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实在很难说出伤人的话。
可是苏筱圆除了伤人的实话,就只有谎言。
她的舌头僵在嘴里,变成了石头。
男人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将她十指扣得更紧,眼里荡开笑意:“我明知故问,你若想离开我,又怎会与我结神魂契。”
苏筱圆没办法再看他的眼睛,移开视线,佯装看车外的风景:“我们这是去哪里?”
不知不觉天亮了,晨雾在山林间弥漫,群山仿佛披着一层轻纱,晨风送来山涧的潺湲和群鸟的啁啾。
凌岳仙尊没再揪着刚才的问题不放:“去宗门祠庙给师父上香。”
停顿了一下又道:“困不困?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让车行慢点。”
苏筱圆摇摇头:“回去再睡。”
凌岳仙尊道“好”,轻轻抚弄她的手指。
约莫一刻钟后,车驾在祠庙前停了下来。
宗门祠庙座落在沈宗主的椽笔峰,与她的飞文宫遥遥相对。
两人下了辇车,穿过沉重的万年文玉木大门,走进肃穆的正堂。
里面没有缭绕的烟雾,只有几十块灵位依序排列,称得上简朴。
连贡案上的灵石灯也是他们进去以后凌岳仙尊现点的。
两人分别拈了香,苏筱圆依葫芦画瓢地跟着他拜了拜,把香插在案头的香炉里,便算是礼成了。
她以为凌岳仙尊会对着师父的灵位说两句话,或者至少默站一会儿以寄哀思,谁知道他没等香燃到一半就拉着她出了祠庙。
苏筱圆看着男人的侧脸,越发觉得自己对他所知甚少。
也没有时间继续了解了。
留给她的时间只剩下十天。
方才在落星台上看见他红衣背影时的怀疑时不时浮起来,又被她按下去。
男人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想回哪里?”
苏筱圆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已经正式成为道侣了,可以光明正大住一起,她也可以选择住到无极宫,而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
然而她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若是住不惯无极宫,”凌岳仙尊体贴道,“不搬也可以。”
苏筱圆摇摇头:“还是住无极宫吧,那么漂亮的花园不住浪费。”
男人弯起眉眼,在笑容成型之前又警惕地拉直了嘴角:“好。”
苏筱圆心头蓦地一酸,忍不住道:“师兄……其实你可以笑的,我已经不怕了。”
凌岳仙尊神色有些紧绷,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极淡地笑了一下:“好。”
“能不能先送我回去?”苏筱圆道,“一会儿上课,我的书包没带。”
凌岳仙尊自然没什么异议,将她送到住处,待她拿了书包,又送她去飞泉峰上课,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无极宫。
两人今日结契虽然不让外人观礼,但是消息早就在宗门里不胫而走,她走到哪里都能感到各种视线,有好奇有钦佩,甚至还有敬畏。
苏筱圆无暇顾忌别人的目光,她脑子里好像被安了个定时炸弹,一刻不停地“咔咔”走着,等着时限一到就把她炸成碎片。
阮绵绵以为她还在为师祖的预言苦恼,安慰她道:“小圆子,你别把那种话放在心上,悟玄道祖从飞升劫开始脑筋就糊涂了,你看他那块星盘都破成什么样了,哪里算得准呢!你和妹夫一定会天长地久的。”
苏筱圆露出个勉强的微笑:“我知道。”
她担心的哪里是悟玄道祖的预言,没有那个预言,他们的结局也已经注定了。
倒是那个荒唐的念头时不时在脑子里蹦跶一下,让她有些在意。
理智上知道去追寻真相已经没有意义,但感情上还是想弄清楚。
憋了一整堂课,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开山,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一般的高级傀儡人是什么样的?”
阮绵绵不疑有他:“我阿娘不喜欢用傀儡,不过我三姨母那里有两个,听说是偃师宗老宗主亲传弟子手笔,看着和真人无异。”
“和我的傀儡人差不多?”
“那差远了,”阮绵绵没心没肺道,“哪有傀儡能和你家的比,你家那个都快成精了。”
她用笔杆捅捅于影春的胳膊:“阿春你家有钱,有没有见过小圆子她家那种傀儡人?”
于影春也摇头。
阮绵绵道:“毕竟是仙尊御用傀儡,和外面的凡品肯定不一样。”
苏筱圆心中的疑团又膨胀了一些:“这么厉害的傀儡人,为什么会混在仓库里,我总觉得那店主没说实话,可惜他不知去了哪里,要是能找到他问问就好了。”
阮绵绵:“怎么了?你怀疑你家傀儡人有问题?为什么不直接问仙尊呢?那不是他的傀儡吗?”
苏筱圆怀疑的就是他,但是她不能告诉闺蜜实情,只是含糊其辞:“不太方便问他……”
于影春小心地道:“筱圆是要找人么?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阮绵绵一拍大腿,“阿春家里有条线就是做这个的,在各洲都有布点,让他帮你找找。”
苏筱圆道了谢:“不知道找人大概要多久?”
如果超过十天的话就不必费这个劲了。
于影春道:“只要人还在仙灵界内,三日内当有消息。”
阮绵绵挑眉:“这么慢!你是不是不行?”
于影春忙道:“至多三日,快的话一日之内便能找到。”
阮绵绵:“小圆子的事你可要放在心上啊!”
于影春:“自然,我即刻便吩咐下去。”
说着便掏出法器给家中执事传讯,勒令对方必须在明日日落前找到人。
上完课,苏筱圆想到能和闺蜜相聚的时间所剩无几,又和他们去膳堂吃了晚饭,这才回住处收拾了些东西,去了无极宫。
结了神魂契之后有个明显的好处,龙脊峰顶的所有防护阵都对她敞开,不用凌岳仙尊特地为她开启,所以她在龙脊峰范围内畅通无阻,想去哪里都可以。
但云车快要降落时,她一眼便看见一袭白衣的男人孑然立于剑阵外,最后一抹斜阳将青蓝的影子投在雪地上,红色的发带在晚风中飘扬。
苏筱圆又想起许多个黄昏傀儡人伫立在门口等她暮归的样子。
这是个骗子,她提醒自己,可心头还是又酸又软。
她跳下车便蓦地撞进了男人宽阔温暖的怀抱里。
凌岳仙尊双臂环着她:“冷不冷?”
“一点也不冷。”苏筱圆穿着那件珍贵的斗篷,云车里也有御寒的阵法,丝毫感觉不到风雪的严寒。
男人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尖:“鼻子都冻凉了,还是要在山麓修座过冬的行宫,或者另外选一座你喜欢的山峰。”
苏筱圆吓了一跳,忙说用不着。
凌岳仙尊却道:“我已画了几套图,在书房,今日晚了,明日正好休沐,我们一起挑一挑。”
苏筱圆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只好点头说好。
凌岳仙尊牵着她的手穿过剑阵,苏筱圆不自觉地望了眼头顶的森森剑刃,男人便觉察到:“这阵法是不是太吓人?明日我重新布一个。”
苏筱圆连忙又摇头:“没事的,我平时又不会没事抬头看。”
他的小心翼翼让她有点难受。
两人执手走到正殿前,凌岳仙尊道:“正殿有些冷清,住着不舒服,婚礼前要重新修一番,按你的喜好来,明日我叫了执事一起过去,你吩咐他便是。”
不等她拒绝,又道:“今日晚了,明天带你去看看藏书楼和库房。”
他从袖中摸出两块刻着符文的玉牌:“这是藏书楼和私库的令牌,需要什么都可随意取用,若是要看查看藏书和库藏,向执事要目录便是。”
苏筱圆正想着怎么婉拒,他已将玉牌塞进了她腰间的乾坤袋里,又道:“我名下的灵石矿脉和其他产业都是二师兄在打理,若是你懒得管便维持原状,若是想管便告诉我,随时可以收回来。”
顿了顿:“需要用灵石时可以直接去柜坊用你自己的符印支取,不必经过二师兄。明日我叫人把账簿取来,你若是想看可以随时查阅。”
苏筱圆忙道:“不用不用,我有钱的。”
她那条灵石矿已经几辈子都花不完了,对管账也是毫无兴趣。
不过凌岳仙尊的话倒是提醒了她,明天得给云雨宗柜坊的赵掌柜传个讯,把遗产的事情确定一下。
凌岳仙尊望了眼殿后大片大片的空地:“这里实在没什么可观之处,日后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建。”
没什么景观可看,两人便回了偏殿。
凌岳仙尊早就屏退了所有无脸傀儡,水鸟蜂蝶好像也睡了,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流水和池鱼游动的声响。
一阖上园门,男人便从背后拥住她,掰过她的脸,用舌尖细细勾勒她的唇缝。
虽然四下无人,毕竟是在露天的花园里,苏筱圆有些紧张,软软地央求:“师兄,去里面吧……”
话音未落,她脚下一轻,反应过来时已被打横抱起。
珠帘“刷”地一响,雨幕般在他们身后合上。
苏筱圆怀疑他用了什么幻影移形之类的法术,片刻后便倒在了床上。
“你我已是道侣,”男人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熟稔地从她身体里揉出一声喘息,看着她的眼睛,“该换个称呼了。”
苏筱圆呆呆地问道:“该换什么?”
“自己想。”手上陡然加了力道,苏筱圆轻嘶了一声,感觉轻纱小衣在他手下快要崩裂了。
“道……道侣?”
男人一哂,欺负她另一边:“再想。”
苏筱圆脑子里一片空白。
身边只有闺蜜一对情侣,开山大部分时候叫于道友“阿春”,黏糊的时候叫他“小雀儿”,这肯定不能照搬到凌岳仙尊身上。
她想了想:“那叫名字?停云?”
“已经给别人用过了。”
苏筱圆心里一动,他这是在吃傀儡人的醋吗?
“在想谁?”他抬起头来,长指挑着她的衣带,盯着她的双眼。
苏筱圆感觉像是被冷血动物盯上,心脏剧烈颤抖起来。
醋劲这么大,又似乎不太像……
她摇摇头:“没什么。”
“不专心,”男人带着点恶意,沿着她脖颈往下,又吮又咬,“继续想。”
苏筱圆大着胆子试探:“那表字呢?叫表字亲热一些……”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又狠又重地吃了几口,腰不自觉地反弓了起来。
“再想。”男人冷声道。
好吧,醋不醋完全不能作为判断标准,苏筱圆暗暗腹诽。
她忽然福至心灵,按着这里凡人界的叫法试了试:“夫君?”
男人轻哼了一声表示默许,可不但没放过她,动作反而更重了。
苏筱圆不禁担心起来,她私心里不想这么快完成任务——一来傀儡人的事还没查清楚,二来她还没安排好后事,三来是舍不得,舍不得这个世界,舍不得朋友……
尽管不想承认,她也有点舍不得这骗子仙尊。
她试着推了推他:“今天不要了,好累……我想洗澡睡觉……”
男人屈了一下手指,她不由自主剧颤了一下。
“都这样了,”他贴着她耳边道,“半途而废不难受?”
苏筱圆咬着嘴唇哑口无言,到底被他哄着享受了两次,这才由他抱去洗了澡洗漱完毕,换好寝衣再抱回床上。
她说不想,他便当真什么也不做,只是把她抱在怀里,在她眉毛、眼皮、鼻尖、脸颊、嘴唇、下巴上亲来亲去。
这些吻不带什么欲1念,仿佛只是心底溢出来的一个个幸福的泡泡。
苏筱圆心里装了许多事,却情不自禁地在他的轻吻中安宁地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她却被生生热醒,迷迷糊糊感觉身体不能动弹,像是被蛇缠住似的。
不对,肯定不是蛇。
蛇的身体不可能这么烫。
她挣扎了一下,没挣动,撑开眼皮,蓦地对上一双眼睛。
那眼神既炽热又冰冷,像是燃烧的冰,或者寒冷的火,反射着灵石夜灯微弱的光芒,非人感十足。
苏筱圆心跳到了嗓子眼,后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师兄……你……你没睡吗?”
凌岳仙尊并未纠正她的称呼,略微松开缠住她的手臂和长腿,目光柔和下来,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感减轻了不少。
“还不困,想多看看你。”男人柔声道。
“什么时辰了?”
“还早,继续睡罢。”他亲亲她的眼皮。
刚说完,便听不知哪个山座山头的野鸡啼鸣起来。
苏筱圆:救命!
他该不会盯着她看了一整夜吧?!
凌岳仙尊的俊脸上丝毫不见尴尬:“原来快天亮了,我先起来准备早膳,想吃什么?”
苏筱圆:“都可以……”
“既如此,我便看着办了。”
半个时辰后,天光大亮,苏筱圆喝着道侣煮的茯苓玉屑粥,心中有些忐忑。
就算再怎么喜欢,也不至于整夜盯着。
而且他的那种眼神让她没来由的心慌,那不只是喜爱,更像是恶龙盯着自己的宝藏。
连紧紧盘着她的架势也很像!
“怎么了?可是粥不合胃口?”男人关切地问道。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他竭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只是不经意注意到,并非不错眼地盯着她。
苏筱圆摇摇头:“没有,很好喝……”
“那便多喝点。”
好在凌岳仙尊也有自己的事要忙,用罢早膳后他便去东轩打坐练功。
苏筱圆这才松了一口气。
晌午,她的传讯镜忽然响起来。
她连忙接起来,是开山。
“小圆子,阿春的人找到那店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