伤口在那里，感觉却是钝钝木木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傅停云是真实存在的吗？她醒来之后不止一次怀疑。
说不定只是她昏迷这几天做的一场怪梦而已。
可是梦有那么真实吗？梦里的人会那么鲜活吗？
她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证明，唯一的证明就是脑子里多出的一段记忆。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她和系统最后签的保密协议规定，只要她把穿书的事告诉其他人，系统就会自动抹除她的记忆。
可是她又没办法用。
“圆圆，在想什么？”苏女士问她，“哪里不舒服吗？头还疼不疼？”
自从她再次醒来，苏女士就有点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音量大点就会吓到她。
苏筱圆从没见过她这样，鼻子酸酸的，连忙摇摇头：“妈我很好，不疼。”
“那就好，有什么不舒服告诉妈妈。”
苏女士往门口张望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你爸回去烧个鱼汤怎么还不回来。”
苏筱圆知道她有些尴尬，他们母女很少这样单独相处。他们家是典型的严母慈父，苏女士事业心重，生性好强，程老师却是随遇而安，把更多精力投入家庭，所以她从小是爸爸带得多。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只有学业一个话题。
现在当然不是提学业的时候。
“上午你大学室友来看你，不过那时候你睡着了，他们说有空再过来。那几个孩子真不错，回学校以后好好谢谢人家。”苏女士道。
她已经说过一遍了，不过苏筱圆没提醒她。
“要玩会儿手机吗？”苏女士又问。
苏筱圆摇摇头：“不用了。”
穿越最明显的效果就是让她对手机失去了欲望。
“功课的事情不用急，先把身体养好，”苏女士又说，“等开学我和你爸给你办一年休学。”
苏筱圆有些意外，她以为苏女士肯定舍不得让她休学耽误一年时间，但凡还有一口气就要去上学。
“还在放寒假呢，过阵子再看看，说不定可以去上学呢。”
苏女士眼睛一瞪，终于有了点平日的风采：“身体要紧还是学习要紧？趁这机会好好休息一年，妈妈今年也不带重点班了，多在家陪你。等你养好身体，我们一起去旅游。”
苏筱圆吃惊地看着她。
苏女士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假装整理室友探病送的花束。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坐在床边无所事事就浑身不舒坦，一会儿探身摸摸女儿额头，一会儿给她掖掖被角，一会儿又怕她捂出汗，把被子扯松些，一会儿把点滴调慢点，一会儿又调回原来的速度。
苏筱圆无可奈何：“妈你坐下玩会儿手机吧，别忙了。”
苏*女士：“手机有什么好玩，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孩为什么整天玩手机……你想玩手机吗？妈妈不唠叨你了。”
苏筱圆哑然失笑：“不想玩，看屏幕头晕。”
苏女士“哦”了一声，忽然想到一件事：“身上难受吗？我帮你用热毛巾擦一擦吧？”
被她这么说，苏筱圆感觉身上是有点黏腻，便点头说好。
苏女士打了盆热水来，解开她病号服的扣子，小心地给她擦起来。
她不太习惯照顾人，动作有些生疏笨拙，但苏筱圆还是感觉心里暖洋洋的。
“咦……”苏女士忽然惊讶道。
“怎么了？”
“你心口原来有痣吗？我记得小时候没有的呀，”苏女士纳罕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苏筱圆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停止了流动。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心口赫然是那颗血一样红的蛊痣。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也不是记忆错乱。
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壳碎裂了，撕心裂肺的痛像潮水一样涌向她。
傅停云是真的，所以失去他也是真的。
“圆圆怎么了？”苏女士手足无措，“是不是妈妈手太重弄疼你了？别哭啊宝宝，到底怎么了？哪里痛？我去叫医生……”
苏筱圆抓住她的手，摇摇头，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沾湿了枕头。
什么也不能说，谁也不能告诉。
她疼得无法呼吸，只能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那个名字。
……
“精英宿主S04号您好，系统0127为您服务，参考资料已传送完毕，请您仔细阅览，选择进入117号世界的时间节点。”
“用不着。”一个慵懒的女声道。
“可这是771次攻略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很有参考价值，”系统道，“此前已经有三百多个精英意识体尝试过，全部以失败告终，并且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直到启动‘碎星计划’……”
“恕我直言，你们那个破计划就是闹着玩，”女声道，“从异世界抓一些濒死的意识体，把他们扔进高危世界，指望瞎猫碰上死耗子，简直是个笑话。”
“可是我们在上一次重启时获得了突破性的进展，那位业余宿主是最接近成功的一位……”
“接近成功，也就是没有成功，”女声笑道，“是你们那些所谓的‘精英’太没用了，要不是伦理委员会那些烦人的老东西，我早就把这世界拿下来了。”
“宿主虽然战绩斐然，但117号世界不同于其他项目……上一次重启时目标甚至绑架了我的两名同事，他们留下了严重的创伤，直到现在还在接受治疗……”
女声“噗嗤”一笑，饶有兴味道：“我听说了，真是等不及想要跟他玩玩。你等着看我怎么把他玩坏，然后慢慢杀死他。别给我拖后腿就行。”
“宿主真的不考虑复刻上一回合的成功经验？”
“我说过，我有自己的方式，不需要一个业余意识体的经验。”女声有些恼火。
系统0127号无可奈何，这个S04号宿主是S级精英意识体，虽然排名是第四位，却是排位升得最快、胜率最高的一个，出过几百次任务从无败绩。
但是她最出名的不是超强的业务能力，而是激进的手段和怪癖——她喜欢在完成任务之后折磨、虐杀任务对象，因此受到伦理委员会指控。
她的指控能撤销，多亏了117号世界太棘手，上面没招了，只好启用这个危险分子。
该劝的劝完，宿主不肯听，它也只能尽量辅助。
“请宿主选择时间节点。”系统道。
“就选他重伤之后，太衍入门试炼前的节点。”
顿了顿：“对了，你说的那具出错的傀儡体，记得把错误排除。”
“是。宿主是否需要变更身份？”
“不用了，合欢妖女的身份正适合我，不是么？”
……
有哪里不对劲。
傅停云心莫名一沉，好像踩空了一级台阶。
他正好端端地躺在龙脊峰无极宫寝殿的玄冰床上——也许不能算好，因为他不久前重新封印混沌域，神魂和经脉受了重创，在移魂到傀儡躯中之前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每一寸都在痛。
但这很正常，此刻之前都很正常。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
这很古怪，因为他根本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包括他这条命在内，没什么是他真正在乎的。
心里莫名很空，像是被剜去了一块。
到底哪里不一样？他缓缓转过头，打量着熟悉的寝殿。
无色无影灯的光照下，这里不管什么季节什么时辰都是一样的灰色，这本应让他感到舒服，可他却莫名感到这里不应该是这样的。
哪里都不对劲。
他迫不及待想要出去看看。
偃师宗新送来的傀儡躯就躺在一边。师兄师姐们半个时辰后会来替他护法。
其实没必要，移个魂对他来说就像喝口水那么简单，但他一般不会和他们对着干，以免招来一顿唠叨，尤其是二师兄。
但是他眼下别说半个时辰，连半刻钟也等不了，必须立刻把那样东西找出来。
他施咒移魂，片刻后便到了傀儡躯中。
一切顺利，为什么这么顺利？
不，顺利是理所当然的，他为何感到意外？
傅停云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便向殿外走去。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起，先朝库房走去，走到一半又转过身。
不对，不可能是库房里的东西，库房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他真正在意的，就是全烧了也无所谓。
他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差不多的景致，道路平直，庭园空旷，连树木也被傀儡人剪得形状规整。
他沿着廊庑走着，像找不到归途的游魂，凭着本能游荡。
本能把他带到一处偏殿。
他施咒打开门，还是一处光秃秃的庭院。
推门的刹那他又感到了意外，仿佛应该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
他穿过庭院，上了台阶，打开紧闭的门扉。
推开门的刹那，他愕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止不住颤抖。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是和主殿如出一辙的灰色。
他跨过门槛环顾四周，那灰色仿佛凝结成一块厚重潮湿的裹尸布，兜头罩下来，让他几欲窒息。
他一刻也没办法待下去，立即退了出去，锁上门。
他将整座无极宫都走了一遍，什么也没多，什么也没少。
可是他确定无疑，这世界上一定少了什么。
是比他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