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筱圆从他手上接过猫,抱在怀里:“小慎行,你也知道想我了啊?”
刚摸了两下,猫就跳到地上钻进草丛跑了。
苏筱圆:“……”哪里像是想她的样子,多半是在外面没打到猎物,跑来打秋风的,看她没带什么吃的回来马上翻脸跑了。
这就是猫,苏筱圆叹了口气,看向傅停云。
月光朦胧,夜色温柔,傀儡人凌厉的侧颜也柔和了些许。
“你呢?傅停云?”她脱口而出,“你会想我吗?”
傅停云偏过头,少女的脸庞被温柔如水的夜色笼罩着,可他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他移开视线:“傀儡人不知道什么是思念。”
这答案并不意外,可是苏筱圆还是有点失望,嘟囔道:“亏我在外面还想你。”
“是么?”傀儡人问。
嘴上说想他,结果一旬一次的休沐日,一整日不着家,从早到晚和夏侯氏在一处,简直是乐不思蜀。
黄昏的时候晚膳做好了,又放凉了。
天黑了,他把饭菜原封不动地倒掉,烧干净,洗干净锅子和盘碗。
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傀儡人,没人晚归会向傀儡人交代一声。
如此甚好,他将刚放出的神识收回来。
反正很快就要走了,他何必操心她和谁厮混在一起。
可是方才见她飞奔过来,扑进他怀里,他胸腔里还是有什么震颤了一下。
那块坚硬无匹,只有熔渊才能销毁的傀儡核,好像在她的泪水中融化了一角。
成天不着家,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回来还逞强不说。
他提灯给她照路,把袖子给她牵,领她回到家,熟练地打水、烧热,打湿布巾,递给她擦脸擦手,又给她一块冷的湿帕子敷眼睛,免得明天起来眼皮肿。
“可要沐浴?”他问。
苏筱圆上半身躺在床上,脚伸在床外,眼睛上盖着帕子。
出去走了一整天,当然想洗澡,但是洗澡就要让傅停云回避,她现在不想赶他出去,她想让他待着陪她一会儿。
她摇摇头:“现在不想动,先泡个脚。”
傅停云便打了桶水来烧热。
苏筱圆揭了眼睛上的帕子,坐起身,脱了鞋袜,把脚浸到热水中,舒服地叹了口气。
傅停云垂眸看着水中。
这一日看来走了不少路,脚趾和脚后跟都被鞋磨红了。
真不知道穷乡僻壤巴掌大的集市有什么好逛,隔三岔五逛,一逛就是大半日、一整天。
“傅停云,你一天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呀?”苏筱圆问。
“没什么。”
“总不会什么都不做吧?整天站着吗?”
“坐着。”
“无聊吗?”
“傀儡人不知道什么是无聊。”
话音未落,少女的眼眶忽然又红起来。
“怎么了?”傅停云察觉不对劲了,他虽然时常腹诽她水多,但她并不是三句话就哭的人,大多时候她都比他预料的要坚强达观。
苏筱圆噙着泪,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他说傀儡人不知道这个,不知道那个,就没来由地难过。
因为不是真人,所以会被上一任主人当成物件随意抛弃,所以夏侯师兄会毫不犹豫地勒令她即刻销毁。
她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苏筱圆知道人类的同情心对他来说也许毫无价值,可她还是抑制不住这么想。
“是夏侯对你做了什么?”傀儡人声音比平常更冷漠,寒彻心扉,“我可以杀了他。”
苏筱圆打了个寒颤,眼泪都吓回去了,她好像从这个傀儡人身上感受到了如有实质的杀意。
她忙摇头:“没有没有,夏侯师兄对我挺好,他什么也没做,真的没人欺负我。”
傀儡人默然移开视线:“好。”
可是他身上那股寒冷的杀机却没有消失。
苏筱圆不禁想到夏侯师兄说的“邪咒”,心头一突。
“傅停云,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没有下什么咒术?不太正常的那种?”
傀儡人看着她的眼睛:“邪咒?”
“对……”
“是夏侯氏告诉你的?”
苏筱圆下意识地摇头:“不是不是,我偶尔听人说,有的傀儡人上会有奇怪的咒术什么的……”
傅停云当然看得出她在说谎,一定是那夏侯竖子说了什么。
不过他其实并不在乎夏侯氏说他什么。
“没有。”他干脆地回答。
苏筱圆稍微安心了一些,可是转念一想,傀儡人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自己身上下了什么咒术吧?
还是得等明天带他去给那解咒师看看才行。
虽然她今天才认识江明颐,但她莫名挺喜欢这个小姐姐,下意识地觉得她值得信赖。
可能是她说可以解咒时那笃定自信的神态给了她信心。
“傅停云,明天我要带你去城里见一个人,检查一下你身上的阵法什么的……”
“谁?”
“你不认识的,一个叫江明颐的法修,是个云游的解咒师,我们今天在城里碰到的。”
傅停云:“……”江明颐是他三师姐行走江湖、坑蒙拐骗时常用的假名之一,他早该知道她不会安生待在城里等巫山祭的。
苏筱圆见傀儡人蹙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忙解释道:“她人挺好的,也很热心。而且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对你做什么的。”
“如果查出我身上有邪咒,你打算怎么做?”傀儡人忽然问她。
“她说就算有邪咒也可以解的……”
“若是有她解不了的,你待如何?”傀儡人欺身上前,紧紧盯着她双眼,有些咄咄逼人。
苏筱圆又感觉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侵略感,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傅停云退后了一步,平静道:“邪咒无法可解的傀儡人,应当被销毁。”
江明颐当然不会让他们把他烧掉,他身上也并没有什么邪咒,只是保护傀儡躯的阵法而已。
他在一瞬间竟有些遗憾。
如果他真的身中邪咒,她会怎么做?
看她方才那瑟缩畏惧的样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去销毁吧。
这是人之常情,假如物件威胁到本人的安全,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
“水凉了。”他淡漠地说了一声,转身去架子上取布巾。
“傅停云,”少女在背后唤道,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决,“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销毁,这个解咒师解不了,我就带你去其他洲,找更厉害的解咒师,一定有办法的。”
傅停云抓着布巾的手停顿了一下。
“如果宗主和长老逼你销毁,不然就将你逐出宗门呢?”
“宗主和长老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你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把你销毁,”苏筱圆想了想,“我可以向他们告个长假,带你去找三界最好的解咒师。
“如果还是不行,我就在宗门外给你买个宅子,让你住着,等我通过入门试,就能自由出云雨宗地界了,到时候再把你带在身边,好不好?”
如果她的生命注定只剩下短短一年,她在最后离别前,不会舍弃任何一个她喜欢的人——包括傀儡人。
傅停云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一定是盘算了一路才作出的决定,可她不知道,决定的权力从来不在她手上。
他转过身,神色仍旧淡漠:“你不怕我会伤害你?”
“你会伤害我吗?傅停云?”少女仰头看着他。
“不会。”
“那不就好了。”她粲然地笑开,斗室中仿佛春光乍泄。
离巫山祭只有两日了,整个巫山祭会持续七日,前几日是零星一些小的庆祝活动、庙会、游园会之类,最后一日是重头戏,白日游神会,黄昏神女庙祭,入夜神女潭祓禊。
后两个活动仅限宗门之内,游神会却是在八方来客的瞩目之下。
傅停云预计风月门会在游神会上闹事。
他打算在解决那些宵小之后便趁乱离开。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
然而此刻看着她的笑脸,他忽然觉得这决定下得有些草率。
或许可以只将神魂抽回去,将这无用的傀儡躯留给她。
或许明日可以问问三师姐,她应当能找到让他神魂回去的办法。
傅停云垂下眼帘:“我去倒水。”
“等等,”苏筱圆指指桌子,“你把那个乾坤袋给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傅停云取了乾坤袋过来。
苏筱圆没把那二十多套衣服拿出来,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他:“你看看。”
傅停云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对昆仑金打的指环,一大一小。
苏筱圆知道修仙界的指环没有现代那种特殊的意义,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是传讯指环,”她解释道,“虽然你说不会无聊,但万一你有事找我,或者我有事找你,戴着方便一点。戴上试试吧。”
傅停云却没有去拿。
苏筱圆拿出小的那只戴在自己左手中指上,又取出那枚大的:“把左手给我。”
傅停云这才抬起手,递给她。
少女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指尖,把指环套在他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好,像订做的一样。”
傅停云不喜欢任何指环、手钏之类的东西,或许因为他天性不喜欢束缚。
这昆仑金的指环用料做工也算不得上乘。
可却意外的并不讨厌。
“我试试给你传讯,你去门外。”
傅停云顺手提起水桶走到门外倒掉。
刚放下水桶,耳*边就传来少女的声音,近得好像她练习“耳鬓厮磨”的时候,唇瓣几乎贴到他耳垂和耳廓,对着他的耳道轻声细语。
“傅停云,傅停云,听得见我说话吗?”
傅停云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听得见,苏筱圆。”
苏筱圆轻轻地惊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嘟囔:“怎么声音离耳朵那么近……吓了我一跳……算了能用就行,你进来吧。”
傅停云进了屋,苏筱圆又从乾坤袋里接二连三地拿出十几套衣裳:“这些都是给你买的,你挑中意的穿吧。”
傅停云看了一眼,那些衣裳大多花花绿绿的,不是他平时习惯的那种。
但是偶尔换一换似乎也不讨厌。
“为何替我买衣裳?”他问。
苏筱圆把一绺碎发拨到耳后:“你上次剪了自己中衣给我做月事带……我都没好好谢谢你,今天去买巫山祭的衣裳,就顺便帮你也买了几件。”
她又把乾坤袋也递给他:“平常可以收在这个乾坤袋里。”
那些老虎豹子鲛人女装什么的,她暂时还不好意思拿出来,先藏在装自己衣裳的乾坤袋里了。
逛了一天,情绪又起起落落的,她已经累得不行了,让傀儡人帮忙打水擦了一下身,换了睡衣,她一沾枕头,眼皮很快发沉,眼睛也睁不开了。
傅停云打算出去打坐,刚一推门,床上的少女忽然出声:“傅停云……”
傀儡人顿住脚步。
“你别走,”少女闭着眼睛,像是在与他说话,又像是梦呓,“你别走,陪陪我……”
傅停云迟疑了几息,闩上门,从床底拖出他的垫子,铺在她床边,平躺下来:“我在这里。”
“嗯……”少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朝外侧翻了个身,几绺长发从床边垂落下来。
傅停云感到她的发梢拂在他脸上,勾起心里的痒意。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拢住,轻轻嗅闻,淡而干净的香气让他无端想起小时候练了一夜剑走出无极宫,朝阳把雪峰染成金色,晨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
“你记得肚子上盖点被子啊……”少女呢喃道。
“嗯。”
傅停云没有刻意闭息,嗅着少女的发香,竟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