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又吵起来了?”萧云匣凑到窗边往外看。
“往好处想,起码没当着孩子的面吵了。”陶方奕说。
慕清子继续叹气。
“你一天到晚地叹什么气啊?弄得气氛都不好了。”亡有些嫌弃。
“我是有点失望。”慕清子的双手背在身后,“我以为那一天之后情况会彻底逆转。”
“你以为她前三十多年的人生是假的啊。”萧云匣在嗑瓜子。
陶方奕伸出圆手往萧云匣那包瓜子里掏。
之前他以为遇到那个老相识罗刹鬼的任务已经够放松了,结果这次任务基本就是躺在老太太家里吃吃喝喝,偶尔小孩来了收集点恐惧值。
萧云匣家里什么都有,吃喝玩乐样样都有,陶方奕昨天用萧云匣家超棒的家庭KTV唱了一晚上的歌,他喜欢萧云匣家的音响。
“诶,你是不是胖了?”萧云匣问陶方奕。
陶方奕低头,用圆手捏了捏自己棉花填充的肚子:“可是娃娃的身体不会长胖,我的本体的外形已经固定了,不会发生变化。”
“可我怎么觉得你胖了呢?”萧云匣逗他。
“真的啊?”陶方奕起身,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面镜子,他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看起来没有变化啊。”
萧云匣:“胖了。”
她伸手掐住了陶方奕肚子上的一坨棉花:“你看看,游泳圈都出来了。”
“那是棉花。”陶方奕说。
“真的?”萧云匣又伸手捏了一下陶方奕的面颊,“这里也胖了。”
“这里面也是棉花。”陶方奕戳了戳自己的脸。
“真的吗?”萧云匣问他。
“真的呀。”陶方奕用两个圆手使劲捏了捏自己玩偶身体的面颊,“你看,里面都是棉花。”
亡:……
亡:“啊……”
慕清子看向他:“怎么了?你傻了?”
亡没有回答他,还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闻人傅正在殴打抱枕:“好可爱!!”
“啊!!!”闻人傅大叫一声,用快到几乎肉眼不可见的拳头捶在了抱枕上头,随后他又把脑袋埋进抱枕里咆哮,随后直接猛地给了抱枕一个过肩摔。
给抱枕过肩摔之后,他变回原形,冲进自己的房间,随后他用自己的大脑袋抵住了最大的那个陶方奕娃娃,他在注视那个娃娃,他在注视娃娃,他在用眼神恐吓娃娃。
“你是不是胖了呀?”闻人傅的语气像个变态。
在问完之后他又模仿陶方奕的声音:“不是,这里面是棉花。”他已经能把陶方奕的语气模仿得炉火纯青了。
模仿完陶方奕之后,他又假装生气,一边发出“哇呀呀呀”的声音,一边用一长条的身体在家里转圈。
最后他怒视陶方奕的玩偶,猛地跺了一下前脚:“你搞得这么可爱,是不是想被吃掉?!”
“我嘴巴这么大!一口就能吃掉你!!”闻人傅张大嘴。
亡也同样冲着陶方奕张大了嘴。
陶方奕回头看了一眼亡的大白牙,他伸出圆手摸了摸。
陶方奕不知道,另一边的闻人傅被他这一摸给摸“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腿还直抽抽。
陶方奕摸了一把亡之后看向外面正在吵架的黎柯,他说:“变化不是发生之后就立刻改写人生的,人会尝试往前,往前走远了会不舒服,会往回退,甚至退得比之前还夸张。”
慕清子不解:“你不是块木头吗?你上哪儿知道这么多?”
“我只是成长得慢一点,我又不是没有成长。”陶方奕也是经历过一些挣扎的,“我们家亡更清楚这些。”毕竟亡的变化更夸张。
正在发呆的亡:“啊?”
四个爪子一爪一个陶方奕娃娃,身体还缠着一个大娃娃的闻人傅:……
啊?什么?陶方奕在聊正事吗?
“有时候就是会出现自以为是的成长,实际只是下意识地全盘否定了自己的本性,这样没法长久,会有很大的反弹。”亡曾经因为压抑欲望而爆发过。
“所以人有时候会前进两步,退后三步。”陶方奕重新坐了下来,伸手去够萧云匣手里的瓜子。
有时候意识到自己需要改变,从周围人的反应是能看出来这种改变是好的。
可改变就意味着走出了让人舒适的那个保护壳,无论是懦弱还是痛苦,都是让人上瘾的东西。
所以在走几步之后人就会想缩回自己的保护壳,在自己熟悉的痛苦中安心地做自己。
“但是不断地向前试探,能够拓展让自己舒服的范围。”萧云匣接话,“久而久之就能踩出一条熟悉的路来。”
就像玩某种线性进程的单机游戏,出了安全房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怪都能打得人筋疲力尽。
可等走到终点,拿到所有成就,再重开一局,发现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卡在那个小怪的身上。
萧云匣解释:“她的适应需要花费很多时间,这个时间得按年来计算,这不是一两天的事,这会贯穿她的大半辈子。”
慕清子:“唉……半生都得浪费在这种事上吗?”
“你是个很厉害的道士。”陶方奕对慕清子说,“你在术法上的天赋无人可比拟,但是有时候你不像个人。”
慕清子:“……我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陶方奕更不像个人好吗?他都不是人!
“你真的很不像人,你从小就是天才,一路没遇到多少坎坷。”陶方奕说。
亡抬头望向陶方奕。
“你也没有过纯粹的爱恨,你的心性是不落地的。”陶方奕解释。
“就你落地!”慕清子有些不服,“有事没事带着我的徒弟抓蛐蛐,你们渡河的时候你跳下去把自己当木筏,你原来是个木棍,又没生根又没发芽的,你比我落地?”
陶方奕:“……但,但我现在好像有喜欢的人。”
亡挺直后背。
“我就是长得慢一点,但我觉得我还算不错。”陶方奕感觉自己有时候的感情还挺浓烈的,“我还跟人绝交过。”这得多浓烈的感情才会选择绝交?
萧云匣觉得他俩都挺不落地的:“人这一辈子,到死能想清楚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又不跟你们似的,还搞什么修行。”
“她没法想清楚,那我徒弟怎么办?”慕清子问。
“这个月十五你徒弟跟你说啥了?”亡有些好奇。
“他跟我讲的就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啊。”慕清子说。
“他没有问他前世的事,也没有隐晦地提出他喜欢你?”亡又问。
慕清子摇头。
“这不挺好的吗,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了。”
“但我担心啊,你们也说了普通人的改变没法一蹴而就,我怕他好不容易试探着变好点,又被人给打回去了。”慕清子一着急就摸自己的胡子。
“打回去就打回去呗,打回去之后再往外试探的时候就有个防备了。”萧云匣说,“养小孩不能创造温室的,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可他的路太难了。”
“这个改不了。从他出生开始,这一切就已经定死了。”萧云匣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茶壶,“诶,喝茶吗?”
“不喝。”慕清子自己给自己气得够呛。
“我要,谢谢。”陶方奕举起了自己的杯子。
亡忽然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天才会不落地吗?”
“不见得,天才也有自己的烦恼嘛。”萧云匣说,“但某一方面特别有天分的人确实比较容易傲慢。”
“怎么了?你是天才吗?”萧云匣问他。
陶方奕立刻点头:“是的!亡很厉害,亡的父母本来就已经算本族的天才了,亡的天赋比他的父母还要更强!”
“哇。”萧云匣很震惊,“我以为你这种才算天才。”
“我不是天才,我只是运气好,然后活得久。”陶方奕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亡:……
自己和那些庸俗的人不一样,自己为什么要分眼神给那些人?
闻人傅曾经是这么想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和陶方奕待久了,闻人傅总觉得自己的某些地方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
这天晚上,闻人傅四个爪子分别攥着陶方奕的娃娃,他望着天花板,没有睡着。
第二天闻人傅起床,洗漱,他擦干净脸之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久。
随后他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这个微笑是他反复练习之后的结果,很完美。
这样是受人喜欢的,可为什么这样会受人喜欢呢?
闻人傅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把这一切当成了一种伪装。
但是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伪装?
因为他们都是不敏锐的,愚蠢的人吗?
闻人傅换了一身衣服,在出门时,他把自己的头发变成了黑色,眼睛变成了深棕,毕竟银发和异瞳实在太惹眼了。
他已经习惯了在上班的路上被人注视,因为他长得好。
闻人傅认真观察自己上班的这条路,他忽然意识到这条路上有许多的行人,他们在聊不同的话题。
孩子在聊考试或者游戏,成年人在聊假期的出行计划,或者公司又有了什么变动。
奇怪,这条路以前真的有这么多人吗?
他路过某个小花坛时似乎听到了哭声。
闻人傅停住脚步。
他走进花坛,看到了一个衣服沾了灰尘,却穿着整齐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在闷头哭,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闻人傅开口询问:“您还好吗?”
那个男人被他吓了一跳,闻人傅走路是没有声音的,男人压根不知道自己身边还站了一个人。
“我没事,没事。”男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闻人傅上下打量男人,他没有询问男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问:“这么早,您吃早餐了吗?”
男人下意识摇头。
闻人傅把自己买的包子递给了男人。
他本来没想买早餐,但他喜欢闻这个包子的味道,就顺便买了两个。
男人想要拒绝,闻人傅说:“吃点吧,不管什么事,只要还能吃得下饭,就不是大事。”人类靠食物维持生命,只要还能进食,那人就能活下去,人能活下去也就能继续走下去。
男人没控制住,哽咽着哭了出来。
他接过了闻人傅递给他的包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闻人傅依旧没有问男人发生了什么,他跟男人挥挥手,随后去赶车了。
他坐在车上,回想自己刚才做的事。
这不像是他会干的,他闻人傅哪有这么好心?
他是天才,他和这些庸俗之人……可如果是对方的妻子出了事呢?
闻人傅现在自己有了喜欢的人,他恨不得天下所有相爱的人都不要出任何意外,因为他听到这样的故事之后会代入,会害怕。
闻人傅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特别有意思,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个大世界里还囊括了无数的小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小世界,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包括自己。
这么一想,自己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
闻人傅用手指轻轻敲了车窗玻璃,大概是早晨的空气清新,他觉得自己的心情特别好。
太阳已经冒头了,但并不热。
闻人傅能看到自己的鼻尖被阳光照射。
他打开手机的摄像头观察自己。
自己真帅气啊。
闻人傅就着阳光给自己来了一张自拍,随后他发到社交平台,配文:【又上班喽】。
拍完之后他单独给陶方奕发了一张。
陶方奕回得很快。
陶方奕:【真好看,阳光好看,你也好看。】
闻人傅抿着嘴笑,随后他捧着手机双手打字:【陶叔叔,我是个很坏的人。】
陶方奕:【可是我觉得你不坏诶。】
【平常是很坏很坏的。】闻人傅说,【但我今天做了一件还比较温柔的事哦。】
他把自己早晨的经历和想法发给了陶方奕,长篇大论地发了好多条。
【稍微做次好人好像也不赖,叔叔。】闻人傅一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性格,但某些地方却变了好多。
【你好棒!!】陶方奕感叹,【你的成长速度真的好快好快。】
闻人傅再次抿唇笑,他收起手机,感觉心里的亢奋都快溢出来了。
公交车的广播响起,闻人傅终于意识到自己坐过了站,他连忙起身。
不过一边慌乱他还一边在笑,因为陶方奕正在揉搓亡的头发。
幼稚死了,像个跟父母炫耀自己做了好人好事的小鬼头。
可这种感觉真的还不赖,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最后同样变成了一个完美的笑,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这种表情是受欢迎的了。
受欢迎的不是脸部肌肉的牵拉,而是这个表情背后传达的情绪。
一种让人觉得舒服的喜悦。
自己一直伪装出完美的微笑,打造了一个壳子供自己使用,给外人欣赏。
但他忽略了这个图腾之下真正的内容物有多么珍贵。
闻人傅决定跑着去特管局,他懒得等这一站路的车。
跑起来的时候闻人傅感觉清晨的风正在往自己脸上吹,好舒服,好自在!
好想笑……
闻人傅不是什么腼腆的性格,他想笑就直接笑出声了。
“哈哈哈哈!”一个奔跑的男子路过了一对小夫妻。
小夫妻懵了。
“这个人类中彩票了?”闻人怀疏询问王强。
王强眯起眼睛:“那个好像是我们儿子。”
“我们的哪个儿子?”闻人怀疏有点不敢相信。
“我记得我们只生了一个。”王强说。
“但我感觉不是那一个。”闻人怀疏感觉这个跑过去的奇特男子比路上那些车喇叭的还响,不是说市里禁止鸣笛了吗?
“我也觉得不是。”王强视力很好,他看到那个男子莫名其妙在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跃起,三百六十度转身落地,随后又开始哈哈笑着奔跑,“就是那张脸有点像。”
他们的孩子最会装模作样了,怎么可能在大街上大叫乱窜?
“所以不是小傅?”闻人怀疏问。
“不是吧……”王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随后这对夫妻对视一眼,他们轻松一笑。
“肯定不是!”
另一边,陶方奕使劲挠亡的脑壳:“我们家的亡最棒了!”
亡一边脸红一边咧嘴笑。
“我们家亡是最优秀,最正直的孩子!”陶方奕现在的身体很小,他摸亡的脑袋还挺费劲的。
亡越来越高兴,最后他躺地上了。
陶方奕又开始使劲揉搓亡的肚子。
“你们在干什么?”路过的慕清子问。
“我在夸夸亡,给亡奖励。”陶方奕说。
“我还以为你在和面呢。”慕清子刚才站的远,只看到陶方奕使劲地在挪动上半身,他还以为陶方奕在揉面,准备做饺子,结果是在揉鬼啊。
“你知道吗?我因为自己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好了。”亡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
陶方奕的两只圆手搓在一起,他有些不好意思。
有些话他和亡心知肚明,可两个人都没有直接说出口。
“什么变得越来越好了?”慕清子问。
“我这个人,我变得不刻薄了,不高傲了,我甚至会做好事。”亡简直想都不敢想,“我感觉自己变得格外慈悲,我看所有人都是好的。”
慕清子抬手打断他:“你等等。”
亡咧着嘴望向他。
“你觉得黎柯是个什么样的人?”慕清子问。
亡:“愚蠢短视的人。”
慕清子:“黎峻刚他爸爸呢?”
亡:“狂妄愚昧的蠢货。”
慕清子:“你还记得前不久翻进萧云匣院子里的那只猫吗?你觉得那只猫能养吗?”
“不能。”亡回答。
慕清子:“为什么?”
“太丑了,纯粹的丑。宠物这种东西应该是养来让人开心的,但是看到那只丑猫只会让人为它的丑陋而悲伤。”亡不喜欢丑猫。
慕清子指向亡,随后他问陶方奕:“所以他刚才的意思是,他变慈悲了?”
亡:“我的慈悲不能让丑东西变好看,不能违背客观事实,我又不是天道。”
慕清子:“你看,他还在攻击。”
“但是你看这个。”陶方奕把手机拿出来,给慕清子看闻人傅给他发来的感悟,“亡他真的变得平和了。”
慕清子认真盯着那一长串的感悟看。
看到最后,慕清子惊叹:“天呐。”
“是不是特别真诚?”反正陶方奕是很感动的,因为闻人傅说自己改变的契机就是和陶方奕的相遇。
“确实真诚,看完感觉世界都变美好了。”慕清子说。
陶方奕抱紧了手机。
慕清子继续:“一想到写出这些东西的人居然会霸凌一只猫,我就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比的失望。”
陶方奕:……
慕清子:“这个世界的坏人还是太会伪装了。”
陶方奕觉得慕清子对亡有偏见。
陶方奕很高兴亡的变化,他带着亡一起去萧云匣的小院子里晒太阳。
小院子里也有一个摇椅,幸好现在陶方奕的个头小,他可以和亡一起挤在那个摇椅上。
“陶叔叔,风好舒服啊。”亡说。
“嗯,我也喜欢风。”陶方奕记得自己第一次感受微风的吹拂,有什么东西奔向他,又顺着他的身体而滑开,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花也很香。”亡继续说。
陶方奕也喜欢花:“我以前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花被人类视为观赏物。”现在他也会种花了。
“为什么?因为陶叔叔你不理解花的美吗?”亡问。
“花是很美啦,但我好歹也是个木头。”陶方奕很无奈,人类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却很喜欢欣赏植物的花。
亡:……
等等,植物长花是干嘛的来着?
亡的嘴角逐渐下撇,他好像无意中得知了一件非常有伤风化的事。
这时,亡忽然听到了“喵”的一声。
他抬头看,发现围墙上站了一只五官奇特的白猫:“噢?小丑猫来了。”
亡之前追在这只猫后面说猫丑,幸好猫什么都听不到,也听不懂。
此时亡的心情大好,语气也温柔了:“这只猫真的好难看啊,哈哈。”
陶方奕:……
亡顺嘴编了一首调子,哼着歌唱人家猫有多丑。
“你现在情绪很好,还会觉得它很丑吗?”陶方奕有点好奇。
“我稍微能接受一点了。”亡说。
“你觉得它好看了一些?”陶方奕问。
“不是,它的丑陋被加上了柔光滤镜,没变得好看,只是丑得没那么尖锐了。”亡实事求是。
陶方奕默默挪开视线,他发现慕清子在不远处围观。
慕清子做了个“刻薄厉鬼”的口型。
陶方奕没有生气地反驳,他只是心虚地收回视线,默默搓自己的圆手。
也,也没有那么刻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