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英纵与潮生离开中原后,搭上了商队的车,沿汉中路进天水,再前往银川路,辗转沿昆仑山北麓回白玉宫。
此地曾是古羌人国土,其后被吐蕃与西夏争夺多年,如今被置于西夏实控之下。
潮生的西夏语虽在六岁前所学,却依旧还会说少许,沿途遇见曾经的族人们,只觉颇为亲切,总忍不住与他们交谈,询问风土人情。乌英纵为了让他忘记斛律光辞世之事,特地绕了一个大圈,带他一路游山玩水般地北上。
西北充满了贫穷破败的村庄,各苦地百姓朝不保夕,但至少日子还能过,大旱结束后,西夏民的脸上有了少许希望。
潮生与乌英纵犹如红尘中的小情侣般,一路上相依相守,离开喧嚣的开封,天大地大,回归自然,竟也另有一番乐趣。
乌英纵始终不知为何,当初潮生一眼便相中了他,只能说前世修来的缘分。就像项弦常说,漂泊流浪,所托非人,受囚为奴,又被他与沈括救出,一切的一切,都是缘分指引,为了遇见潮生的那一刻作安排。
潮生则更说不清楚了,只知自己非常喜欢乌英纵。皮长戈与乌英纵俱是一心一意地待他好,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人。而乌英纵较皮长戈更甚,近乎无时无刻不围着他转,少了他但凡一时三刻,也是万万不行,于是潮生更时时舍不得他。
对乌英纵而言,服侍项弦与服侍潮生,则是两种体会。对项弦是尊敬与报恩;待潮生则是发乎自然的疼爱与在乎。
“你不高兴吗?”潮生问。
自从决定了离开汴京,乌英纵的心情就有点低落,此刻他抱着潮生,坐在商队的车斗中,与运往西海一地的货物待在一起。乌英纵个头本就是驱魔司内最高大的,哪怕变幻为人,其肩背、胸膛亦是最舒服的人形软垫。
“没有,”乌英纵强打精神,说,“我很高兴,真的,潮生。”
潮生摸了摸他的脸,注视他的双眼,乌英纵只得承认,说:“我只是有点紧张,我确实想与你去昆仑,但又离开了老爷,觉得自己有点……”
“自私么?”潮生说。
“内疚罢?”乌英纵的心情低落源于此,他为潮生而抛弃项弦,实在过不去心里这关。虽然大家早已看见项弦与萧琨手上那红绳,猜测他俩定情已有些日子,只因萧琨脸皮薄,迟迟不公布,大伙儿也只得假装不知道。
离开汴京也好,省得碍他俩的事。想到这里,乌英纵自我安慰,心情稍放松少许。
“阿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乌英纵望向深秋长天,感慨道,“说散就散了。”
潮生笑了起来,说:“咱们还会回去的,不是么?”
“对。”乌英纵经过一番自我说服,勉强先放下内疚。
乌英纵很清楚,一入昆仑,红尘诸事,从此就与他们再无关系。天魔伏诛后,仙界绝不会再干涉人间运转,哪怕潮生未来想下山,再入红尘,一弹指就是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过去。
项弦是人,他会度过而立、不惑之年,再慢慢老去,犹如沈括般最终沉没于时间之海;而乌英纵自己,则像皮长戈、潮生般,拥有接近永恒与不朽的生命。
潮生亲了亲乌英纵的侧脸,乌英纵便脸红了,近日里潮生总喜欢亲他,作为回应,乌英纵则会亲他的额头。
两人从相识后迄今的相处里,最亲密的举动也仅止于此。乌英纵活了两百余年,当猿猴时虽没做过,却也见过不少,但他从来不乱教潮生,毕竟潮生还什么都不懂。
奈何潮生已经十七岁了,只因他修习仙术,容貌较之同龄人显得更小。数月后,他也要年满十八,在人间十三四岁须得成婚,若是寻常少年,眼下儿女都该有了。
哪怕是仙人,依旧托了个凡躯,该来的总会来。
潮生正在车斗上的货箱里翻翻找找,所谓的“到处看看”,里头大多是些卖到西夏境内的小玩意儿,想取点出来玩,逗逗乌英纵,让他高兴点儿。
“这是什么?”潮生很疑惑。
乌英纵:“……”
潮生取出一个匣子,上面是手绘的春宫图,乌英纵马上说:“这不是你玩的。”
潮生:“???”
潮生一脸疑惑,看着图样,乌英纵好说歹说,将它收走。潮生说:“他们在做什么?”
“生小孩儿的事儿。”乌英纵在潮生面前,从不撒谎。
“啊。”潮生懂了,阴阳交合乃世间基础原则,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可上头画的小人是男的。”潮生说,“我再看看?”
乌英纵:“别看了……”
潮生说:“快给我。”
乌英纵只得给他,手掌却依旧捂着,潮生要将手扳开,乌英纵那手指头纹丝不动,潮生抠他指缝:“你看,这分明是男的。”
乌英纵马上把那一点点也挡住:“男的也行,虽生不出小孩儿,但这么做就一起玩,取乐。”
“好玩么?”潮生问。
“我不知道,”乌英纵红着脸,快速地将它收起,说,“我又没这么做过。”
潮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哥哥们是不是经常这么亲热?”
乌英纵:“……”
乌英纵本以为潮生会说他俩,不料最先想到的,却是项弦与萧琨。
“不知道,”乌英纵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但很快,潮生望向乌英纵时,脸红了,当即避开他的目光。两人讪讪的不说话,耳边只有车轮的嘎吱嘎吱声,彼此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潮生放好那匣子,又倚在乌英纵怀里,两人就像平常般,潮生揪着乌英纵的手指玩,乌英纵满脸通红,显然想到了更多。
从项弦与萧琨身上,乌英纵学到了许多。
乌英纵也想搂着潮生,亲吻他的身体,闻嗅他的气息,像情侣一般动情地疼爱他,甚至像那画上描绘的一般,与他纵情恣意。
仙家有双修之术,这算修行的一种。
尤其在天魔伏诛,决定与潮生回往白玉宫,成为永生不死的被选中者后,乌英纵总觉得心里有个奇特的愿望,在破土发芽。
人总是贪得无厌——乌英纵常常告诫自己,不能像人一般,得陇望蜀。但面对红尘中“情”之道时,却又不可避免地败下阵来。
乌英纵将自己视作潮生的所有物,自己是修炼的妖,潮生则是神州至高之境的执掌者、昆仑山的仙人,不能冒犯了他。
奈何潮生根本不知这些规矩,总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摸他的胸膛,摸他的喉结,换作是另一只小猴子,乌英纵说不得将大吼一声,抱着他按倒,该做什么做什么,那种想不停撕扯对方的爱,已经在他心里憋得实在太久了。
但他不敢对潮生这么做。有时他总忍不住想,潮生要不是神仙,是只小猴子多好。
乌英纵会带他回白帝城,两人成天挂在树上,白日夜间都搂着他,既亲又舔,让他头上那搓毛湿漉漉的,永远也干不了。
但天底下的猴子这么多,乌英纵细想起来,从没喜欢过其中哪个。
他又不禁想起当年沈括之言:“谈情说爱的好处,你们迟早有一天会知道,有了两情相悦的人,连神仙也不想当。”
乌英纵正出神,潮生又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解开他内衽,将手放在他胸膛取暖,乌英纵低头看了眼潮生,忍不住又亲了下他。
“不能乱摸。”乌英纵把潮生的手拉上来一点,说,“你自己没有吗?”
潮生最近对他的身体相当感兴趣,因为乌英纵是成年男子身形,比他大了一倍,关键他触碰到时,乌英纵的反应还很有趣,显得惬意又难为情。
但乌英纵不让他再摸,拉开他的手,放回自己的胸膛上。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了,不对,猿。”潮生抽出手,搂着他的腰,倚在他肩上。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对这大猿的喜爱之情,只想给乌英纵点好东西,但这还远远不够,毕竟他并未从潦草的人类生活中学到多少关于爱的表达,只记得母亲的疼爱是亲脸与抚摸身体。
“你也是,不管你是什么,潮生。”乌英纵红着脸,说道。
先前宝音听见他们这么说话,实在受不了,求饶道:“你们平日里就没别的可说了么?”
然而潮生翻来覆去,就只会表达对乌英纵的爱。他又问:“你觉得你是人吗?”
“你将我当作什么,我就是什么。”乌英纵说。
潮生只觉得乌英纵对自己而言不一样,无论是爱的方式还是爱的类型,却说不出来更多。他又跪坐起来,搂着乌英纵的头,让他埋在自己怀里。乌英纵被他捂着头脸,也不挣扎,笑道:“别总动来动去,你是猴儿么?”
“我是老爷,”潮生说,“我不能好好坐着。”
两人又一起笑了。正值此刻,商队进入西夏国境,绵延的关卡明显比上次守备森严了许多,俱是四处巡逻的卫兵。
商队停下,预备文书交由国境军查验。乌英纵示意潮生稍等,说:“我取文书。”说着翻身潇洒下车。守备军大声呵斥,让商队规规矩矩排好,又有人上来依次检查货物。
乌英纵站在商队一侧,与西夏士兵交谈,预备了贿赂的银钱予那队长。
“开封的?”队长说,“宋人到西夏来做什么?你不是商队的,要去哪儿?”
乌英纵解释道:“这是我家少爷,我俩须取道往西域去,这里是高昌王毕拉格签发的文书。”
“你们是回鹘人?”那队长打量潮生,说,“也不是回鹘人。”
“下来。”有士兵示意潮生,并开始检查车上货物。
潮生:“??”
队长将商队放行,唯独扣下了乌英纵与潮生,打量潮生,问:“你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家里是做什么的?”
乌英纵眉头深锁,没想到会查得如此严格,商队进关后,商人头目还等着,乌英纵便示意他们先走,不碍事。
“商队都过了,”乌英纵小声道,“军爷,您就行个好。”
队长说:“商队做什么的,大家心里清楚,你俩我却从未见过,万一是信报探子呢?”
“决计不会。”乌英纵当然不可能照实说潮生是仙人,寻思着要么走个捷径,先行回头,等到天黑后恢复猿身,带着潮生翻过关卡,轻松简单。
潮生用西夏语笑着说:“段无锋将军还好么?”
队长忽然一愣,乌英纵已想带着潮生走开,闻言停下交谈。
“你认识段将军?”队长也用西夏语问。
“我记得他很爱喝酒,”潮生说,“下酒菜必有溪里抓的小鱼。”
那队长说:“你是段将军什么人?”
“小时候他偶尔会陪我玩,”潮生说,“还在当银川指挥知事那会儿,十一年前的事了。我正想看看他呢。”
队长叫来手下,说:“段将军就在洪州,我让人带你去见他。”
队长一见潮生,便觉此人定有家世背景,如今国境严查间谍奸细,必须调查清楚,否则这两人一旦进了夏国,被问起从何处入关,定会给自己招惹诸多麻烦。既然面前少年是段无锋旧识,便乐得交给顶头上司去处理。
黄昏时,潮生与乌英纵坐上军队的马车,前往洪州城驻军部。乌英纵虽不太会说西夏语,却勉强能听懂几句,问:“那位将军还记得你么?”
“不知道呢。”潮生说:“十一年前的事了,我连他的长相都快忘了。”
洪州城内到处都是驻扎的军队,西夏将大半个国家的驻军都调遣到这儿来了,乌英纵一看之下便说:“要打仗?打谁?”
“公子怎么通传?”门前管事见是洪州军边戍送来的人,客气问道。
“你就告诉他,李潮生来了。”潮生笑道。
不多时,将军府内传出大喊,只见一名虬髯中年武将快步冲出,一把抱住了乌英纵,哈哈大笑。
“你竟长得这么高了!”段无锋大笑道。
乌英纵:“……”
“叔叔!”潮生哭笑不得道,“我才是潮生!我在这儿!”
“啊是是是!”段无锋马上放开乌英纵,转身抱住了潮生,说,“是你啊!”
乌英纵一手扶额。
段无锋也是满脸胡须,拉着潮生的手,又摸又搂,潮生另一手还拉着乌英纵不放,说:“这是和我私订终身的大哥……”
乌英纵听到这话时,脑子里差点“嗡”一声炸了,忙道:“‘私订终身’不是这么用的!潮生!”
乌英纵忙又自我介绍道:“我是潮生少爷的家仆。”
“好好好!”段无锋忙道,“来,里边坐。”
将军府中俱不知道潮生是何许人也,毕竟当初这名王子被带走时太小了,甚至尚未起表字。皮长戈接走潮生后,李家只对外宣称病夭,不多解释,也不曾在宗庙中设牒,乃至只有少数几名见过潮生的大臣有印象。
“你去了哪儿?”段无锋问,“你走以后,你娘……”
潮生听到母亲,眼眶便红了。段无锋观其神色,知道说错了话,马上改口道:“你娘与你爹还很是想念你,无妨,无妨,他们都好得很呢!”
潮生细细说了自己随皮长戈回昆仑山的往事,也没什么值得交代的,毕竟待在白玉宫中,每天也只是睡觉、吃饼、喂动物,十年如一日地生活。
“修仙了啊。”段无锋感慨点头。
“叔叔也想修仙么?”潮生笑问道,开始翻找行囊,打算给这位忘年交一点延年益寿的仙药。
段无锋摆摆手,说:“家国责任,放不下,但知道你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来,这个给你。”潮生找了几片句芒的树叶,说,“段叔叔,止血疗伤有奇效,如果打仗受伤了,贴在伤口上,马上就能止血。”
段无锋将信将疑,收下了潮生的馈赠。
乌英纵问:“较之上次进大夏,如今边境驻军森严,又是什么缘故?”
段无锋面露难色,显然涉及秘密,不敢多说。
乌英纵看他脸色,联想到金、辽、夏、宋四国之间的世仇与互讨,已明白了一半。近十年中,北神州连年战事,诸国混战已接近千年前春秋战国的局势,如今辽已覆灭,还会有什么军事动作?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对宋用兵了。
“李乾顺陛下还好么?”乌英纵换了个问法。
“陛下……”段无锋想了想,说,“仍有旧疾在身,实话说,不大好。”
说着,段无锋又打量潮生,仿佛想到了什么。
乌英纵跟着项弦日久,早已习惯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一眼便知其心思,猜测李乾顺病了,宫廷中必有一番斗争。
潮生朝乌英纵说:“我爹的病,是在我出生前就落下的了,在河西之战中落下病根子,之后就常常整夜整夜地咳嗽。”
乌英纵点了点头。潮生又问:“我娘呢?”
“没有她的消息。”段无锋说,“都说宫中依旧以耶律皇后为长,但辽国出事后,她也过得不安稳。你离开后,你那位哥哥他……唉。”
潮生依稀记得自己当初有一位哥哥,与自己同年出生,偶尔会在一处玩,但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他没有太多印象了。
“他怎么啦?”潮生问。
“薨了。”段无锋说。
乌英纵握着潮生的手,示意不要过于悲痛,又轻轻抚摸他的头。
李乾顺在西夏国力鼎盛之时,为巩固与耶律家的联盟,娶辽国宗室女耶律南仙为后,其后生下太子。如今大辽没了,皇后之位自然被动摇,李乾顺改向金国缔盟修好,太子李仁爱则据传“忧心而死”。一国之大,要另立继承人实在伤筋动骨,非一朝一夕之事,在这个紧要关头,潮生的回归便显得尤其敏感。
乌英纵从这几句简单对答中,已心下了然,又说:“我们歇息一宿,少爷见了老朋友,明朝就动身回昆仑了。”
段无锋忙道:“好说,好说,今夜就先歇下罢。”
是夜,潮生与乌英纵住在了将军府中。乌英纵脱了外袍,身着单衣,过来搂着潮生,潮生难得地失眠一次,在他怀中辗转反侧,只睡不着。
火盆烧得甚旺,乌英纵的身体也很暖和,潮生的手伸进单衣,在他胸膛上摸来摸去,依恋地蜷在他手臂环抱中。
“想你爹娘了?”乌英纵问。
潮生没有回答,侧过身,第一次背对乌英纵,显得很难过,回忆起那名只比自己大了几个月的兄长,人间的离别再一次于斛律光死后朝他袭来,令他手足无措。
“明天我私底下带你回兴庆府好吗?”乌英纵依旧温柔地说。
“长戈说,不能与我娘再见面,”潮生说,“人间的缘分已经尽了。”
“皮前辈让我照顾你,”乌英纵说,“我觉得可以。不见面,也有的是办法,远远看一下她,总归不算破誓。”
潮生眼里闪烁着些许希望,他确实很想看看母亲。
乌英纵说:“你得保证听我的话。”
“我一定听!”潮生转身,搂住了乌英纵的脖颈,乌英纵便笑了起来,一手在他身上轻轻拍了拍。
中原:
雪越下越大,这场席卷北方的暴雪在夏季时便已呈现出迹象,鲧魔死后,数日间释放出了大旱数年所积聚的水汽,南到洞庭,北至阴山,尽是寒风凛冽。
这年的冬天较往年更冷,就连开封城中亦已滴水成冰。乌英纵走后,萧琨使钱另雇了一名唤作黄英的小伙子。
黄英行伍出身,曾在李纲手下当差,如今充当驱魔司中通传、跑腿与杂役之责,偶尔两人离司时,也好有人看家。
十二月上,开封下起了封门大雪,天魔伏诛后岁月静好,无事发生,唯独郭京偶尔遣人前来送信,俱是各地的小妖小怪,请驱魔司予以收拾。萧琨有金龙,打个转便能解决,哪怕当日去回也不是问题。
今天萧琨起床后换了皮坎肩与翻领的毛袄,在厅内烤火看文书;项弦则穿得很少,上身狼裘,下身一条鹿皮裤,与萧琨凑在一处看信。
“水猴……闹鬼、榕妖……”萧琨开始拆信,再把信塞进匣里。但凡没有人口死亡与失踪的,都被归类为“长期待办”或“观察”类型;一旦出人命,就得尽快去处理了。
驱魔司的同伴们散了之后,萧琨与项弦已处理过两桩收妖之事,一是龙门峡前,洛水鱼妖兴风作浪,截留渡船之案;二是徽州一伙盗贼装神扮鬼,打劫路人。
但这大冬天的,萧琨实在不想再去办案,这年开封的酷寒已快能与上京比肩,今天与项弦睡醒后,外头滴水成冰,风雪不停,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辽国。
“没有人命案子。”萧琨松了口气,拣出数封,交给黄英,说,“拿去兵部,转发往当地再查后回报。”
大部分的案子俱是口耳相传,并无证据,百姓疑神疑鬼。少部分则是当地知府解决不了或是不想解决的虎患、熊患,想借助驱魔司之力来平。项弦担任副使时也见多了,起初还会千里迢迢赶去,隔十天半月的回来,文书又摞起厚厚一沓,实在处理不过来。
现在有了萧琨,百里间指日可达,增加不少便利,且萧琨处理案情经验丰富,一眼便能看出哪些是谣言,哪些刻不容缓必须马上解决。
“所以呢?今天不出门?”项弦说。
“嗯。”萧琨快速阅过诸多案报,说,“没有很值得办的事。”
项弦又来抱萧琨,说:“帮我。”
“副使!”萧琨说,“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个么?”
“天魔也除了,”项弦说,“与我好哥哥天天厮守,不做这个做什么?”
萧琨实在忍无可忍,但这次回到驱魔司后,与项弦每天耳鬓厮磨,确实是他有生以来最惬意、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从小到大受过的苦、遭受过的磨难,在与项弦两情相悦面前,早已显得不值一提。
“现在不行。”萧琨去喝茶,说,“白天说不定还有公事。”
说归说,萧琨却不时望向项弦,他们相处之道一如既往,项弦常常主动,萧琨也常常拒绝,仿佛已成为了习惯。萧琨也并非真的拒绝项弦,而是不知为什么,他喜欢看项弦主动,搂着他既牵手又摸,凑上来亲嘴亲脸时,总能让萧琨生出强烈的、被爱的感受。
于是这就导致萧琨总想吊着这流氓,或是半推半就,让他多求偶一会儿,再满足他,亲他疼爱他,那瞬间迸发的激情,便显得尤其激烈。
这天萧琨走到哪儿,项弦就在他身后跟到哪儿,萧琨一停下,项弦便从身后抱着他,搂他的腰,也不说话。萧琨最后终于按捺不住了,转身亲了他一口。
不料项弦却说:“咱们来过几招?也有好些日子没打过了。”
萧琨闻言十分意外,打量项弦,说:“行,我让你,只出单手。”
“别被我打哭了!”项弦笑道。
“你试试?”萧琨说。
项弦却有别的念头,在院内交手,动起来后不免要出汗,便穿得少了,也好回房换衣服,于是又可搂搂抱抱,顺势做点别的。
萧琨道:“你若输了怎么说?”
项弦:“怎么说?你输了怎么说?”
“答应我一件事。”萧琨说。
“又来?”项弦说。
萧琨道:“你若乖乖答应,愿意配合,今晚哥哥教你点别的。”
项弦听到这话时,不禁蠢蠢欲动,舔了下嘴唇,脸上发红,说:“教什么?”
萧琨不答,背起右手,只以左手起掌对敌,示意项弦放马过来,项弦却不出拳掌,非要问个清楚,萧琨最后不耐烦道:“还打不打了?”
“双修?”项弦突然问,“咱们来双修罢?!走,现在就修,不打了!”
萧琨心中一惊,继而带着少许紧张,说:“你怎么知道的?”
项弦只忍不住笑,笑得躬身,再看萧琨时,萧琨已满脸通红,带着威逼问:“你怎知道?昨夜我说梦话了?”
项弦站直,说:“前几日你在看的那本书,上头写了。”
数日前,萧琨在大宋驱魔司里头无意中翻到了一本书,书上所绘人身之图,乃是周身经脉与一门特殊的修行之道,这等修行乃是旁门左道,由汉时刘安麾下方士所撰。一部又有多本,阴阳调和、纯阳相融,俱详细记录其上。
“你看过?”萧琨面红耳赤。
“看过,”项弦笑道,“好几年前了。”
项弦上汴京时整理过司内藏书,当时只以猎奇的角度翻了翻。
萧琨在与项弦相识之前则始终是处男之身,但从前辽国军中,男性欢好之道亦有所耳闻,大概知道两个男人相好,除却搂抱亲吻,自然还有更进一步的办法,只是以他性情,与项弦相知相爱已足够满足,未作他想。
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眼下岁月安稳,便忍不住得陇望蜀。萧琨大概知道怎么“那个”,但想到万一自己提出要求,被项弦压着“那个”,总觉得很难为情,心中生出不少负担。于是按捺着心思不提,揣测兴许某天项弦开窍,提出要求时,便可顺理成章一番。
“还打不打?不打我走了。”萧琨说。
项弦开始与萧琨拉拉扯扯,半是过招半是推手,说:“你想咱们像书上一般,一个人去‘那个’另一个。”
“别这么粗俗!”萧琨说。
“怎么就粗俗了!”项弦说,“双修不是寻常事么?你想当我的炉子,是不是?”
萧琨:“是你来当炉子,你是纯阳之体,当炉最合适。”
双修之道也唤炉鼎之术,方士们常把其中一人称作“炉”。
“凭什么?”项弦只嚷嚷道。
“小声点!”萧琨把他推开少许,项弦又赖上来。萧琨心生一计,说:“好好打,别拖泥带水的,这样,输的当。”
“其实我愿意,”项弦站定,说,“都行,只要是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萧琨一怔,看项弦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当真是世上最美好的情话,一如他们年夜在开封看焰火那天,萧琨只想现在就把他拉进房内,好好疼爱他一番。
萧琨双目一亮,项弦则做了个“搂抱”的动作,门户大开,任他窥探自己的内心,萧琨是以明白,项弦当真如此作想,并非逗他玩。
萧琨看着项弦,末了也笑了起来,项弦又无所谓道:“但不能把我弄疼了。”
萧琨骨头都轻了,忍不住深呼吸。只见萧琨走过去,单手要按项弦,搭他,项弦突然来了一招扫腿。
萧琨险些被绊在地上。
萧琨:“!!!”
项弦:“哈哈哈哈哈!”
项弦那话自然发自内心,但看萧琨如此沉溺其中,依旧忍不住想恶作剧一番,紧接着以太祖长拳招式尽出,萧琨第一式不提防,险些被制住,忙一退再退,被逼到角落,施展十成武艺,大吼一声,终于化解项弦狂风骤雨般的攻势。
项弦见偷袭失败,不再追击,拉开长拳架势,沉如山岳,又道:“说好的,让我一只手。”
好险——萧琨心想。他当即不再抱着玩玩的态度,今日必须打得项弦心服口服。
“来喽。”项弦话音未落,萧琨一言不发,展开强攻,两人身影顿时撞在一起。
萧琨单掌翻飞,他对项弦的拳脚套路已了若指掌,纯论武学,项弦看似刚猛霸道,横扫六合八荒,熟悉的无非也即太祖长拳那几式,平日全靠智慧剑与修为以力破巧,毕竟当年沈括就不是以武艺称霸天下的人。
而萧琨自己,则跟着乐晚霜博学百家,很是钻研过一番武学。
果然,项弦力道一猛,后续便难以为继,到得近一刻钟后剩下七成招架、三成还手之力,两人拳脚呼呼来去,院内积雪朝着四面发散,项弦犹如裹着烈焰的一团旋风,将驱魔司中的雪融了近半。
“老爷!”突然间,前去报信的黄英回来了。
两人当即同时收手,项弦来不及回招,一头撞在了萧琨身上,萧琨忙卸力,令他站好。
“你输了。”萧琨说。
项弦搭着萧琨脖颈想亲,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认输,说:“哥哥了得。”
当着外人的面,萧琨忙把他稍推开点,扣起手指在他腰间弹了一记,示意他快分开,又朝黄英问:“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我洗澡去。”虽是隆冬,项弦却已汗流浃背。
“回禀老爷。”黄英定了定神,自从进了驱魔司后,便将萧琨唤作“老爷”,只见他将早上带去的文书又带了回来,说,“今日兵部里头乱糟糟的,到过年都不收咱们的文书。小的在部内打听了一番,说的是,军队在白河大败,被杀了一万多,郭药师将军投敌,燕州府破了。”
项弦停下脚步,望向萧琨。
萧琨却很镇定,说:“还说了什么?”
黄英摇摇头,脸上现出茫然,又道:“都说女真人还在南下,打过河北,就要进中原了。”
这天午后,萧琨驾驭金龙,两人飞离汴京,在暴雪中突破云层,一路朝北。
“戾气还是这么强盛。”萧琨抬头,望向天脉。
项弦也不提双修的事了,忧心忡忡,毕竟大宋边防崩溃的速度比自己想象的更快,付出背刺辽国这等代价后取得的燕云之地,短短两个月间又回到了金国手中,实在令人扼腕。
下一步,金国还想做什么?
“完颜宗翰领军南下,”项弦说,“希望他不要多作杀戮。”
“两军打仗,不可能不死人。”萧琨明白项弦的担忧。穆天子死后,六座古鼎释放出的是神州积攒千余年的戾气,句芒已在苦苦支撑,哪怕维持现状,也须得上百年光阴才能被彻底化解。
金国南攻,沿途必有杀伤与死亡,戾气再一次加重,谁也不知道超出极限后,将引发什么新的变故。
飞过数百里之遥,萧琨又按下金龙,两人从云雾中现身,看见满是飘雪的大地上,官路中尽是从前线撤下的伤兵,而更北方的燕州府处烽烟滚滚,已被金军完全占领。
“去看看么?”项弦说。
萧琨:“话先说在前头,若想刺杀完颜宗翰,大可免了。”
“揍他也不行么?”项弦如是说。
萧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把他揍成重伤,等他自己一命呜呼?记得甄岳说过的话么?身居高位者,牵动着神州的宿命,杀他就是干预天命。何况,你觉得他死了,金军就会退兵?”
萧琨努力地不把话说重了,毕竟将心比心,当初大辽被灭时,他亦很难控制自己,只想单枪匹马杀进金国,将对方全部灭掉,一报还一报。
但他最后还是想开了,他相信项弦也能想开。
“我想与宗翰谈谈,”项弦说,“交战若不可避免,至少也要顾及戾气的产生,不可滥杀无辜。”
萧琨没有回答,按下金龙,飞向敌方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