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会稽

傍晚时分,诸人陆陆续续归来。

萧琨与项弦正在卧房内换衣服,潮生兴冲冲跑来,说:“该开晚饭了吧?对不起,我回来晚啦。”

乌英纵见萧琨表情不对,以为耽搁时候,生气了,忙解释道:“我们在城外,给逃荒的辽人施汤与看病。”

萧琨示意无妨,拿着一件纯色素衣,朝项弦说:“试试这件,是我从前穿的。”

“嗯。”项弦本已困得不行,眼下却因丧事又被强迫着再次清醒了。

乌英纵在正厅外见着项家仆人,意外道:“兴儿?你何时来的?”

“乌管家。”项兴认得乌英纵,毕竟乌英纵伺候项弦也有好些年了,忙说了事情究竟。乌英纵回过神,马上说:“我这就去备孝服。”

“不必麻烦,家里都有,明天一早我就坐船回去,”项弦说,“沿京杭运河,顺流两天一夜能到。”

萧琨让项弦穿了内黑外缟的武服,权当得了报丧,略尽孝事,届时回到会稽,项家想必自有准备。

“开饭罢。”萧琨说。

“嗯。”项弦应了声,沉默地回到厅内。乌英纵摆开晚饭,项弦坐在副使位上呆呆地出神。

“怎么啦?”潮生见项弦眼眶发红,好奇道。

“我爹没了。”项弦答道。

“没了?”潮生尚未反应过来。

“死了。”项弦知道潮生不懂世情,便解释道。

潮生放下筷子,过来抱着项弦,骑在他腰间,搂着他的脖颈,让他倚在自己怀中。项弦哽咽片刻,收了泪,说:“大伙儿照旧罢,明日我回去一趟。”

萧琨看着那一幕,忽觉几分后悔,先前自己也想这么做,搂着项弦安慰他,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将他抱在自己怀中,亦能减轻他的悲伤。

我在顾虑什么?萧琨不禁心想,相处时日已久,兴许觉得搂搂抱抱过于亲昵,不像两个男人之间会做的事,而看项弦如今模样,自己却没能安慰他,不免心里难过。

外加今日目睹族人现状,百感交集。又是项弦亲力亲为,写了一夜奏折,再孤身前往皇宫,才救下了五十五万人的性命。

此情此景,令萧琨一时情难自已。

“你认得我爹?”项弦突然说了句。

“不认识。”萧琨擦了把泪,答道。

“那你哭什么?”项弦来了这么一句,前厅内,潮生险些笑出声,气氛顿时变得十分诡异。

斛律光放下筷子,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到项弦身边。

项弦看着斛律光。

斛律光认真道:“老爷,节哀顺变。”

说着,他一手焕发出心灯的白光,按在了项弦的额上。

所有人霎时动容,想不到斛律光说着不会不会,居然也知道怎么用心灯了!

白光幻化,驱魔司内顿时减轻了阴霾。项弦在接受心灯灌注的刹那,心中随之一轻,沉重的云雾四散,用寻常的话而言,即是“看开了”,竟有大彻大悟的感觉。就在那一刻,智慧剑犹如得到感应,剑鞘内发出微光,嗡嗡共鸣。

“谢谢,白驹儿。”项弦低声道,疲惫感蓦然袭来,淹没了他的全身。

乌英纵道:“明天须得上书予吏部,老爷要丁忧了。”

萧琨未明其意,先是点头,意识到父丧守孝,辽国的规矩是丁忧一年,而宋的规矩则是三年,这三年间都必须回原籍,换句话说,项弦有三年不能再担任驱魔司副使一职。

“按你们的规矩,”萧琨问,“是不是得写夺情书?”

丁忧服丧的官员亦有特例,毕竟对重臣而言,空缺三年,容易引发混乱,上司便可用“夺情”名义,保留该官员的职位,令其尽快回往任上,披麻戴孝,继续为朝廷当牛做马地干活。

只是在此刻提及夺情,未免残忍。

项弦经过初时悲痛,现下已好了许多,说道:“过几日我自己写,不打紧。”

“吃不下就去睡,”萧琨说,“你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

项弦点了点头,沉默起身回房。片刻后萧琨朝牧青山低声说了句,牧青山会意,起身来到项弦房外,推开门。

只见项弦衣服未脱,躺在床上,已困得睡着了。

牧青山低声说:“白鹿令你此夜无梦。”

牧青山一手抚过项弦紧闭的眉眼,一股无形之力散开,形成结界,笼罩了项弦的梦境。

正厅内,众人各自散了。乌英纵收拾案几,说:“萧大人,兵部来了消息,酉时宋军已出城,正式赈济您的族人,让他们先吃饱饭;明日清晨,迁徙的队伍便将动身。您不必再担心了。”

萧琨点头,说:“好,知道了。”

晚饭后,他也进了项弦卧室,坐在榻畔看着项弦。

项弦的眉头舒展开了,仿佛又恢复平日里无忧无虑的模样,唯独眼角带着泪痕。

萧琨伸出手指,拭去项弦的泪痕。

项弦的嘴唇红润,五官明晰,萧琨为他脱去外袍,自己也宽衣解带,躺上榻去,侧身将他搂在怀中。

项弦枕着萧琨的胳膊,片刻后自行调整了姿势,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中,阵阵呼吸朝着萧琨的胸膛,与他有力的心跳搏动合在了一处。

项弦睡得天昏地暗,到第二日晌午方起,发现自己被萧琨搂着时并不意外,仿佛本该如此,醒来后只呆呆地坐着出神。

乌英纵已连夜赶制了丧服,大宋习俗内黑外白,萧琨又为他戴了孝冠。

“智慧剑带身上么?”回到厅堂时,萧琨问。

“不带。”项弦说,“留司里镇邪,毕竟魔气还没查出究竟,你千万当心。阿黄,你也留在这儿,有事随时遣鸟儿来报信,这次千万别再被弹丸给打了。”

“嗯。”阿黄应了,项弦又撮了两下它头上的毛,朝萧琨道:“会稽与开封距离一千多里路,应声虫传声,传不到这么远。”

“放心罢。”萧琨道。

项弦简单用过早饭,知道不需多交代,毕竟有萧琨坐镇驱魔司。今非昔比,项弦已不需要背着如此沉重的责任了,凡事至少有萧琨与他一同承担。

“过完头七我就回来,”项弦度过了最初时候,精神恢复了不少,朝伙伴们说,“别太想我。”

“去吧。”潮生取出一枚包裹在符文绣布里的细枝,说,“这个给你,可以插在你家门口。”

“盛荣之术,保佑我家子孙满堂么?”项弦道,“我这一支是四代单传。”

“堂亲家也一样的。”潮生解释道。

除了项弦与潮生之外,其余诸人都经历过父母的离别——萧琨自小无父丧母;乌英纵父母为猿,阳寿不过短短三十载;斛律光有母无父,母亲早已亡故;牧青山则全族尽灭于黑翼大鹏之手。

大伙儿虽少以言语安慰项弦,却都有着默契,知道这是每个人一生中必修的功课。

项弦简单道别后穿着一身丧服,出驱魔司大门,前往城外运河码头。

左边石狮子说:“老爷!节哀顺变啊!”

右边石狮子说:“老爷!看开点!轮回有数!”

“知道了!”项弦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摸摸那俩石头狮子。

萧琨说:“我送你,走。”

乌英纵跟出来,道:“老爷,乾坤袋中是为您准备的开封特产。”

项弦点头,乌英纵又说:“老爷。”

项弦站在城门处,乌英纵想了很久,说:“太爷一生造福乡里,古稀之年,无病无痛,寿终正寝,也是喜丧。”

项弦明白乌英纵虽不善言辞,却也想安慰自己、陪伴自己,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项弦感慨道,“我只遗憾最后时刻,没能陪在我爹身旁。”

“老爷在高昌城外救了数十万人性命,”乌英纵说,“较之此节,我想太爷更希望您在西域罢了。”

项弦点点头,乌英纵又躬身行礼,目送萧琨与项弦前往码头。

项弦看见远处码头正在卸货,船却不知在何处,问萧琨:“你替我安排了船?”

“唔,”萧琨严肃地说,“马上就到。”

虽然项弦眉头深锁,但较之昨夜,已看开了许多,不再被亲人辞世的愁云所笼罩。他环顾周遭,又看萧琨,说:“司中之事,就全交给你了。”

萧琨坦然答道:“有老乌他们在,不至于出问题,你很快就会回来,不是么?”

项弦打量萧琨,忽然意识到,这竟是他们在成都城外再一次相见后的第一次正式告别。

这半年时间里,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不知不觉,变成了彼此人生的一部分,眼下竟是要分离了。

对项弦而言,这种陪伴,就像已过了好几辈子一般。

“突然很不习惯。”项弦说。

萧琨伸出一手,项弦会意,拉着他的手,与他抱在一起。

“那就不要分开。”萧琨抱着项弦,说道。

项弦:“?”

顷刻间,金龙拔地而起,疾冲天际!

项弦大喊一声,被萧琨抱着,金龙升起,带上了天空,码头处不少人顿时看见了龙的身影,纷纷眺望天空,开始喊叫。

龙躯疾射云端,继而一个俯冲,破开重重云雾,朝东南飞去,项弦被带得身体近乎横飞起来,喊道:“喂!你别作弄我!”

“没有作弄你。”萧琨带着笑意,将项弦拉回来,让他站在自己身后。两人立于龙头,稍稍躬身,萧琨抓住龙角,施法展开辟风法阵,金龙提至最高速,沿着京杭大运河飞去。

项弦抱着他的腰,在他身后回头眺望大地,开封城已被抛在了身后,四门外尽是朝着西、南两个方向迁徙的辽国流民,大运河一路延伸向南,依旧有诸多流民沿着运河两侧的官道撤离。

项弦说:“送我到哪儿?金陵?”

“陪你回家。”萧琨道,“昨夜已经与老乌、潮生商量好了。”

项弦:“别闹,萧琨,你还得留在开封调查魔气,先前的事还没着落,万一魔族又来了怎么办?”

“那就大伙儿一起去崖山跳海罢。”萧琨侧头朝项弦认真地说,“我已经烦死了。”

项弦简直无言以对。

萧琨:“当初在辽时也这般,全是责任,亡国时,我甚至没有去做我真正觉得重要的事。”

“比如说呢?什么事?”项弦问。

“譬如说,上京沦陷那夜,我本想保护那些收养的孩子,带他们离开险境。”萧琨说,“但我不得不先照顾撒鸾。”

项弦想起乌英纵曾经的调查结果:萧琨在辽国接济过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以自己的俸禄抚养他们,更不时前去探望,相当于另一种程度的收养。

“我从来不曾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萧琨遗憾地说,“不想再这般,如果这次不能陪在你身旁,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项弦没有安慰他,从语气中能听出他早已对此事看开。

“旱情很严重,”项弦俯瞰大地,岔开了话题,不愿意萧琨再想悲伤往事,说,“已蔓延到黄河以南了。”

“嗯,”萧琨也发现了,说,“不知又会有多少人无家可归。昨夜我还在想,在寻找天魔宫这件事上,来来回回地打转,是否当真为眼下最迫切的事?”

项弦:“你想先调查驱魔司的案情么?”

萧琨答道:“再说罢,兴许咱们回京时沿途能有发现。”

日渐西沉,金龙已飞过陈留,转而朝东,飞向会稽。

开封府,驱魔司内。

正副使都走了,余下潮生、牧青山、斛律光三名不靠谱的家伙,以及担任总管家一职的乌英纵。

这三人犹如家里没了大人的小孩儿,开始商量怎么去花天酒地。

“咱们晚上出去吃罢?”潮生说,“看,我突然想起,还有很多钱呢!只是时间太久,全给忘啦!”

潮生高兴地把黄金拿出来,都是高昌王毕拉格给他的礼物,说:“我知道有家叫宋嫂金鸡,特别好吃,哥哥吃成了老主顾,能给咱们留位。”

“我不吃鸡。”牧青山吃着开封的炸馓子,面无表情道。

牧青山看似对什么都没兴趣,身体却很诚实,很快就被开封的美食征服了。

“昨天回城时我看见一家叫‘万国来炙’的,街上好香,全是肉香,”斛律光说,“咱们要不去吃烤炉炙鹿肉吧?”

“你想死吗?”牧青山威胁道。

乌英纵回来了,说:“今天还没修炼,快,斛律光,练过气息才能出门。”

斛律光倒是很听话,在某些事上,他浑然不将自己视作奴隶,虽修为平凡,却存了守护大家的一颗真心,当即认认真真地开始扎马步,做起手式,在前院内腾挪纵跃,以动步练习心灯。

这是曜金宫之主禹州亲授的武艺,斛律光虽未正式拜师,两人却有师徒之实,拳脚功夫大开大合,颇有腾龙纵跃的气势,被称作飞龙真诀。

“哥哥们飞走了吗?”潮生问乌英纵。

乌英纵点头道:“有萧大人陪伴,老爷会好许多,他俩无话不说,萧大人比我更懂老爷。”

乌英纵虽被“送”给了潮生,内心却依旧很在乎项弦,毕竟这名为主仆,实为兄弟的情谊已有多年。乌英纵不擅人之情感,又因自己是妖,不像萧琨与项弦般亲近,然而对项弦的重视,却丝毫不减。

牧青山与他们相伴的这些时日里,虽与萧琨、项弦二人说话时间不多,却常在观察,又有潮生终日说个不停,大致理清了他们之间的羁绊与关系。

“他俩一对,”牧青山说,“老爷被抢了,你不吃醋么?”

乌英纵一愣,潮生忽觉好笑,说:“真的吗?但我没听哥哥们说啊!”

牧青山道:“在宿命之轮逆转后,几段前缘中所修来的因果,想必这一次总该成了罢?”

乌英纵想了想,认真解释道:“我……我对老爷,嗯,老爷非常了得,待我极好,我愿意为他付出性命,但从无非分之想。他与萧大人青年才俊,才说得上般配。”

乌英纵本是回答牧青山,却看着潮生,仿佛是解释给他听的。

潮生想了想,说:“哥哥,你怎么知道?”

“梦里所见。”牧青山说,“我检阅了他们俩的梦境。”

“哇!”潮生说,“你能通过宿命之轮,看见他们前几次发生了何事么?”

牧青山说:“只有一部分。你要看自己的么?”

潮生:“可以吗?我也想知道上一次或是上上次,发生了什么。”

牧青山:“你做过有关前世的梦吗?”

乌英纵陷入了思考中。

潮生:“好像有过,记不清了。”

潮生一向睡得很好,但凡入睡,在他耳畔敲锣打鼓都不会醒,至于做梦,醒来后也极少记得。

乌英纵说:“鹿神,你能透过梦境,让我们想起被宿命之轮所扭转的往事?”

“对,猿神。”牧青山随口答道,“是萧琨提醒了我,在昆仑山我就这么做了,想必当事人已经有点后悔。”

“为什么?”潮生好奇道。

“知道那些往事,有什么意义吗?”牧青山说,“我不明白。”

乌英纵道:“至少能探知穆天子曾经做了什么,借以判断魔族的下一步动向。”

牧青山:“你当他傻吗?上一次已经吃了败仗,谁还会照着失败的法子来?你给我说说。”

潮生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透过梦境回想往事,牧青山却说:“不过我眼下也没办法了。”

牧青山又解释一番,潮生才知道光靠白鹿自己,很难施展那个法术,上次是在白玉宫,借助句芒的灵气才得以成功施展。

当然,如果苍狼也在,合两大梦境之神的力量,又有所不同。

“哪怕没有我的力量,你也会梦见,”牧青山说,“以回忆梦与预兆梦的形式。”

乌英纵听得一脸茫然,潮生却很清楚,说:“梦境是一门很难很难的功课,内里包罗万有,非常复杂。圣人穷其一生,都无法窥其终极呢。”

“对,”牧青山说,“以我所继承的白鹿的知识,也只学到了很少一点。”

潮生:“上一次与上上次宿命之轮逆转,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真想知道?”牧青山再次确认。

潮生再次犹豫:“有一点。”

“需要灵气,”牧青山看看周围,说,“这里不行,只能等你下一次回昆仑。但你最好不要,万一想起什么不好的事,徒惹烦恼。而且你的梦我也能看见,万一有什么尴尬的事,你嘴上不说,一定想给我闻离魂花粉。”

潮生:“???”

乌英纵:“……”

潮生:“你看到尴尬的事情了?谁?是哥哥的吗?”

牧青山于是住口不说了。

“为什么尴尬?”潮生相当好奇。

乌英纵当机立断,岔开了话题,说:“斛律光?”

斛律光收起心灯,气喘吁吁,身上已被汗水湿透。

阿黄在乌英纵肩上观察片刻,而后说:“有个办法,你们都不曾试过么?斛律光的心灯未掌握熟练,为什么不用外力来激发?”

乌英纵说:“但他乃是凡人血肉之躯,我看还是……”

牧青山:“我已经试过一次了。斛律光,你转过去。”

斛律光不明所以,转身,手掌中出现心灯之光,经过禹州的指点,他能将心灯之力聚集在掌中,却无法将其完全释放出去。

乌英纵:“等等!”

“就是这样。”牧青山双掌齐出,结结实实拍在了斛律光的背上。

斛律光:“噗——”

牧青山又以充沛力量轰然注入斛律光经脉,顿时将心灯激发出来,发出一道大闪光。

斛律光:“……”

阿黄说:“这不就解决了?你们看?还是鹿神了得。”

“不能将人当成法宝用,”乌英纵跟随项弦日久,学到不少知识,忙劝阻道,“咱们的法力他承受不了,身躯短时间涌入强大力量,也会损伤经脉。”

“控制好了就不会,”牧青山说,“有心灯在,他的经脉会自行修复。潮生,你要来试试吗?”

斛律光躬身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我没关系!”

潮生:“会吐血罢!”

乌英纵说:“帮他灌注,疏通经脉是可以的。”

斛律光自觉过来,乌英纵将手按上他肩背,牧青山又推了一把,激发乌英纵的力量,斛律光顿时大叫一声,身体轰然发出强光,隐隐有笼罩在心灯圣力中的架势。

“不不,”潮生说,“快停下,他已经受伤了。”

斛律光差点吐血,潮生检查一番后,又以真气助他调息。

黄昏时分,一行人正要出门时,石狮子又一齐喊道:“蔡相来啦!蔡相来啦!”

同伴们大多未与大宋官员打过交道,唯独乌英纵有经验,示意潮生不要说话,自己来应付。

“快请相爷。”乌英纵吩咐道。

乌英纵被项弦调教得很好,只要不因潮生的事而突然犯病发疯,平时在待人接物上也相当有一手。他来到院中,整理装束,换了一副稳重表情。

蔡京身为一国宰辅,于年节上,万岁山皇宫魔患后再得举复,竟以七十八岁的高龄,屈尊前来驱魔司,拜访萧琨与项弦,足见其诚意。

如今正副使不在司中,乌英纵也不请他坐,与蔡京一个照面,拱手道:“相爷。”

蔡京拄着一支仙人拐,满面春风,笑道:“你家老爷不在?昨日朝中与他争了几句,想必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正想请他喝杯酒,好好聊聊。”

乌英纵道:“您言重了。昨夜忽得消息,老太爷见背,回往会稽丁忧,萧大人则送项大人一路归家。诸事匆促,告假的文书刚送呈吏部,是以相爷尚不知。”

“唔。”蔡京倒是很和蔼,打量过斛律光与牧青山,目光驻留在潮生身上,乐呵呵地说,“小仙人,咱们又见面啦。”

“我们正要出门吃饭呢。”潮生已忘了他姓名,笑答道。

“实不相瞒,”蔡京知道他们并非食禄之人,亦不以官场的规矩与他们打交道,只客客气气道,“小儿蔡絛蒙受天恩,得了徽猷阁待制。”

“那可当真恭喜入阁了,”乌英纵也客气道,“待萧大人从江东归来,定择时叨扰,上门为相爷贺喜。”

“不足道,不足道。”蔡京又递出请帖,说道,“明夜我在府内设烧尾,本想请萧大人、项大人与驱魔司内各位……各位……仙家赴宴。不知小仙人可愿赏我这凡尘中的俗气老头子几分薄面?”

潮生道:“赴宴吗?吃什么?”

潮生虽不解“烧尾”之意,但“赴宴”是听懂的。蔡京又笑道:“这就让人将菜牌送来。”

乌英纵暗道这下没法拒绝了,只得说:“你想去?”

潮生:“可以吗?宰相的家宴啊!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吧!”

潮生也不避人,当着蔡京的面就开始商量去不去,乌英纵本想找个由头婉辞,忽听蔡京又道:“与宴的还有一位辽国客人,据说与贵司萧大人是旧识,只可惜萧大人不在,不过总归有机会。”

斛律光忽道:“乌大哥。”

乌英纵心念电转,略带疑惑,问:“你也想去?”

斛律光看看蔡京,突然朝乌英纵使了个眼色。

乌英纵思考片刻,而后接了帖子说:“如此,届时便叨扰了。”

蔡京一笑,他身为宰相,亲自来请给足了面子,未料萧琨与项弦同时不在开封。但要请潮生这位仙人赴宴,蔡京仍有把握。民间常说“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蔡京自忖坐到一品大员这位置上,与国家气运已息息相关,较之神仙,亦差不得太多,彼此都是上九流,不至于被瞧不起,才登门下帖子请客。

“小仙人,那就回头见。”蔡京告辞,又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离开了驱魔司。

“明天会有什么吃的?”潮生已开始期待了,问道,“烧尾又是什么意思?”

乌英纵等了好一会儿,猜测蔡京走远后,方领诸人出门以免再碰上尴尬,来到开封八大楼中的涵月楼,入席后方解释道:“官员入阁,升至三品,犹如鲤鱼跃龙门,鱼过龙门时会被天劫烧其尾,故此官员设宴招待同僚,便称作‘烧尾宴’。”

“哦——”潮生明白了,“禹州也说过!他就是跳了龙门才变成龙的!”

“方才你想说什么?”乌英纵问斛律光。

斛律光在围席上半靠着,活动酸痛的胳膊与脖颈,说:“上回萧大人说到他的故交,还记得么?”

“什么人?”牧青山不明所以,问道。

斛律光想了想,说:“他说过,辽国被金攻破的时候,他带着皇储逃离上京,好像是叫什么来着……”

“撒鸾!”潮生知道这件事。

斛律光:“对,撒鸾!会不会是这位老朋友来了?”

“你怎么知道?”乌英纵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但长期陪伴在项弦身边,他很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乱问。

尤其看萧琨脸色,便知此事是他心病。

“他们聊天的时候,我听见的。”斛律光倒是很坦诚。

“你耳朵挺灵啊。”牧青山从来就不关心项弦与萧琨之间的事。

乌英纵正色道:“私底下无意中得知什么,你须得当作没听见,更不能往外说。”

萧琨与项弦确实不在意斛律光在旁,他是西域人,不通中原人情世故,又表现得心思纯粹,商量时就从不避他,乃至斛律光听了许多要事去,他只是习惯直来直往,又不是傻子,怎可能不知道内情?

“我想帮他,”斛律光说,“去见见不好么?”

“也可能是别的朋友呢?”潮生说,“不一定就是那个撒鸾。”

“你见过撒鸾?”乌英纵说。

潮生答道:“没有。哇,上菜了!”

涵月楼的醉鸭乃是一绝,时值晚春,又有时令的鲜美河虾与各色叫不出名字的小鱼,鲜得就像这春夜美景一般,配上温热的黄酒,当真是人生的极大享受。潮生只觉在开封住上三年,连神仙也不想当了。

“萧大人说他在辽国没有朋友。”斛律光喝着酒,又来了一句,“这酒不如高昌的好喝。”

“别这么说。”乌英纵变了脸色,只怕斛律光说着说着,将项弦与萧琨的私事不当心倒了出来,虽说一片好心,却终究难为情。

“好,我不说了。”斛律光忙告罪。

“那他挺不容易。”牧青山朝斛律光道。

“唉,是啊。”潮生说,“哥哥们能在一起,当真再好不过了。”

议论上司这等事一旦开了个头,就没法阻止了,乌英纵只得随他们去。末了斛律光又说:“潮生,宋的那宰相和你很熟么?”

斛律光所知的朝堂政治,大多以高昌为原型,想象的蔡京与高昌王丞相埃隆也差不了多少,殊不知中原王朝与西域天差地别。

“我们只见过一次面。”潮生道。

“他一直盯着你看,”斛律光说,“兴许想求你什么事了。”

斛律光求过潮生为高昌王治病,很清楚这一套。

“除了求长生,”牧青山说,“还能有什么事?”

蔡京已年迈,哪怕活到九十,也不过再延十余年阳寿,像他这等权臣,到老来什么都有了,无非谋求长生不老,飞升成仙。

“你向来都是这样么?”牧青山朝斛律光说。

斛律光:“什么?”

斛律光喝了点酒,亲热地去搭牧青山,却被牧青山嫌弃地按着脑袋推开。斛律光自从加入他们以后,便很想与朋友们勾肩搭背一番,奈何项弦与萧琨太有默契,他总插不进去。找潮生玩罢,乌英纵又不让他俩靠太近。

后来斛律光努力地与乌英纵交朋友,唯独与他亲近没人吃醋,但看乌英纵那模样,显然不太想陪他混。

眼下牧青山来了,成为唯一放单的,斛律光便很喜欢他,夜间与他同住一室,白日间也常常在一处。牧青山只有在潮生面前才温柔点儿,对斛律光与其他同伴一视同仁,表现得很不耐烦,但平时大抵还是会听他说话,偶尔也教训他几句。

“我说,”牧青山道,“昨天有魔人变成小孩儿骗你,你就冒冒失失地跟着走了。”

潮生与乌英纵已听过此事,乌英纵正想教训他太过掉以轻心,轻信他人,便容易遭到埋伏。

斛律光却说:“对啊。”

牧青山:“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斛律光:“万一不是呢?”

牧青山:“万一是,你再小心也得受个重伤。”

斛律光笑吟吟地说:“从前我也碰上过不少坏人,他们奈何不得我。总比错过了有困难的人好,不是么?”

潮生说:“真清澈啊,难怪心灯会选你。”

斛律光的处事原则,就连潮生也自愧不如,当真光明磊落。

乌英纵想起与他在大漠上初识,想了想,说:“但咱们如今面对的,是魔族,对手实力远非先前在西域的马贼与流寇劫匪可比,你不能再这般轻信。”

“我知道了!”斛律光说,“我一定会当心。来,喝一杯。”

斛律光又笑吟吟地敬了牧青山,与朋友们对饮。

千里外的南方大地,江东入夜,万家灯火,春末庙会进入最后一天,会稽山香炉峰下,自山腰至山脚仍张挂着彩灯。

一轮明月高挂,古时此地称作越州,天宝年间,钱塘江南岸复又更名为“会稽”,其山得名于夏禹之时,乃是神州最古老的有人居住之地。

金龙在香炉峰一侧降落,寺内不少僧人都看见了掠过夜空的发光的长龙。

项弦回到熟悉的故乡,跃下龙首,精神振奋了不少。

“搭一程!”项弦赶上了庙会回城的车,以吴语与车夫谈论几句,又示意萧琨上来,为他挪了个位置。马车载满了庙会的货,晃晃悠悠,回入城中。

较之开封之奢靡灿烂、醉生梦死,江南一地又是另一番景象,灯火星星点点,四处俱是水池与河道,十里八乡笼罩在恬静的气氛之中,虽有欢声笑谈,却俱是吴侬软语,犹如一杯醺人的甜酒。

萧琨环顾四周一幕,进了城后,项弦与过路人交谈,颇有点不好意思,回头道:“我已有好些年不曾回家,认不得这儿的路。”

萧琨说:“你说的是什么话?”

项弦:“吴语。会稽有人说越语,有人说吴语,我家习惯说吴语。”

项弦跟随沈括所学,在开封时一口官话十分标准,竟没有半点故乡口音。萧琨听他说起吴语,反而觉得甚有趣,只因吴语既软又糯,温柔婉转,尾音较多,且有嗔意,由项弦这等青年男子说起,颇有几分撒娇口气,听得人心里发痒。

项弦带着萧琨,刚转过城内正街,到得临河的一处朱漆大门外,河水倒映着两岸灯火,门外头张挂了办丧事的白灯,远方传来管乐之声,哀而不伤,萧琨便知项弦的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