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峻刚走到马尾辫女孩桌边,他手里还拿着一沓厚厚的果冻贴纸。
马尾辫女孩在看到黎峻刚之后哼了一声,生气地扭过去,假装黎峻刚不存在。
“吴佳。”黎峻刚轻声说,“对不起,我对你们生气了。”
马尾辫女孩看向他。
“是我自己出了问题。”黎峻刚把那叠贴纸递给马尾辫女孩,“你,你能收下这个吗?”
马尾辫看了一眼漂亮的贴纸,她接过了贴纸,随后又哼了一声。
虽然黎峻刚给她道歉了,但是她再也不要和黎峻刚一起玩了。
黎峻刚又去给其他几个孩子送贴纸。
马尾辫女孩看着他手里其它的贴纸,她先是准备继续生气,可很快她听到了其他人哈哈笑的声音。
他们在笑什么呢?
马尾辫女孩凑过去看,没心没肺的短发女孩迅速原谅了黎峻刚,开开心心地用贴纸装饰自己的本子和座位。
“那是一个熊猫吗?”马尾辫女孩问。
“是。”短发女孩点点头。
随后她们就这么聊起来了,她们交换了自己喜欢的贴纸,随后她们又盯上了黎峻刚想要送出去的其他贴纸,她们看上了一部分贴纸,随后跟那些收贴纸的人打商量,让她们跟自己交换。
原本打算生气一辈子的马尾辫女孩忘了这回事,她又跟黎峻刚挤到一起去了。
最后黎峻刚给那个大鼻涕男生道歉,道歉说自己不该说对方不是男孩。
大鼻涕男生还挂着大鼻涕,看着黎峻刚送给他的小玩具,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你再骂我一遍吧。”大鼻涕男生还想要更多的玩具。
偷偷凑在窗户那儿观察的班主任看着那一窝孩子轻轻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让班上的小孩听到了,几个孩子望向窗口,随后他们嗷了一嗓子,被班主任吓了一跳。
班主任:……
黎峻刚看着惊恐的大鼻涕男生,他心里其实有点难过。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对方所做的就是自己爸爸妈妈对自己所做的,他为此难过,但也觉得那是对的,而现在向大鼻涕男生道歉的黎峻刚彻底否定了自己父母行为的正确性。
他一直在被自己的父母伤害。
但黎峻刚有些开心,因为他们的愤怒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他们自己,他们自己太钻牛角尖了。
……
“其实我很早就理解了我的父母。”萧云匣坐在窗边,“不是原谅,是理解。”
“你觉得他们那么对你是有理由的?”亡觉得萧云匣有点圣母。
“理由就是他们其实就是两个眼界有限的普通人,他们在自己的专业上有耀眼的成绩,可他们的事业建筑太过宏大,投射下来的阴影也太大了。”萧云匣解释,“但这只是我剖析理解出来的理由。”
“他们没法给我更多的爱,我又必须隔绝他们投射过来的,莫名其妙的恨,然后我就开始尝试找到他们愤怒的理由。”
理清他们的思绪,解构他们的言行。
而在理解之后,萧云匣便没那么恨自己的父母了,因为他们在萧云匣的心里不再无所不能,不再高高在上,他们只是两个找不到出路的普通人。
普通,没有任何特别。
而萧云匣不想和这样的人交朋友,所以她离开之后很少再跟自己的父母联系。
“所以黎峻刚在成年之前都必须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慕清子觉得这样也太可怜了。
“这孩子的过分早熟已经说明了一切,老道长。”萧云匣很无奈,“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已经开始寻找他的生存位了。”
“遗憾他的童年注定比一般孩子结束得更早,更早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萧云匣端起热的花茶喝了一口,“这个世界上总有这么一群人的,我们没那么幸福,但要说糟糕,好像也不算特别糟。”
年幼的萧云匣总会幻想自己的未来,她想过当个飞行员,或者希望自己有点其他理科上面的天分,最好是和自己父母完全不同的,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也更强大的那种天分。
“可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过我发现我比谁都更快地接受了自己无法做到的事实,我母亲同事的孩子光高考就考了五年,最后人疯了,进了精神病院。”萧云匣看着杯中的雾气,“可我就像个二皮脸,我没考上一流的大学,还能每天乐滋滋的。”
“我早就知道自己父母其实是平凡的人,我自己也是平凡的人。”萧云匣过早地被偏执折磨过,但她走出了偏执,随后偏执这个东西似乎就慢慢淡出了她的人生。
年幼的她被偏执折磨得筋疲力尽,最后她得出结论——贪婪和偏执会让她很累很累,而她不喜欢这种累。
“可痛苦没有意义。”慕清子说。
“痛苦当然没有意义,你知道痛苦唯一的作用是什么吗?”萧云匣笑了,“就是给人生这段故事添上一些纷呈的精彩的变局。”
“我的父母,我的爱人,甚至我的孩子都是我自己故事里不同的小章节,我在某些章节里会沉重一些,经历痛苦,然后走出来,顿悟,像小说里的主角。”萧云匣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在另一些章节里我又是个漂亮知性的女性,或者有趣的妈妈。”
“这是独属于我的故事,真的,只有我能全盘读懂它,我会在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瞬反复翻阅我的人生,而曾经的痛苦不过是主角衣角上的那点脏污罢了。”
“看我脸上的皱纹,我都走过了多少时间。”
“我可没有被打败。”
陶方奕:“……我喜欢皱纹。”
萧云匣:“你到底是怎么理解的?”
陶方奕真的很喜欢皱纹,他发现有皱纹的人类总能说出他喜欢听的话。
所以在大家都没注意他的时候,他偷偷用马克笔在自己脸上画了几道皱纹的纹路,随后拿起镜子反复欣赏。
而萧云匣发现的时候差点笑得抽过去。
陶方奕用更加苍老沙哑的声音询问:“我这样看起来是不是更有权威性?”
萧云匣还在笑。
慕清子:“她都快七十了,你别把她乐死了。”
陶方奕有些不开心,他继续拿着镜子反复观察自己。
“为什么我不会老呢?”陶方奕从没经历过这个总结自己人生的时间段,因为他的人生暂时还没有什么可以总结的吗?
陶方奕叹气,而这时候,他通过镜子看到了偷偷凑近的亡,亡的大白牙反光得都能照出陶方奕的后脑勺了。
不过亡没有喊陶方奕的名字,他就猫在陶方奕身后观察。
陶方奕用圆手搓了一下自己的脸,亡兴奋得直喘粗气。
陶方奕模仿老人家步履蹒跚的姿态,亡脸都红了。
慕清子有些看不下去:“诶我说,你就没觉得一直跟着你的这个厉鬼有点变态吗?”
亡闲的没事就喜欢观察陶方奕,然后自顾自地脸红,自顾自地喘粗气。
“有时候亡会比较不善言辞。”陶方奕替亡辩解。
而慕清子分明看到陶方奕在扭过头来面对自己的时候,亡迅速把嘴合上,亡没有嘴唇,但他还能把嘴巴那层皮肉给合起来,偷偷摸摸地噘嘴,然后在陶方奕的圆手上极轻地亲了一口。
慕清子:?
这家伙到底怎么做到的?那个肉色的皮其实是嘴唇?
陶方奕把自己的手拿起来,随后又看向亡的脸,亡继续呲牙乐。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陶方奕问亡。
亡歪了下头。
“我才不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陶方奕凶巴巴地开始揉亡的脑壳子。
亡的嘴角越呲越大,脸越来越红,最后长舌头都耷拉出来了。
慕清子:……
陶方奕不会给这小子揉爽了吧?
慕清子对真相不感兴趣,他不想窥探陶方奕和亡的感情:“诶,这不是你的任务吗?为什么我觉得你最近特别闲?”
陶方奕揉亡脑壳的手停住了。
亡凶巴巴地面对慕清子。
慕清子完全不怕这个厉鬼:“我感觉你特别敷衍啊,一天到晚什么也没干,只知道跟这个厉鬼逗乐。”
陶方奕:?!!!
陶方奕没有反驳,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是慕清子所说的那样。
以前陶方奕执行任务不是这样的,他会认真分析每个任务对象的性格,然后花很长一段时间确定小孩能接受哪种程度的恐吓,最后定下大致的完成任务的时间。
他会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中。
可现在陶方奕明明在工作中,却像是在休假。
恐惧值不需要他担心,因为那个孩子本来就生活在恐惧中,可他还得收回木头啊,木头是他本体的一部分,怎么能全部交给萧云匣,自己完全不管呢?
陶方奕有些羞愧。
亡嘴里发出了咔咔声,他在威胁慕清子。
但他的威胁对慕清子没有用,慕清子双手叉腰:“现在你搞得好像这是我们的任务,跟你没关系。”
陶方奕低下头,相当惭愧。
“好了好了。”萧云匣打断慕清子,“现在这位陶先生正在人生的关键阶段,你指望他全心全意做任务有点为难他了。”
“我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也工作不进去,脑子里净琢磨自己对象的事了。”萧云匣倒是能理解陶方奕。
刚恋爱嘛,都是这样的。
陶方奕听了这话之后晃了晃自己的手,他似乎是在焦急一些什么,但陶方奕什么都没说,他独自慌了一会儿之后跳下桌子,找了个角落钻进去。
“陶叔叔?”亡不解。
“你们还没确认关系。”萧云匣认识了陶方奕这么一段时间,她了解陶方奕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别扭一下。
“还没……”亡有些惆怅,“陶叔叔还在纠结我的身份问题。”
“但我们搞对象是迟早的事。”亡很自信,说到这儿,后背都挺得更笔直了些。
萧云匣也这么想,毕竟这两人太过亲密无间了。
不过很快萧云匣就发现陶方奕纠结的不只是什么身份的问题。
至于萧云匣是怎么发现的……陶方奕大晚上埋伏在她枕头边了。
陶方奕冒出来的时候萧云匣差点吓出毛病,而她的反应又把陶方奕给吓了一跳。
“我,我是想问你以前谈恋爱的事。”陶方奕用术法抚平了萧云匣的情绪,随后他坐到了另一边的枕头上,萧云匣的旁边摞了三个枕头,这些是睡觉的时候用来抱的和用来垫身体的。
娃娃坐在枕头堆上,腿碰不到床,便跟随他忐忑的心情晃了晃。
“恋爱真的很好吗?”陶方奕有些纠结,“会不会有时候伤害到自己的伴侣?如果恋爱没成功的话,会被讨厌的吧。”
萧云匣终于知道了,陶方奕最大的恐惧可能还是对“迈入新关系”的畏惧,他设想了各式各样美好的未来,也把糟糕的可能性想了个遍,想到最后,陶方奕有点胆怯了。
“我?就是很俗套的被荷尔蒙控制,然后喜欢上了一个人,而惊艳慢慢变成了依恋,最后就这么走了一辈子。”萧云匣说得很轻松。
“你现在依然很爱他吗?”陶方奕问。
萧云匣笑了笑:“这世上我每一个地方都敢去,唯一不敢去的就是他的坟墓。”
“我害怕看到他的照片被印在石碑上,我害怕那个象征着死亡的石碑提醒我他已经离世的事实。”萧云匣说起这些的时候还在微笑,“你觉得我还爱他吗?”
陶方奕连连点头。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不确定自己提起这件事有没有让萧云匣痛苦伤心:“我,我还能继续问吗?”
“你问吧。”萧云匣觉得看一个布娃娃和一个厉鬼谈恋爱挺有意思。
“其实我知道,爱情本来没什么特殊,来了便接受,没了也不必过分留恋。”陶方奕都琢磨明白了,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自己的脑袋好像不怎么讲道理。
“但我就是忍不住去想一生一世,我不知道我们能一起活多久,也不知道我们能在一起多久,可我想和亡一直一直在一起。”陶方奕都不知道自己的一辈子有多长。
“这很正常啊。”
“正常吗?”陶方奕有些紧张。
“刚开始恋爱还能保持理性的话,你根本不是爱上了吧。”萧云匣笑了笑。
陶方奕连连点头。
这就是了,他没有毛病。
“那,那你们的表白场景是什么样的?”陶方奕觉得自己得计划一下。
“就是他问我能不能在一起,我答应了……你那是什么表情?表白不一定要那种浮夸的浪漫的。”萧云匣说完之后发现陶方奕没有认同。
好吧,这个布娃娃估计想整浪漫的。
“你知不知道这个厉鬼喜欢什么?”萧云匣问。
“各种帅气的法器,最好是枪械类的,还有那种炫酷的绷带法器。”陶方奕细数,“他喜欢吃熟肉,喜欢向日葵,还有我。”
“你把你自己也给列进去了?”
“对,因为亡有个小房子,小房子里装满了我,他是个很贴心的孩子。”陶方奕说。
萧云匣:“……什么叫装满了你?”
“他制作了我执行任务时各种娃娃的造型摆在床上,墙上还贴满了我的肖像画和我的照片。”陶方奕用圆手捂住胸口,感觉心里暖暖的。
“这是变态吧。”萧云匣毫不留情地开口。
这种程度已经不是简单的迷恋了。
“怎么会?他只是需要抱着我的玩偶入睡。”陶方奕替亡辩解。
“这就是变态吧。”感觉像那种感情很扭曲的粉丝,晚上睡觉还要搂着偶像的等身抱枕,“不过玩偶的话,应该还好,毕竟你是布娃娃。”
这个厉鬼应该没有做等身抱枕这种东西吧?
正在踩缝纫机车线的闻人傅打了个喷嚏。
又是谁说了他的坏话?
闻人傅微微皱眉,不过他很快就不纠结这些了,他看了一眼半成品等身抱枕,忍不住哼起歌来。
等身抱枕的照片是在陶方奕允许的情况下拍的,陶方奕和闻人傅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陶方奕觉得是孩子需要陪伴,而闻人傅只是脑子里想要这个东西,随后想方设法也要搞到。
陶方奕觉得自己得考虑考虑之后两人关系的事,他是长辈,他得更负责任,他得跟闻人怀疏和王强沟通好,随后通过一场浪漫的仪式确认两人的关系。
闻人傅觉得自己得找个机会和陶方奕生米煮成熟饭,两人都滚到一张床上了,那他们是什么关系就很明了了。
陶方奕决定学着更成熟,更稳重。他未来得对一段关系负责。
闻人傅在琢磨自己要怎么才能不经意地勾引陶方奕,买几件禁欲又容易撕扯的衣服?
他们都有各自的想法,而他们暂时都不知道对方在琢磨什么。
不过陶方奕除了考虑感情问题,他还得考虑工作。
黎峻刚最近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他说不上多亢奋,但也谈不上难过。
他最近来萧云匣这儿,总会问一些比较奇妙的问题,比如他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会在一起,萧云匣回答说他们当时是喜欢对方的。
黎峻刚没有继续问,他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但是他们没有准备好。”
“是的,他们没有准备好。”萧云匣笑着点头。
黎峻刚得出结论之后又问出了另一个让自己感到困惑的问题:“我很可怜吗?”
“为什么这么问?”萧云匣不解。
“大家好像都觉得我很可怜,邻居也是,老师也是,他们很好,他们很关心我。”黎峻刚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你觉得自己不可怜吗?”萧云匣反问。
黎峻刚以前也觉得自己是很可怜的,他也能接受其他人对他的同情,因为那代表那些人理解他,理解那些事情发生不是他的错。
可最近黎峻刚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一场让他无所适从的混乱之后,黎峻刚做了一件他妈妈直到三十多岁才成功做到的事——为自己的错误道歉。
他没有在朋友的面前找理由,把自己的一切糟糕言行都推到自己父母身上去,他没有以一种“我很可怜,我是受害者”的姿态去胁迫朋友们接纳他,他没有在犯错之后抢先一步哭出来。
他认真道歉了,尽管他的手在颤抖,尽管他害怕朋友不接受,害怕朋友会指责他。
但他做到了不是吗?他比他的家长做得更好。
“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所以我变得坚强。”黎峻刚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我和我的朋友们不一样,是因为我的爸爸妈妈不一样……我是可怜的吗?”
“不可怜啊。”陶方奕觉得黎峻刚理解的逻辑不太对。
“不可怜。”这次萧云匣给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
“痛苦这个东西本身真的很烂很烂,遇到了痛苦,那叫倒霉,那不叫可怜。”萧云匣说,“在痛苦面前一蹶不振,开始从同情里汲取安慰,理所当然地和痛苦做邻居,最后被可怜,自怜……大多数孩子都是这样的。”
“他们可怜,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怜。”萧云匣认真地注视着黎峻刚的双眼,“你不可怜,孩子,你是坚强。”
“你在勇敢地翻山越岭呐,没人能高高在上地可怜一个勇者。”萧云匣说,“他们不一定能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在你这个年纪,做到和你一样厉害的事。”
“坚强意味着你能生存下去,你在努力地扎根,尽管总有什么东西在拦着你。”
“如果不突破会被可怜,突破了还是让人觉得可怜,那不是白突破了?”
“你的生命在努力地焕发光彩,你不值得可怜,但是你值得掌声。”
黎峻刚睁大了双眼。
“你不是悲情故事里的主角,不是不被救赎就会孤独死去的小花小草。”萧云匣不觉得黎峻刚可怜,正如她从不会觉得自己可怜。
只是被暂时拦住了去路而已。
又不是一辈子都待在这儿,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呢?
可不可怜,那是死的那一刻才能下的结论。
黎峻刚重新挂回了自己喜欢的那条漂亮吊坠,在混乱之后,他还是把它找了回来。
陶方奕很感叹:“这让我想起了小学六年级下册的一首古诗。”
慕清子:“你真博学,居然连小学课文都有涉猎。”
陶方奕:“我这儿还有课本。”
慕清子:……
他到底一天到晚在收集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