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杭州

“为什么?”萧琨不解道,“不能补上?”

项弦遗憾地摇头,斛律光也凑过来看了眼,说:“需要材料吗?”

萧琨放下手头的奏折,一起研究那琉璃瓶。琉璃瓶材质非金非玉,半是透明,瓶中犹如装着无数繁星,在浓重的夜色中闪闪发光。瓶身造型相当奇特,犹如一个壶,细看起来,壶内区域到得某个节点,被扭转成壶面,壶面延伸到底部,又被纳入了壶中。

里即是外,外即是里,只不知这件造物最初出自何人之手。

项弦说:“寻常材质无法修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女娲补天石,以咱们修为不可能得到这东西。”

甄岳说:“若不执着于完全恢复它的所有用途,只修到勉强能用的地步呢?”

“嗯……”项弦修长手指持樽,在灯光下旋转,樽中星辰反光四散,映得岳阳楼内充满梦幻感。

“破碎处符文与星河位于瓶外,”项弦说,“是令倾宇金樽连接世上诸多区域的重要法力来源……”说着,他见其他人听不太懂,便解释道:“任何地方,只要在神州,通过倾宇金樽,都能互相连接,也即‘传送’。”

萧琨点了点头,说:“懂了,这一块毁了是罢?”

项弦“嗯”了一声,说:“瓶中之面,则是幻化空间所用。”

甄岳:“所以幻化出空间的功效,还能使用?”

“看上去是,但最好不要用,”项弦说,“现在它很不稳定,万一引起内部空间压缩,就完蛋了。”

萧琨:“为什么会破碎?先前的碎片呢?既然被击破,想必还散落在附近,能找回来不?”

“没了。”项弦说,“掉进罅隙也即虚空中了,找不到,不必再想。”

甄岳点了点头,项弦将倾宇金樽还给他,甄岳只得收起,叹了口气。

潮生与乌英纵回来了,潮生简直心力交瘁,乌英纵则搂着他,百般安抚。潮生躺在岳阳楼三层的案几一侧,面朝楼栏外的雨,沉默不语。

牧青山与宝音也一前一后回来了。萧琨说:“先开饭罢,早点歇息,大伙儿俱一夜未睡,即便是天塌下来的事,回家再细细商量也不迟。”

是夜,众人在岳阳楼上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饭。

萧琨与项弦都在思考。

项弦问:“甄兄随我们回开封,抑或先回杭州?”

甄岳犹豫片刻,而后道:“不知萧大人、项大人可愿意随愚兄回一趟家?”

萧琨想了想,说:“先前设想得到倾宇金樽后,便有前往天魔宫的线索,只是如今金樽破碎,线索中断,但令堂兴许对其更为了解?能有其他的替代办法么?”

甄岳:“是的,甄家千年来,始终修习堪舆之术,家母也叮嘱过,找到金樽后必须第一时间送回,她会尽力帮忙。”

萧琨朝项弦道:“既是如此,往杭州走一趟也无妨。”

“好。”项弦点头道,“眼下哪怕回京,也不一定就有办法。”

萧琨凡事都以商量的口吻,口气比往昔更温和了些,兴许因为项弦的疲惫感太重了,而他也总觉得某处未曾想清楚,这会儿想起,又问:“倾宇金樽怎么被击破的?”

项弦吃着晚饭,看了萧琨一眼,潮生则神色复杂,观察项弦表情。

“先前老乌冲出时,已留下了一道裂口,这一次,则是被阿黄彻底撞破了。”项弦说。

乌英纵看见了阿黄化作魔凤凰冲出的一刻,但先前项弦没有说,他不敢多问,此刻总算忍不住道:“阿黄去了何处?”

“入魔了。”项弦说,“兴许飞向天魔宫,落入了穆天子手中。”

“阿黄被抓了?!”斛律光震惊道。

项弦解释道:“凤凰在许多年前本当浴火重生,穆天子却窥准时机,以魔火侵蚀它。重生失败后,它的两魂六魄被魔王掳走。残缺的一魂一魄挣脱,投向人间,寻找智慧剑传人搭救,我当时尚小,不知事情紧急,捡到它以后,无意中分出了一魂给它。这两魂并在一起,共同重塑了新的它,延续了它的生命。

“也正因我这一魂与阿黄相合,我获得了凤凰的烈焰真力。”

项弦打了个响指,迸发出火苗,说道:“我出生就是纯阳之体,兴许这就是我与它的宿命牵绊罢。重生后,凤凰失去所有记忆,成为阿黄,阿黄更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这些年里,我们相伴,竟不知当初发生了何事。”

潮生当即明白了,说:“所以阿黄的脉轮,事实上是凤凰魂魄加上你的魂魄!在你身上,也因感应而获得了力量!”

“对。”项弦点了点头,“凤凰余下的另两魂,则被穆天子所炼化,就是他身边的那只魔凤凰。”

萧琨道:“但穆天子依旧不死心,想取回最后这一魂。”

项弦没有说话,低头吃着杯中的素面,朝乌英纵示意,乌英纵忙为他再添少许。

潮生停下动作,难以置信道:“当时周望在鼎中炼的是它吗?”

“是的。”项弦眼眶发红,“它一直在挣扎、抵抗,不愿就此沉沦。”

“没事的,”宝音一手放在项弦肩上,说,“一定能将它救回来。”

萧琨问:“后来呢?炼化成功了么?”

项弦说:“阿黄接受魔火煅冶时,将它拿走的一魂还给了我,引魂归体后,我终于能全力驾驭智慧剑,我打败了赵先生。剩下的……”

项弦本想说“剩下的,我不想说”,毕竟回忆阿黄离开,让他很难受,然而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能继续下去。

“后来,周望死了,而阿黄自己那一魂被吞噬,遭到彻底的魔化,冲出倾宇金樽,撞坏了这法宝,”项弦打起精神,说,“飞走了,找不回来,就这样。来点面汤,老乌。”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萧琨说:“一定会找到它,凤凰是不死的,哪怕入魔,亦有被唤醒的希望。”

项弦说:“咱们迟早要与穆天子决战,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姑且算是罢。我现在用智慧剑,不会再失去意识。”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萧琨想到智慧剑能全力施展,想必对战穆天子,已有了不少的赢面。

项弦仔细思考后,解释道:“那天我在牧青山唤起的梦中,看见了咱们迎战魔王的决战时刻。”

“天魔诞生了么?”潮生问。

“没有。”项弦如是说,“敌人只出现了穆天子。而我只要能发挥智慧剑的全部威力,诛杀穆天子并不难。”

“所以你每次在拔出智慧剑时都将进入燃神状态,是因为你缺失了魂?”潮生想了想,说道,“当最后一片魂魄回到你身上的那一刻,你就能完全开启不动明王的降神。”

“正是。”项弦认真答道,“有威力全开的智慧剑,现在魔王反而不难对付。”

穆天子实在算不上“不难对付”,何况迄今他尚未完全、正式地与驱魔师们交过手,他们对穆天子的认识不完备,只知道他使用一把以黑气凝聚而成的魔枪,又有诸多在时光中搜集的奇特法宝。

但项弦有把握击破他,毕竟智慧剑是魔族的克星,且在召唤不动明王降神的前提之下,一切妖魔都无法直面一搦神明之怒火。

毕竟那是神,穆天子再如何了得,在成为天魔之前,也仅仅是修炼得道的人族出身。

“除非穆天子吸收了所有的魔气,成为天魔转生,”项弦解释道,“那又另当别论。”

以当下情况而言,只要在穆天子成功转生化为天魔之前,先一步找到他的藏匿地点,项弦就有击杀他的把握。

萧琨:“你还能感应到阿黄所在之处么?”

项弦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牧青山与潮生交换眼色,乌英纵示意这个时候,不要多讨论了,毕竟此事对项弦而言很重要,留待他平静下来,再慢慢地商量不迟。

入夜后,雨越下越大,湖水再次开始上涨,岳州城中开始重筑堤坝,以防第二次洪汛的到来。岳阳楼三层,驱魔师们就地而躺,及至翌日上午,暴雨倾盆,世间依旧一片黑暗。

“得走了,起床了。”萧琨依次喊醒同伴们,项弦揉了几下眼睛,望向外头。

他们站在岳阳楼前,面朝那仿佛无休无止的暴雨,项弦问:“你能行吗?”

“可以!”萧琨说,“不行你再换手!”

“怎么还是这么大的雨?”宝音被淋得全身湿透。

潮生说:“禹州来过一次,驱散了云层,但鲧魔吃下去的水实在太多了,我猜到处都开始下雨了。”

乌英纵:“他回去了么?”

潮生:“是的罢!”

萧琨发动龙腾玦,金龙出现,载着所有人突破暴雨与雷鸣,升向天际,在漆黑的天幕下,离开洞庭湖。项弦转头朝下望去,只见洞庭湖与君山犹如烟雨中的一幅壮丽画卷,越朝高处飞,云层中翻滚的闪电便越发耀眼。

“要穿过雷云么?”斛律光喊道,“在打雷!当心!”

萧琨无暇回答,驾驭金龙冲进了乌云中。宝音喊道:“坐稳了!”双手抖开神兵苍穹一裂,吸引了所有的闪电,雷鸣在耳畔绽放,所有人同时大喊,宝音引来万丈闪电后则将那股强横的力量朝着云中再次一送。

闪电消失,金龙刷然跃出云海,正午烈日之光洒下。

大伙儿总算松了口气。天地间只有一望无际的滚滚层云,所有地方全在下雨,三年大旱在最后关头,于端午这日结束,龟裂的大地中万物生长,重新焕发出生机。

洞庭湖到杭州太远,当日午后,金龙在南屏山山脚降落。浓重的积雨云大多被卷向了北方,解去旱情的燃眉之急,杭州则雾蒙蒙的被烟雨笼罩着,余杭一地正是风荷四起、柳浪闻莺之季,江南灵秀之景一览无余。

飞来峰深处,灵隐寺晚钟敲响,细雨与水汽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抵达杭州后虽仍在下雨,先前沉重的心情却好转了不少。潮生努力地想让大家高兴起来,但只要项弦不一唱一和地接话,便少了许多趣味,反而是萧琨配合起了潮生。

“让老乌带你在城里玩玩罢。”萧琨说。

潮生听见西湖畔的鸟叫,便想到阿黄,眉头又拧了起来。

项弦说:“再怎么样,也要在杭州叨扰个两三日。”

一场大战后,大伙儿的体力和精神都需要恢复,萧琨与项弦耗费最多,今日又轮流驭龙,体力尚未恢复。

宝音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来杭州呢,塞外有许多地方号称‘小江南’,归根到底,终究比不过真的江南。”

甄岳说:“久居此地,人也会变得懒怠。”

画舫从湖堤一侧划过,小雨中大伙儿已湿了半身。

甄岳带他们走到杭州最有名的甄园前,此处坐落于西湖畔,有一近十顷的庄园,乃是甄家居所。花园内植被锦簇,欣欣向荣,江南庭院又极幽深,僻静避世,中有一处木塔耸立,以木塔为中心,四面八方尽是扩建出的园林。

甄岳喊来管家,躬身道:“弟兄们,愚兄须得先知会家母一声,恕我先失陪片刻。”

萧琨忙道:“甄兄自去就是。”

管家知道这一行人有官职在身,又是驱魔师,不敢怠慢,恭敬道:“各位大人请随我来。”

一行人被安排在了甄园的别馆前后,项弦还湿着半身,出了口长气,直接朝榻上一躺。

“哥哥!”潮生快步进来,说,“甄家有温泉,咱们去泡澡吧!”

项弦此刻只不想动,背朝门外也不转身:“你和老乌去罢。”

“走吧!”潮生摇了摇项弦。

“我不想去。”项弦无精打采,抬起一手,无意识地挡了下。

潮生只得抱了下项弦,转身离开,留下他独自在房中。

片刻后,略显冰凉的手又来了,摸了摸他的耳朵。

项弦说:“让我歇会儿。”

项弦握住那手指,转身发现却是萧琨。

“生病了?”萧琨以指背试了下项弦的额头。

“累,”项弦答道,“想睡觉。”

萧琨于是在项弦身畔的榻上坐下,项弦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又不知为何,半晌未能开口。

萧琨在项弦身畔坐了一会儿,待得项弦转过来,想与他聊聊时,却发现萧琨已不知何时走了。

甄园中传来轻柔的琵琶声,到得天色昏暗,项弦起身,穿过回廊往院内深处去。他问过家丁,很是绕了一圈路,来到甄家的温泉池子前,只有斛律光在池中泡着,额上搭着布巾,脸色晕红,一身刺客的肌肉,颜色就像白桃花般。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片鳞,自言自语道:“杭州也在下雨呢。”

项弦:“你在与谁说话?”

“老爷!”斛律光见项弦来了,忙出水要过来伺候,项弦道:“你泡着就是,不必管我。”

“是师父。”斛律光答道。

项弦:“师父??”

项弦突然回过神,问:“禹州前辈?”

“嗯,是啊,”斛律光说,“他给了我一片他的鳞。”

那日禹州前来洞庭湖援助,项弦与萧琨尚未朝他正式道谢,此时想说话,鳞片上的浮光却已暗淡下去,显然禹州不想与旁人多交谈。

“你能透过这龙鳞,与昆仑山对话?”项弦震惊了。

“是。”斛律光说,“因为上头有师父的龙力,他还指点我每日练功。”

难怪斛律光进境飞快,原来是禹州在暗中协助,协助他也即是协助驱魔司,项弦明白了,看来禹州虽远居昆仑,却仍在关注神州的战局,难怪会在鲧魔被击破时第一时间出现。

斛律光不愧那“白驹儿”的外号,当真如瘦健的白马一般,见项弦进池,忙过来为他斟茶,又去吩咐人准备冷茶用的冰块,赤条条地忙前忙后。

“别忙活了,”项弦说,“不用伺候。”

“好,好。”斛律光又带着少许惶恐,项弦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阿黄,心里难受,对同伴们态度不佳,便和缓了少许,朝他招手,示意斛律光坐过来点儿。

“萧琨来过么?”项弦问。

“大伙儿都洗完了。”斛律光说。

项弦点点头,只见斛律光端详项弦,欲言又止,项弦便扬眉,斛律光没有说话。片刻后,项弦低着头,缓慢呼吸,而斛律光抬起手,手中焕发着心灯的光,缓慢靠近。

项弦:“想偷袭我?”

斛律光笑了起来,说:“这样能让你舒服些,老爷。”

说着,斛律光以掌中心灯按在了项弦的额上,白光浸润的刹那,项弦再一次好转,就像上一次失去父亲的悲痛,斛律光以这温柔的外力治愈了他——心灯被注入神识之际,丧父的失落与愧疚,被转化为对生死的洞察。

这一次,项弦的心底则燃起了少许希望,虽然阿黄失踪了,但他仍然相信自己一定能将它救回来,这并非永别,他们还有希望,只要与同伴们一起携手面对。

这一路上,他们正是这样过来的。

“谢谢,我好多了。”项弦说。

斛律光说:“你躺这儿。”

他用布条蒙着项弦的双目,项弦于是横躺,交叉双腿,在温泉池的浅水区中倚在岩畔。

人是很奇怪的,那些纠结不已的问题,在某个时刻偶尔会突然变得不再难缠,兴许正是“茅塞顿开”之意,他们迟早会去面对。

也正因此,项弦恢复了少许力量,只因此刻他觉得,这一路上他们取得的胜绩,远远比败仗要多,甚至于洞庭湖一战,从某个意义上而言,亦挫败了穆天子的计划。

信心正在恢复,项弦开始相信,自己能救回阿黄,只是时间问题。

脚步声响,萧琨来了,他早已洗过澡,换过衣裳,看见项弦躺在池畔,便没有说话,只站在雾气蒸腾的池畔一侧,沉默看着。

斛律光抬头,萧琨示意无妨,项弦已不知不觉睡着了,片刻后斛律光抽身离开,而项弦依旧躺在池中。

“我睡了多久?”项弦醒时天色已近全黑。

“一小会儿。”萧琨坐在池畔一侧,说,“吃晚饭去?”

“走罢。”项弦的精神好了许多。两人回到厅内,同伴们已等候多时,但项弦与萧琨没来,谁也没有动筷子,甄岳则陪着潮生闲话。

今日正端阳,甄家准备了各色肉粽、豆沙粽等应节食物,剥好后置于漆器中,糯米晶莹圆润,鲜肉软糯可口,又有本地人常吃的响油鳝片及黄羊肉等锅食。席间甄岳道:“家母说,各位一路劳顿,今日想必都累了,不如挪到明日再见面,也好休整。”

“谢了。”萧琨说,“确实如此。”

一行人风尘仆仆,今天确实都不想谈正事,只希望好好休息。甄母想必从儿子处得知洞庭湖的恶战,理解众人处境。

甄岳所谈无非是杭州风土人情,项弦与萧琨各想各的,都没有说话。简单的晚宴以后,大伙儿便散了各自回去休息,云渐散去,天际现出一弯钩月。

潮生:“外头好像还挺热闹啊。”

甄岳:“今天过节,花舟虽已收了,但西湖畔还有夜市。”

乌英纵:“在湖的另一边,太远了,明天再逛罢,咱们今夜在湖边走走?”

甄岳突然想起,说:“家里还有过年时剩下的焰火,想放点焰火玩么?我去找,就怕受了潮。”

“好啊!”潮生说,“大伙儿都来。”

项弦回到房内,坐了少顷,不想就此睡了,于是起身,来到院前。萧琨的房间就在他的卧室对面不远处,正关着门。

项弦觉得自己该与萧琨谈谈,关于此刻的心情与处境。

萧琨却不在房中,项弦沿着回廊来到一侧花园里,看见月色下,一人背对廊中,低头做着什么,仿佛是手工。项弦只以为是斛律光,走近后发现是萧琨。

“睡不着?”萧琨问。

“有酒么?”项弦撩起武袍下摆,在他左手侧坐下,只见萧琨在花园里的木桌前,拼着手里的一件东西。

“想喝酒?我陪你。”萧琨叫来一名家丁,让人送酒。

这当口项弦注意到了萧琨手里的小玩意儿,问:“这什么?”

“没什么。”萧琨的表情显得十分不自然,要将那摆设收起,项弦却伸手,勾住他的手指。萧琨推开他,说:“无关紧要的东西……”

“让我看看。”

“别动!”

两人干净的手腕上仍戴着结契红绳,彼此单手互相拆招,最后萧琨拗不过他,只得松手,项弦将几块碎石从萧琨紧握的拳掌中抠了出来。

项弦带着疑惑看萧琨,这是曾经撒鸾给萧琨的摆件,他在月牙泉的市集上看到过,明白到萧琨想把这碎石拼好,恢复成小龙的雕像。

“我来罢。”项弦取出乾坤袋,萧琨只盯着这摆件,半晌不作声。

甄园中,家丁端了酒来,项弦一手拼合摆件,另一手给两人杯中斟酒,彼此碰了碰,萧琨双目发红,一饮而尽。

“不要担心阿黄,”萧琨说,“今天大伙儿都说,救它不仅仅是为了你,毕竟凤凰千年一轮回,乃神州的气脉所系。”

项弦没有接话,片刻后说:“我记得咱俩刚认得那会儿,你依旧想着救回被抓走的皇储撒鸾,光复大辽。”

萧琨沉默不答。

项弦又说:“那天我还朝你胡乱提条件,说什么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现在想来,当真伤人。”

萧琨说:“那会儿你我相识未久,这么说实属寻常,不要往心里去。”

项弦叹了声,又道:“现如今阿黄落于敌手,我才知道这等感受。我记得,这是撒鸾送你的,对罢?”

“嗯,”萧琨答道,“是我与他临别前,在银川逛了市集,他最后给我的一个小小摆件。”

项弦将那破碎的小龙粘好,放在桌上等风干,又为二人斟酒。

“撒鸾死了。”萧琨的声音变得不稳定起来,未等项弦说话,萧琨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哽咽道,“我杀了他。”

萧琨再难抑制悲伤之情,哭了起来。他亲手杀死了入魔的耶律家皇储,这名皇储在半年前,还将他视作自己唯一的保护人,其后所发生的一切事,实在令他无法释怀。

“师父说过,”萧琨说,“我六亲缘薄,但凡与我相亲近之人,都将遭受厄运。这些年里,我一直很小心,不愿与人走得太近……”

“不,”项弦马上说,“萧琨,与这事没关系!你看,咱们不也要好么?”

萧琨却仿佛没听见项弦所说一般,颤声道:“撒鸾他本可不必死,若非与我在一处……或是逃出上京后,我便将他托付给耶律大石……”

项弦:“清醒点!”

项弦猛力摇晃他,与他对视。

萧琨自始至终都没有怪项弦,只因他们都很清楚,撒鸾入魔到了那个地步,已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他免不了自责,他总觉得,自己原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萧琨的眼里全是泪水,摇摇头,下意识地以手掌抵着欲靠近他的项弦的胸膛,另一手覆在眉前,不愿项弦看见他痛哭时的丑态。

项弦放下杯,沉默坐到萧琨身畔,眉目间带着坚决之意,伸手抱他。

萧琨没有回答,只哽咽失声,几番避让项弦。这是他第二次在项弦面前哭了,不知为何,每当有项弦在时,他就变得无比脆弱,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被萧家当作怪物般,无情遗弃的小孩儿。

项弦叹了声,失去阿黄那日他确实失控了,现在想来,若做好万全准备,也许可以不必杀掉撒鸾,或还有别的办法,但现如今木已成舟,再说也是无益。

萧琨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这两日里,撒鸾的事始终压在他的心头,现在哭了一场,终于轻松许多。

他的眼里依旧带着泪水,与项弦对视。

“自从咱们上一次遇袭,我就认真地考虑过,究竟该怎么做。”萧琨说,“你是对的,撒鸾这么下去,只会越陷越深,他不像寻常人,能教化,能改变。他的执念实在太盛,送他离开,前去轮回转世,反而是解脱,否则只要他仍然活着,就会入魔,他再也出不来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项弦:“这不是你的错!”

项弦心中生出愧疚之意,同时察觉到自己当时责令萧琨下死手,更不惜拿承诺来要挟他,是如此地无情——项弦并未想到,撒鸾之死会对萧琨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萧琨却没有责备项弦,自言自语道:“从他在洞庭湖畔朝你下死手,我就知道这小子留不得,这是我的孽缘,必须由我亲自下手了结。过后我这两天始终在想,我愧对先帝。可我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借口吗?”

项弦沉声道:“萧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亏欠任何人。”

萧琨:“你知道净化他以前,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他说,‘耶律家永远不会原谅你。’”

项弦心头火起,纵有满腔言语,却无法在此刻开口,他只想告诉萧琨:你不欠谁的,从你出生起,萧家、耶律家就在针对你,凭什么你要受这些针对?

这还不算,耶律氏更利用这点,挟恩令萧琨背负上了无止无尽的责任。用萧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他的忠诚,这又算什么?

“萧琨!听我说!萧琨!”项弦大声道,“别再想了!”

萧琨道:“我想问他,为什么要朝你动手。”

项弦与萧琨同时沉默,陷入了寂静之中。

萧琨终于恢复了平静,说:“也许我真正对他起了杀念,与其他事无关,因为撒鸾毫不留情想杀你,所以我杀了他。”

项弦叹了口气,注视杯中残酒,说:“我只希望你能……能自在一些。我想你过得快乐,萧琨,你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设若再失去你,”萧琨沉声道,“我最后的这点念想也没了,我不愿意冒这个险。”

项弦蓦然抬头,看着萧琨的双眼。萧琨坦然道:“我不能失去你,可能我这人就是这样罢,从未说过几句心里话,因为这么说太难为情了,你对我来说很重要,远比你以为的要重要。”

项弦完全未料到萧琨竟会在此刻说出这么一番话,令他措手不及。

萧琨说:“记得你曾问过我,这辈子就没有什么快乐的时候么?陪你回家那天,你将这条红绳给了我,那一刻我确实很快乐,凤儿。”

萧琨几次眼神避让,最后终于直视项弦双目,说:“朋友也好,兄弟也罢,我只是……只是……”

末了,萧琨发现实在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眼里还带着泪,说道:“我向来拙于言辞,反正,我想,你应当明白,眼下不懂,兴许以后有一天会懂,若这辈子都不懂……也是……也不失为……我……”

说到这里,萧琨蓦然想起自己的命运,下意识地推开项弦少许。

“我不想你被我连累,我不想你受伤、受苦。许多苦,我自己能承担,也愿意承担。”萧琨喃喃道,“凤儿,我只想你能好好的。”

项弦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他们在平静中对视了数息,项弦忽然一手搭在萧琨的脖颈后,吻了上去。

嘴唇触碰的那一瞬间,萧琨马上推开项弦,但项弦既然亲上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按下,身体压着他,连舌头也伸了过来。萧琨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这么亲吻,顿时全身僵了,两手悬着不敢动,极近的对视里,他看见项弦眼中那一抹悲伤又温柔的神色。

项弦心脏狂跳,做出如此疯狂之事,捅破了窗户纸,接下来定无法再收场,而面对无法收场的局面,项弦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回应——跑。

项弦亲过以后,只想马上转头离开,萧琨却缓慢地抬起双手,搂住了项弦的腰,那动作十分有力、坚决。

萧琨翻身,骑在项弦腰间,短暂唇分后,他按着项弦,又低头猛地亲了上来,以第二个吻作为热烈的回应。

霎时两人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项弦抱紧了萧琨,与他疯狂地亲吻,他们的气息变得急促,心脏狂跳。

甄园外响起一声焰火破空的哨音,数枚火花升空而起,火红的、紫色的、橙黄的烟花纷纷破开,映照着萧琨与项弦英俊的脸。

萧琨抬头看了眼声音来处,瞳孔中倒映着绚烂的焰火。

项弦扳着他的头,示意他看自己,说:“正亲热呢,别走神。”

萧琨脑海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地低下头,与他唇舌交缠。

他们穿着单衣的健壮男子身躯紧贴在一处,彼此手掌摩挲,手腕上仍戴着结契的红绳。萧琨将项弦的手按过头顶,项弦则分开手指反握,与他十指相扣。他们贪婪地亲吻,萧琨的唇既软又温柔,项弦的唇舌则温热奔放,萧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疯了。

他就像置身梦中,闻嗅项弦干净的脖颈,开始亲吻他的脖颈。

就在他们耳鬓厮磨时,萧琨身体震颤,短暂地恢复了刹那清醒,松开项弦的手。

他满脸通红,从项弦身上下来,沉默不语,转身走了。

项弦呼吸急促,好半晌后坐起身,朝着萧琨离开的方向道:“哎!喂!”

萧琨没有回答,不多时,别院内一声关门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