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奕早就回答过慧姬的问题了,但慧姬明显对那个答案不够满意。
慧姬在自闭绝望之后找到了新的出路——她开始模仿亡的一言一行了。
亡对此相当不满。
亡摸摸棉花鼎,慧姬就摸摸其他的布娃娃。
亡把棉花鼎搂起来,慧姬也把布娃娃搂起来。
最后亡应激了,他狠狠跟慧姬吵了一架,如果不是陶方奕在中间劝,他们两个估计得打起来。
“你学亡是没有用的。”陶方奕拦在了他们两人中间。
“为什么?可是他以前很坏,他现在变得很好了啊。”慧姬觉得自己可以通过学习亡的言行去让自己变得更好。
“你再模仿我,我就把你扯成两段!”亡威胁道。
慧姬:“如果你不让我模仿你,我就把你扯成两段!”她后面那一句的语气和亡一模一样。
亡:……
亡冲向了慧姬。
陶方奕连忙变成人形,把亡给拦下了。
陶方奕只觉得头大,他扭头对慧姬说:“你跟亡的情况不一样,你理解不了亡脑袋里是怎么想的。”
“因为你的小伴侣不肯跟我分享。”慧姬询问过亡,但亡不肯跟她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
“语言是没法准确地描述当时的心境的。”陶方奕很无奈,“你和亡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慧姬遗憾地垂下头。
“如果幽夫人还在就好了。”陶方奕叹气,他感觉幽夫人能让慧姬想通很多事。
“不不不!不要!”慧姬连连摆手。
她绝对不想让幽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你还在害怕她啊?”陶方奕不解。
“谁说我害怕了?我才没有害怕!”慧姬嚷嚷,“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我为什么要怕她?”
亡的嘴角微微下撇,可紧跟着,他想到了什么,嘴角猛地上扬:“呀,陶叔叔,最近你们第十九层不是开发出能让人短暂回忆起前世的药了吗?”
慧姬发出尖锐爆鸣。
亡终于快乐起来了。
“你别这么坏。”陶方奕用手肘轻轻推了下亡。
亡得意地冲慧姬歪了歪头。
“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你得不到你想要的。”陶方奕对慧姬说,“我可以借你一口气,让你短暂地活过来。”
慧姬激动地朝着陶方奕的方向走了一步。
“我可以把承载你的这块木头借给你一世,如果你想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样的蛇了,你可以借着这个木头身体去生活。”陶方奕继续说,“等你这一世投胎,你再把木头还给我也不迟。”
“真的啊?!”慧姬很惊喜。
“陶叔叔!”亡觉得这样很不靠谱,很不安全。
陶方奕安抚一般地拍了拍亡的胳膊,随后他对慧姬说:“真的。”
说完之后,陶方奕掏出了一张纸,他在那张纸上剪下了一个抽象的小纸人,随后对着纸人吹了一口气:“这个身体可以暂时借给你,但是它不是活着的。”
“那我要样才能活着?”慧姬拿着小纸条询问。
“要取回你褪下的蛇皮。”陶方奕说。
“徐远手串里的那根绳?”慧姬又问。
陶方奕点头。
亡连忙把陶方奕拉到一边,他伸手按住了陶方奕的脖颈,把陶方奕的上半身下压。
他们两个凑在一起,亡紧张道:“陶叔叔,她脑子不好,你就不怕她折腾出什么大事吗?如果她杀人了,这笔业障可是会往你身上算的。”
“我只是在回收我的木头。”陶方奕拍了拍亡的后背,“我会紧盯着她,不会让她杀人的。”
“回收木头?陶叔叔你觉得她必须完整地过完一生吗?”亡不解,“她真能体会到人的生老病死?”
“她不是人。”陶方奕还是这么一句话。
“那陶叔叔你为什么借她一个身体?”
“让她自己看看。”陶方奕说,“身临其境地看看。”陶方奕几次感受到了能量的松动,但他的力量并没有回归他的身体,好像永远都隔着一层,被什么给阻挡了。
陶方奕再次拍了拍亡的手背,安抚亡。
随后他转过身询问正在亢奋的慧姬:“你好不容易获得了新的身体,你不会用这个身体做过头的事,对吧?”
“当然不会!”慧姬笑得很甜美。
她想要去杀了徐远那个年轻的外遇对象。
这个应该不算太过分,只是杀掉一个普通人类而已。
陶方奕眯起眼睛,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
慧姬新的身体和她过去的长相不一样,看起来只是个年轻的普通女孩。
她用非常粗糙的话术从陶方奕那儿套到了那个女孩的信息。
亡频频扭头去看陶方奕,他可以肯定陶方奕听得出来慧姬在套话,但陶方奕看起来呆呆的,似乎什么都不懂。
【陶叔叔,你让她去杀人啊?】亡只能用传音。
【杀不了。】陶方奕设了限制。
亡还是觉得不太对劲:【陶叔叔你也不讨厌那个女孩啊,你为什么放她过去折磨那个女孩?】
【也不是折磨。】陶方奕又说。
亡不明白。
在慧姬偷偷穿上新的躯壳离开时,陶方奕和亡也隐匿身形跟了过去。
慧姬找到了那个女孩在校外租的房子。
慧姬找过去的时候正是深夜。
如今她这个身体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力量也有限,不过她运气还不错。
那个女孩不知为何没有待在出租房里,而是躲在楼梯间那儿哭泣。
慧姬压根不觉得杀人是什么不可接受的坏事,她就那么大剌剌地坐到了那个女孩身边。
亡和陶方奕隐匿在旁边,亡很紧张,陶方奕看起来还算放松。
“你哭什么?”慧姬不解,她觉得这个女孩现在不该哭,应该等自己杀她的时候再哭。
那个女孩看了慧姬一眼。
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坐在她身边,不过这人看起来没有恶意,她大概是听到了自己的哭声,过来安慰自己的。
“他们不喜欢我。”女孩轻声说。
他们?
慧姬歪了下头,随后她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们?!难道这个人类不止做一个人的小三吗?
“他们心里好像只有我的堂弟。”女孩无奈苦笑。
慧姬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她的堂弟是她的竞争者吗?她的堂弟姿色更胜一筹?
【她绝对是误会了什么。】亡看到慧姬那个震惊的表情就知道慧姬想歪了。
【误会了什么?】陶方奕没看明白。
亡:【误会……算了。】感觉懂慧姬脑回路的自己才应该反思。
陶方奕:?
准备杀人却一点都不紧张的慧姬忽然伸手抓住了那个女孩的脸。
女孩很懵,毕竟这个举动对普通人来说太过冒犯了。
慧姬打量了她的长相之后又问:“你有你堂弟的照片吗?我看看。”
“你看他照片干嘛?”女孩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看他多漂亮,为什么都喜欢他。”慧姬说。
女孩:……
“你在说什么啊?”女孩连哭都忘了。
“不是你说的吗?他们心里都只有你堂弟。”慧姬怀疑这个人类有健忘症。
“我是说我家里人都只在乎我堂弟!”女孩的声音高了些。
慧姬终于明白自己的思维和人家错位了,她拖长音噢了一声。
而那个女孩被慧姬打断情绪之后深呼吸了两下。
“我先问你。”女孩不想被莫名其妙的人安慰,因为她不确定对方到底是来安慰她的还是来嘲讽她的。
上次遇到的那个花哨公务员给她带来了一点心理阴影。
“你介入过别人的感情吗?”女孩问慧姬。
慧姬想了想:“介入过诶。”她还没杀掉王上的时候应该介入过很多感情。
女孩:“你当过小三?”
慧姬:“有上过小三这个位置,其实一开始是小四十二。”
女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我确实是小四十二。”那个时候她的位分不高。
这次轮到女孩震惊了,不只是震惊,简直是肃然起敬。
“所以呢,你在哭什么?”慧姬再次问女孩。
女孩:“……我和一个年龄比较大的男人发生了一些关系。”说完这句之后她认真观察了一下慧姬的表情。
慧姬没有惊讶,没有嫌弃。
女孩又继续说:“这件事最近被捅出去了……我以前的初中同学和我在一个大学,现在我们那儿的人都知道我做了一个老男人的情人。”
“然后呢?这和你的堂弟有什么关系?”慧姬不懂。
“我以为他们会打电话过来骂我不检点。”女孩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可她的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他们也确实骂我了,他们骂我不念亲情,明明有钱,但是堂弟得了病,还是一分钱都不肯拿出来。”
“得病?什么病?”
“骨肉瘤。”女孩说。
慧姬听不懂这些名称:“很麻烦吗?”
“要截肢,一开始我叔叔他们以为是小孩子长身体,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女孩目视前方,“他们之前就问我借过钱。”
“他们知道你有钱?”
“他们不知道,我只是个学生,我哪来的钱。”女孩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她再次情绪崩溃,但她没有歇斯底里地嚎叫,“他们,他们一直说大学生能赚钱,能打工。”
“但是大学生再怎么打工又能挣多少钱?”女孩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在逼我赚快钱,但他们不好意思说出口,他们还想顾念他们那张老脸。”
慧姬眨巴眨巴眼。
“我是拿到了钱,但我一分都不要给他们!一分都不给!”女孩咬牙切齿。
慧姬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她总觉得气氛变得奇怪了。
那个女孩反而好奇地反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做别人的小……呃。”
“小四十二。”慧姬提醒。
“哦对,小四十二……你不是在编故事吧?”女孩觉得这个数字特别荒唐。
“不是,我没什么想法,我只是想要好东西。”慧姬无父无母,她也没什么悲惨的过去,“我想吃得比别人好,用得比别人好。”
“我也是,我要吃得比别人好,用得比别人好。”那个女孩说,“我要我未来的每一天都过得比别人好。”
女孩松了一口气,她看向慧姬,像是在看自己的知己。
可慧姬却懵了:“啊?你不是为了你家里人吗?”
“他们没有资格让我这么做。”女孩说。
“他们是一群愚昧的混蛋,我要脱离他们。”女孩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管用什么方法,以后我一定能站到他们够都够不到的位置。”
这段时间慧姬已经听了足够多的分析,分析这个孩子是如何被她自己的思维所蒙蔽的。
所以慧姬直接把别人的结论硬搬过来了。
她说女孩得到的和她付出的其实并不匹配,她被自己蒙蔽了,还没能看清大人的世界,不了解其中的运行规则。
“所以归根结底你只是想要你家人的尊重,不然你就不会在这里哭了。”慧姬为自己的成长感到骄傲,她似乎终于摸清了一点做人的头绪,“如果他们的意见真的不重要,你又干嘛通过这样摧毁自己名誉的方式去走一条并不算捷径的路?”
那个女孩沉默了。
慧姬对自己很满意,现在成长结束的她也可以顺便帮自己的“女儿”韩书琴解决一个麻烦了。
慧姬伸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她准备找准时机掐住女孩的脖颈。
她不知道,有两个人紧张地守在她身边,随时准备打断她。
“所以你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吗?”女孩问慧姬。
她没有在慧姬的劝慰中应激,因为慧姬曾经也是和她一样的人,起码在道德上,慧姬没法压他一头。
女孩反而真的把这位“前同僚”的话给听进去了。
她开始好奇慧姬后来的故事。
可慧姬却被女孩的反问给弄懵了。
她从没觉得自己和女孩是一样的人。
朝着女孩脖颈处滑动的手停下了,慧姬呆愣愣地嗯了一声:“我确实……什么都没得到,还丢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命。
女孩垂下眼帘:“我太在意我那些所谓的家人的意见了吗?”
慧姬脸色煞白,她像是被吓到了。
“如果他们真的不重要……我何必惦记着压他们一头……可我不甘心啊。”女孩俯身抱住自己的腿,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慧姬的呼吸逐渐粗重。
如果他们真的不重要,自己何必惦记压他们一头?
诶?自己进皇宫是因为什么来着?
为了金银珠宝。
可她为什么喜欢金银珠宝来着?
噢,因为她抓老鼠的时候有人笑她了。
凡人重要吗?凡人当然不重要,慧姬轻轻松松就能杀掉一堆凡人。
但如果不重要,为什么那些人的笑能推着慧姬进入皇宫?推着慧姬去喜欢金银珠宝?
女孩重新抬起头,她擦了擦眼泪,随后她拍了拍慧姬的肩膀,“可能今晚我注定要遇到你,注定要听你讲这么多话。”
“我最近心里太乱了,我可能得自己去静一静。”女孩起身挥手冲慧姬告别。
慧姬也挥了挥手,但她其实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这个女孩的家里人影响到了这个女孩。
自己和她很像?自己也被那些凡人影响,直到现在?
哪怕她杀了那些凡人,那些凡人还是在影响她?
【人到底是什么?】
【你不是人,你是一条蛇。】
慧姬看向自己的双手。
等等,她是来干什么的?
哦对了!杀人!她要杀掉那个愚昧无知的蠢货。
她和那个女孩很像?
她真的和那个女孩很像吗?
恍惚间,慧姬好像看到一个人坐在了自己身边。
那是一个银发红瞳的蛇妖,那个妖有着和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那个蛇妖说出了慧姬刚才对女孩说的话,蛇妖说慧姬被自己的思维蒙蔽了。
她居然为了一群只能活不到一百岁的人类而把自己变成这样,慧姬没能看清这个世界,没能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她就连欲望都不是自己的,是其他人类的。
蛇的欲望从来都不是金银珠宝。
慧姬说那个女孩把家里人的欲望挪到自己的身上,以为那是自己的欲望。
那个蛇妖说慧姬把他人的欲望挪到了自己的身上,当成自己的欲望。
以为是自己的执念,不过是把他人装进了自己的躯壳里。
那个女孩真是个痴人啊。
“痴人呐。”蛇妖似乎说了这么一句。
慧姬呆呆地望着那个蛇妖。
蛇妖伸出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最后那只手落在了她的脖颈处。
蛇妖猛地用力。
慧姬只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她尝试挣扎,试图求救。
可最后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慧姬?!”有谁在叫她。
“慧姬!”
慧姬的眼前重见光芒,有谁的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慧姬吓了一跳。
“你怎么回事?!”陶方奕的脸出现在慧姬的视线里,陶方奕皱着眉头,“怎么一直在发呆?”
“发呆?”慧姬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随后她噌地一下跳起来,“我没有发呆!我没有!刚才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慧姬,她坐在我的旁边,她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杀了!”
“她杀掉我了!”
慧姬左看看右看看,除了陶方奕和亡以外,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亡和陶方奕对视一眼,随后亡开口道:“没有和你一模一样的妖出现,你刚才就是坐在楼梯那儿发呆,你只是慢慢从你坐的位置挪到了那个女孩的位置上。”
“那个女孩!”慧姬抓住了重点,“那个女孩一定会术法。”
“不会。”亡的本体和那个女孩近距离接触过,“她就是一个普通人类。”
慧姬开始深呼吸,她一边呼吸一边摇头:“刚才那个女孩……刚才我……”
她明明是想过来杀掉那个女孩的,但是她……
她……
她和那个女孩很像。
这一瞬间,慧姬忽然感觉自己脑袋里响了一下,像是谁在她脑袋里敲了一下钟。
混沌之后就是清明。
是了,已经杀掉了。
蛇妖还是杀掉了那个女孩。
只不过那个女孩的名字叫“慧姬”。
慧姬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确实是痴人啊,她明明是一条蛇,为什么偏偏要做人呢?
她根本做不成人啊。
只不过是把属于人的欲望全部装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杀了她了。”慧姬说。
“她回自己的租房里去了。”亡提醒。
慧姬摇摇头:“我杀了她了。”
她以前以为自己在我行我素,结果脑袋里装的都是他人的欲望。
这次她以为自己要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结果却杀了那个“自己”,那个脑子里都是他人欲望的“自己”。
慧姬有些失魂落魄地往下走,陶方奕和亡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慧姬一边摸着自己的脖颈一边下楼梯。
在走了几步以后慧姬忽然回头:“大木鼎。”
陶方奕:“啊?”
慧姬:“你说……蛇是什么样的?”
陶方奕:“我怎么知道?我是一块木头啊,我又没做过蛇。”
“是啊,我何必问你呢。”慧姬再次扭过头,“我何必问你呢,我才是蛇啊。”
她才是她自己啊。
“陶叔叔,她怎么了?”亡有些不解。
“大概是想明白了一些事。”陶方奕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回归。
“刚才真的有蛇妖要杀她?陶叔叔你弄出幻境来了?”亡又问。
慧姬的模样实在太真实了。
“我没有,应该是她自己出现幻觉了。”陶方奕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在防备慧姬真的动手。
“出现幻觉?”
“她的执念应该很深,因为她已经‘不开心’很久了。”陶方奕听着慧姬下楼的脚步声,“她早就被困住了,只是那时候她不自知。”
陶方奕这根木头想要长成树,慧姬这条蛇……大概是想变成蛇吧。
慧姬本来就是蛇,她以为自己一直是蛇,只是做不成人。
可她接触欲望太久,哪怕变成鬼都穿着那身冕服。
这是她想要的吗?如果是,为什么她不自在不开心?如果不是,她又为何一直披着它?
这华丽的冕服并不舒服,它只是用来给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