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散尽之后,项弦才发现真正参战的魃军,远远不止先前以为的十万,已近乎达到二十万之数!
“项弦!项弦!你还好么?”萧琨跪在项弦身畔,与他对视。
项弦点了点头,与萧琨拉手,借力站起。
“刘先生呢?”项弦问。
萧琨摊开另一手,上面是枚跳动的小小黑色火苗,黑火已显得十分微弱,这是项弦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魔核”,魔族的内丹,项弦马上掏出一个琉璃瓶,将魔核装入,妥当收好。
高昌城墙垮塌近半,在山河社稷图的巨力之下再次升起,但潮生显然已无心收拾自己弄出的烂摊子了,几次只想撒手不管,勉强修复城墙后,便转身跑向战场中央。
青蓝色的龙载着一名壮汉在城外降落,诸多守军与援军,包括景翩歌在内,都看见了这一幕,人类的军队纷纷动容。
龙化作一名俊美的青年,壮汉则赤裸上身,腰间围着长裙般的裹布,脖上、手腕与脚踝上都佩戴了金光闪烁的圈环。
萧琨介绍道:“这位就是皮长戈皮大人,与曜金宫的守护者禹州兄。”
项弦早已久仰大名,知道是潮生来自昆仑的家人,忙躬身行礼。
皮长戈说:“终于找到了那名窃贼。”
萧琨说:“您认识穆天子?”
皮长戈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战场上遇见故识,关键对方的身份,还是魔王:“此事说来话长,须得找个地方……”
“长戈——!”潮生冲出了城门,发出激动的大喊,皮长戈转身,潮生冲进了皮长戈的怀里,与他紧紧抱着,乌英纵跟随在后,朝龙与貔貅行礼。
潮生像只小猴子,朝皮长戈身上既爬又扒拉,高兴得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送给皮长戈让他吃掉,又抱着他的头,皮长戈便响亮地在潮生脸上亲了口。
“咳!”禹州说,“老哥,凡人们都看着呢。”
“是的,是的!”皮长戈注意到这战场上有好几万人,因为龙的降落都盯着此处,毕拉格更是率领亲卫队,预备出来迎接,毕竟神州与西域,人间大地已有很久未曾见过龙了,在高昌回鹘的国教中,龙是护教八部众之一。
“虽然有许多话想说,”皮长戈说,“但我必须得走了,潮生。”
“好罢。”潮生颇有点依依不舍,拉着皮长戈,只不放手。禹州朝其他人解释:“长戈兄的阳寿没剩多少,不能在人间多盘桓。”
项弦一脸懵,还未搞清楚状况,只得再次朝皮长戈行礼。
“你会回家的罢?”皮长戈朝潮生说。
“我会!等等!”潮生拉着乌英纵过来,朝皮长戈认真而正式地介绍道,“长戈,他叫老乌。”
“哦?”皮长戈虽不明潮生之意,但见诸多伙伴里,潮生唯独为他特别介绍了这家伙,当即点了点头,与乌英纵拉手,“你好,唔?是猿?很好!很好啊!我喜欢猿!”
乌英纵忙道:“拜见貔貅大人。”
乌英纵撩起武襟,要单膝跪地,皮长戈却摆手,说:“你们一定有许多事要做,剩下的,等来了白玉宫再说罢。不行,要死了,我得赶紧走了。”
话音落,禹州再次幻化为龙,皮长戈按着龙角,潇洒一翻身上了龙头。
龙吟声惊天动地,青蓝色长龙腾空而起,破空飞向东方昆仑山。
“真龙。”项弦说。
“对,真龙。”萧琨点了点头,说,“第一次得见禹州前辈时,我也是一样的念头。”
他们都很清楚龙意味着什么。
古老的传说中,龙始终是天命的象征,与俗世间的帝王伟业息息相关,龙与貔貅、凤凰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强大神兽,其境遇与宿命,甚至与神州的未来相联,出现在任何地方,俱会引起无数凡人的猜测与解读。
项弦收起佩剑,说:“得打扫战场了,萧大人,你是不是得先去见见你的老同僚,还有你爹?”
耶律大石的部队按兵不动,他们在接到毕拉格的求援后,从庭州急行军赶来,在危难关头加入大战,如今正陈兵于高昌城外。
项弦被穆天子弹了那么一记后,只觉头嗡嗡作痛。城中守军出外打扫战场,他站了一会儿,复又原地坐下,像个小孩儿般低着头。
“是的,”萧琨说,“还有许多事亟待厘清,项弦?”
项弦“嗯”了声,他注视智慧剑上的裂痕,裂痕虽没有变化,却散发出很淡的黑气,项弦注入少许内力一振,黑气便随之消散。
萧琨叫到他,项弦便收起智慧剑。
“陪我去见他们。”萧琨主动要求,“老乌,请你带潮生与斛律光先回城,协助救助伤兵。”
萧琨召来战马,两人共乘一骑,前往景翩歌所在之地。
景翩歌带来了地渊神宫中的数千名战死尸鬼,他们在最后关头堵住了魃军的去路,给予刘先生的部队沉重一击。大战结束后,夕阳西沉,战死尸鬼们开始集队,本该回到天山南方,却始终尚未开拔。
萧琨带着项弦穿过营地,战死尸鬼们纷纷退到两侧,单膝下跪。郑庸与王宗仕则回到了军中,一左一右,侍奉景翩歌身畔,景翩歌坐在一块大石当中,等待儿子前来汇报。
“萧琨,我累死了。”项弦说。
“稍后就回城歇息,今晚让你睡个够。”萧琨说,“你重创了燕燕,想必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抵达景翩歌面前时,萧琨便取出缴来的大司命笛与狰鼓。这种时候假设他有意,持有号令战死尸鬼大军的两大法宝,随时能取景翩歌而代之,成为新的鬼王。
但他对当王毫无兴趣,仅仅是把它们扔了过去。
“很好。”景翩歌道,“我猜你现在满腹怨气,但这就是你的使命。”
项弦在一旁坐下,景翩歌没有让他们走,也没有再说话,只对着夕阳的光,端详大司命笛上的裂痕。
景翩歌叹了口气。
“拿来,”项弦说,“兴许我能替你修好它。”
在那僵持的气氛中,萧琨被项弦转移了注意力:“你会修这等品级的法宝?”
景翩歌以法力送出大司命笛,它悬浮飘向项弦手中。
“法宝损毁,无非也就是与凡器一般,修修补补罢了。”项弦随口道,找到了大司命笛上一道不明显的裂纹,又道:“锔的锔,缮的缮,只要符文与法阵流动纹路不坏,修好后总能凑合着用。”
于是景翩歌与萧琨,父子二人旁观项弦修这件绝世法宝。大司命笛以天女旱魃之指骨所制,狰鼓则以旱魃的皮所蒙,这两件法宝,如今世上已再找不到修补材料了。
然而项弦是什么人?这等法宝若他不能修,想必也无人会修,只听他说道:“借一点鬼王的血。”
景翩歌取出匕首,划破手背,将靛蓝色的血液交给他。项弦取出器皿,开始煮血,待得它化作一缕流动青烟时,再以法力引导,缓缓注入裂纹之中。
夕阳照耀下,峡谷染上了流金色,在那寂静里,萧琨开口。
“昔年你前往中原,为的只是寻找对抗刘先生一脉,取回宿命之轮的办法。”
“不错。”景翩歌答道。
“借助师父手中那片句芒之叶,”萧琨过后慢慢地细想,明白了景翩歌在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你短暂地获得了半人之身,得以与母亲相识。
“你很清楚自身实力,没有鬼族的两大法器,你无法与刘先生及其背后的穆天子所抗衡。
“你有了一个念头,想留下一个孩子。
“于是,才有了我。让我替代你,去尽可能地弥补这桩变故。”
“猜得很对,你的诞生本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景翩歌道,“我办不到的事,不代表我的儿子办不到,你的半妖之身,便是执行这任务最好的凭借。是你猜出来的,还是被你兄弟提醒?”
项弦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愿介入父子二人的谈话。
萧琨的语气很平静,说:“这重要么?缘因你的血统,我在辽国受尽屈辱与排挤,从小到大,母舅家视我为怪物。我没有朋友,娘病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家,没有亲人,你知道这些年里,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景翩歌说:“想必乐晚霜待你,也不会太好。因为她爱了我很久,当初赠我那片青叶时,原以为我会接受她。”
“为什么后来选的是我娘?”萧琨问,“而不是师父?”
萧琨与景翩歌对视,幽瞳之光焕发。
“因为昆仑神使掌管‘生’,地渊神宫掌管‘死’,”景翩歌亦云淡风轻地说,“生死之力互斥,我若与晚霜在一处,生下的你,将会成为彻头彻尾的、真正的怪物,唯独你娘不会,她能承受我的妖力。”
但萧琨读到了父亲内心的另一个念头,真正的原因是——
因为我爱萧双,爱情本无道理可言。
交谈结束,项弦握着大司命笛,稍稍举起,对着落日最后的余晖端详。
“你不是只有自己,”项弦的语气很随意,笑着说,“你有我呢,萧琨。”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控制着内心深处激烈的情绪。
“你今天来,还想说什么?”景翩歌又道,“为父亲当年遗弃你的往事,讨回一个公道?你也听到了,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弟兄,有自己想为之守护的……”
“你知道谁才是这些年里最可怜的人么?”萧琨上前一步,声音发着抖,一手紧紧握拳。
景翩歌打量萧琨,他俩就像一面镜子两侧的同一个人,在时光中看见了彼此。
“……这就是‘命’,你会在岁月中……”
“是我娘!”萧琨蓦然怒吼,他的怒火卷起气劲,轰然爆散,提着拳头,朝景翩歌疾冲而去!
项弦放下大司命笛。
暮色最深沉之时,萧琨狠狠一拳揍上了自己的父亲,声音甚至形成了爆破般的回声:“你知不知道,她为了再见你一面,等了你多少年——!”
萧琨的吼声犹如猛兽,一声闷响,景翩歌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撞中戈壁,他没有还手,只任由萧琨对他拳打脚踢,骨骼被折断,身体犹如断线风筝般在乱石中坠落。
“这是替我娘还你的。”萧琨拳上带着靛蓝色的、从父亲身上揍出的血液。
景翩歌一手在地上摸索,找到掉出的眼球,按回一侧空洞的眼眶中,素无表情的战死尸鬼王竟是牵动嘴角,艰难地笑了。
“打得好。”景翩歌将自己扭曲的四肢逐一扶正。项弦追来,从身后伸手,拉住萧琨。
萧琨安静地看着景翩歌。
“咱们走罢。”项弦说。
项弦松开手时,萧琨却五指一收,紧握着他,没有回头。
“但我仍然感谢你,让我有了来到这世上的机会,”萧琨看着景翩歌,说,“红尘是很美的。你我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会取回宿命之轮,却不是为了弥补你的错误。”
景翩歌说:“去罢,无论你心中有多少怨恨,先父的力量依旧保佑你。”
萧琨与项弦骑上马匹离开,巨石上安静地躺着被修好的大司命笛。
“我刚才差点都睡着了。”项弦骑在马背上,在萧琨的身后,说道,“你突然暴起,把我吓了个激灵。”
萧琨没有回答,只沉默地看着远方的高昌城,城中灯火犹如繁星,大地上,耶律大石扎营之处,篝火点点。
景翩歌在峡谷中拾起大司命笛,凑到唇边,吹起古曲《平沙落雁》。
落日如血,长河漫漫,风沙消退,孤寂的笛声在大漠中回荡,一时犹若千山涌起,一时犹如星河垂降,笛声穿透了生与死的屏障,穿透了川流不息的时间。
砂砾飞速流淌后,露出的诸多魃尸上燃起了靛蓝色幽火——他们缓慢地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历经累累岁月与光阴,怀抱远征塞外,不得归乡的使命,转身归入战死尸鬼的军团之中。
“萧琨?”项弦说。
“嗯。”萧琨答道。
“你在哭?”
“没有。”
“你分明哭了!”
“……”
“来来来,别哭了,再过几十年,大伙儿都要死的,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我给你唱个歌……”
“别闹!”萧琨以臂拭泪,项弦在身后抱着他,唱起了江南一带的儿歌,当即令他愁绪尽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一样的事,是不是也曾发生过?”
“我不知道……别吭声,项弦,我不想说话。”
“从前你也哭了么?”
萧琨再按捺不住,驻马,下马,在浩瀚的沙漠中央站着,继而大哭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项弦来到他的身前,端详他靛蓝色的双目,继而张开手臂。
温柔的月光下,萧琨与项弦紧紧抱在了一起。
是夜城中处处是乐声,高昌已久未逢大战,折损数千骑兵后,百姓们以歌声代悲伤,庆祝这付出了生命代价换来的胜利。
回到客栈时,潮生与乌英纵归来,斛律光则去了王宫。
“我尽力了。”潮生救治不少战士,经历一场大战后亦显得相当疲惫。项弦则在商人们聚集的区域里倒头就睡,顾不得周遭吵闹。客栈内所谈论的,无非是耶律大石的兵马与今日傍晚时龙的现身。
萧琨说:“今天忘了一件事,我的龙已不能再用了。”
“对哦!”潮生突然想起,说,“那怎么回家呢?”
“再想办法罢,”乌英纵说,“想去昆仑,总归有路。”
斛律光也回来了,说:“王陛下请大家进宫去。”
萧琨说:“大伙儿先休息罢,明天再说。”
客栈外又有信使前来,说:“萧大人,北院大王有请到城外一晤。”
“不去,”萧琨同样回绝,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见他。”
是夜客栈内人少了许多,潮生与乌英纵分得一间客房,斛律光回来后,与萧琨、项弦依旧在餐室环厅中和衣而睡。
“你还好罢?”萧琨问斛律光,自从他加入他们之后,萧琨便鲜少关心他,大部分时候都有乌英纵代为照顾,而萧琨这段时日里实在忙得分身乏术,竟是从未问过斛律光。
“再好没有了。”斛律光正整理着一沓纸,上面俱是回鹘文,说,“这是高昌贵族们,托我朝萧大人与项大人递的书信,这里还有小公主的邀请,你们想去么?”
项弦已经躺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省。萧琨先是一愣,继而明白到多半因为他们作战骁勇,高昌的望族有了招婿之心,当即哭笑不得,须得想个拒绝的理由:“不去,我已有婚约。”
萧琨想来想去,他素来知道求亲的规矩,若说不感兴趣,说不得又要被细细介绍一番,只有婚约能彻底拒绝。
“嗯,”斛律光看着那些信,大有惋惜浪费之意,又说,“我知道,你和项大人,命中注定要成亲的。”
萧琨:“……”
“怎么突然动手了!”斛律光顿时惊慌失措,“这是阿黄说的,有话好说,萧大人!”
萧琨:“阿黄,你……”
阿黄:“我没有朝着他说!我和老乌在说,被他偷听了去!”
“你和老乌说这个做什么?”萧琨道。
斛律光震惊道:“竟然是真的?”
“不是……”萧琨越描越黑,要过去揪斛律光,项弦被吵醒了,浑身不自在。
“别吵!”项弦相当暴躁,说,“让不让人睡了!”
萧琨朝斛律光做了个“威胁”的手势,斛律光两手乱摆,显然上次吃了一记唐刀穿心后,对萧琨仍十分惧怕。
项弦迷迷糊糊道:“萧琨!过来陪我睡觉!”
萧琨只得回到项弦身畔躺下,不片刻,三人在环厅的餐案两侧入睡。
天亮时,门外尽是卫队,项弦先醒了,听见乌英纵在客栈外说:“萧大人与项大人还在歇息,不能进来。”
项弦听出嘈杂交谈尽是辽语,想必是萧琨的故国之人,挡不得太久,便摇醒了萧琨,又说:“斛律光,你去喊潮生起床,将客房腾出来,我们有事要说。”
萧琨被叫起后醒了好一会儿神,说:“无论是谁,让他在外头等着。”
话音落,只见他随手一扔,沉甸甸的布包被砸在案上,是时已有不少辽人入内,看见传国玉玺,顿时下跪。不片刻,客栈中黑压压地跪了满地辽人。
项弦去腾出客房,萧琨在房中等着。末了,一名魁梧武人身着便服,走进客栈,经过传国玉玺时只朝它看了眼。
乌英纵跟到客房外,里头项弦听见脚步声,方道:“放他进来罢。”
那魁梧武人冷笑一声,打量乌英纵,推门入内。
萧琨坐在榻上,项弦则在右侧下首作陪,两人各自饮奶茶。
“大石将军,”萧琨说,“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大辽北院大王,于金军攻破上京后,带着五万铁骑头也不回,一骑绝尘逃离是非之地的护国大将军耶律大石。
“好久不见了,少师。”耶律大石沉声道,目光却驻留于项弦身上。
“初次见面,”项弦只坐着,也不起身来迎,说,“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久仰。”
两人都没有请耶律大石坐,耶律大石只四处看看,在侧榻上径自坐下。项弦道:“老乌,倒杯茶与将军吃。”
“不劳烦了,宋人,”耶律大石只答道,“借光,与我大辽太子少师说几句,说完就走。”
耶律大石的汉语说得标准且流利。萧琨道:“项弦是我弟兄,他事不瞒我,我亦事不瞒他。将军有话但言不妨。”
耶律大石突然改用辽语,说道:“你不仅有宋人弟兄,还当了宋廷的官。改换门庭的日子如何?”
萧琨同样以辽语答道:“本官倒是想问将军,自立门户的日子如何?”
项弦听到两人对答时却是分了神,只觉萧琨的辽语官话十分优雅,先前在沙州也曾听过,但那时情势混乱,萧琨语速又快,不如此刻与耶律大石对答时自如。
若论官职,耶律大石为正一品大员,又是拥兵自重的一国武将之首,萧琨不过是辽驱魔司使,品级只有三品,但他以萧家后人身份兼任太子少师,为皇储的监护人,丝毫不惧耶律大石,气势在隐隐中竟是压着对方。
耶律大石与萧琨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犹如两尊石塑,身为契丹人,亡国时的使命,他们都无一完成。
“我以为你会带着撒鸾前来。”耶律大石又道。
“半年前,闻得报仇无望,”萧琨说,“撒鸾在雪夜中弃我而去,投奔另一位承诺为他复国之人。”
耶律大石蓦然大笑,萧琨却道:“事实正是如此。”
“所以你没能忠心护主,”耶律大石的语气一瞬间变得轻松起来,说道,“我也未能重夺上京,用宋人的话来说,咱们半斤八两。”
萧琨眼里散发出少许蓝光,逼视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先前听信报提起过,萧琨的身边跟着一名少年郎,却未能确认是否撒鸾,毕竟这名少主生长于深宫之中,见过的人有,算不上多。
如今他确认了萧琨并未携耶律雅里,要当颐指气使的托孤摄政之臣,便放下了心头大石。
“现在,我需要你预备起大辽的军队。”萧琨道,“所有的。”
“营救撒鸾?”耶律大石放松以后,手指便在案上若有所思地敲了敲。
“面对即将降临的天魔,”萧琨说,“撒鸾如今陷于天魔之手,他跟着‘赢先生’也即日前在高昌城外交战的敌人……”
萧琨朝耶律大石详细解释了经过,耶律大石只默不作声地听着。
最后,萧琨道:“这是关乎于神州大地的一场浩劫,置身其中,谁也无法幸免,宋人、金人、高昌回鹘、西夏人。否则你以为毕拉格为何集结兵力,哪怕付出将士生命,也要一战?”
耶律大石作出认真的表情倾听,但就连没有幽瞳的项弦也看出他心不在焉。
“这样罢,”耶律大石道,“萧大人,撒鸾那孩子既然失踪了,咱们便说点实在的计划,如何?”
萧琨已知耶律大石心中所想,轻轻叹了一口气。
耶律大石起身,自顾自道:“辽国欠你实多,萧大人,我知道你的生平,从小到大,耶律家与萧家就一直在亏待你。”
萧琨把耶律大石的话头提前堵上了,说:“若非先帝,这世上不会有我。”
“啊,是。”耶律大石说,“若非先帝保下你的性命,你已在萧家的池塘里,被溺死了。但不杀你,能算恩情么?何况人总要向前看,你得承认,我们败了,败了就是败了,成王败寇,这也是他们宋人常说的。上京落入女真人之手,兴许有生之年,你我都无法再回到故土。”
“你想说什么?”项弦突然问。
“你会说辽语?”萧琨一时十分意外。
项弦当然会,少年时他走遍了神州的许多地方,虽不流利,却能听也能说。
“我想告诉你们,”耶律大石道,“大辽是否复国,如今取决于我,天命在我,而非耶律雅里,抑或一方所谓的传国玉玺,玉玺若有用,你们汉人的王朝还会沦亡么?”
“你须得承认事实。”耶律大石道,“少师,说我的计划罢,雅里也好,术烈也罢,俱是我那不争气的堂兄生下的废物般的后代,在你的面前,仍有耶律家之人能继承大统……”
“……毕拉格借我庭州重整兵马,与可敦、叶密立三地呼应,我麾下有五万大军,距中原遥远,近十年中,并无与金兵交战之险。”耶律大石朝萧琨走来,手指浸入他的奶茶,在案上简单勾勒出西域地图,“我需要为期一年的整军之期,其后东征高昌,南下天山。”
项弦突然也笑了起来,说:“毕拉格借你庭州驻军,现在你反过来想吃了高昌?”
“我们辽人并非尽数如此。”萧琨朝项弦解释。
“我明白。”项弦拱手道,“将军脸皮的厚度,实乃我此生所见者之最。”
耶律大石只冷哼一声,他自然不会在乎旁人如何评价他。
“毕拉格有何王者德行,能治理西域?假以时日,不过是西夏的囊中之物。我将在此地建起新的大辽,重振契丹的荣光!”耶律大石说,“这是如今唯一的解决之道,至于耶律延禧一系,已消逝如烟。萧少师,我需要你的帮助。自然,你的心愿,我也会为你完成,只要全境归顺,你需要多少兵马去与天魔交战,我都会满足你。”
萧琨从怀中摸出一物,那是一枚小小的四爪龙。
“这是什么?”耶律大石退后半步,早在上京时便听闻萧琨武艺卓绝,更有诸多法宝,生怕他暗算自己。
“不要紧张,将军,”萧琨说,“这不是杀人用的暗器,只是一个摆设,撒鸾临别时赠我的。”
萧琨手指间玩着那件石制的四脚龙摆件,在案上发出声音。
“他直到舍弃我,投奔魔族前的最后一刻,”萧琨说,“仍不曾忘了你,试图让我带他到可敦来寻找你的下落。”
“萧少师,”耶律大石认真而凝重地说,“当初同在朝中,你我交集不多,都道你是顾念百姓的良臣。萧家则认为你感情用事,难堪大任。你当真以为,如若成功复国,撒鸾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么?”
“你走罢,”萧琨长叹一声,“我曾在师父面前发过誓,此生绝不杀耶律家与萧家之人。你不明白,将军,你眼中的宏图霸业,最终都将化作一堆骸骨与废墟。”
“你又何尝不是?”耶律大石突然道,“你们修行之人眼中,总有着比山更重的责任,千百年来,世上俱是这般过来。你道我今日所来,只为说这番井蛙之语?你这一生,不过是蹲踞在比我大些的池塘罢了!”
项弦听到最后这话时随之一震,不由得对耶律大石另眼相看,起初他只以为耶律大石满腹野心且不择手段,想说服萧琨加入,完成另一条路上的复国伟业。
但到得最后,项弦感觉到耶律大石似乎从一开始,就对说服萧琨不抱希望。
“老乌,送客!”项弦道。
耶律大石说:“你终有一天会回来找我的。”
萧琨此时解下唐刀,横在案上,沉声道:“将军,你最好希望不要有这么一天,再来找你时,说不得我就要破誓了。”
这句话的威慑充满了力量,耶律大石不禁退后,一步出了房门,再不说话。
“咦?”潮生的声音在门外道,“你是谁?”
潮生刚吃过早饭,便在门口碰上耶律大石。房中项弦与萧琨没有对话,项弦朝门外看了眼,说:“是大辽未来的新皇帝。”
潮生却在门外道:“啊,破军星。”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萧琨欲言又止,项弦却事不关己,说:“不是紫微星么?”
潮生推门进来,说:“皇位传得下去的才是紫微星。”
突然间,众人听到耶律大石怒吼一声,离开了客栈。
“最后这句太猛了。”项弦一手覆额。潮生之言,也就意味着耶律大石哪怕建立辽国,亦不过一代而亡,从此契丹故土如镜花水月,再无希望。
潮生:“我说错什么啦?”
“没有。”萧琨叹了声,答道,“果然,一切如倏忽所言,只是置身其中,终究心有不甘罢了。”
项弦伸了个懒腰,说:“得让斛律光去提醒毕拉格一声。”
至此,萧琨的事已全处理完了,只见他依旧坐着,颇有点神伤。
“老爷,”乌英纵说,“未来的皇帝要把传国玉玺拿走,给他?”
萧琨:“……”
项弦回过神:“你还没走啊!耶律大石!”
“你……放手!”耶律大石在环厅内试图悄无声息地取去玉玺,很快就被发现了。乌英纵一手按在玉玺上,竟有千钧之力,耶律大石乃是辽军第一勇士,使尽浑身解数,竟奈何不得乌英纵。
耶律大石放完这么一番话后,竟是出手偷玉玺,当真颜面丧尽,怒道:“这本是我大辽之物!”
项弦出来,看耶律大石躬身,两手抱着玉玺,使出吃奶的力气拉扯,乌英纵只是以左手两根手指按住了它。
“你还没称帝呢。”项弦说,“乖,回去吧,莫要让爷爷动手揍你,萧琨不能杀耶律家的人,我可没发过誓。”
话音落,项弦随手抽出萧琨的佩刀,手腕翻转,挽了两道明晃晃的刀花,耶律大石蓦然收手,后跃,客栈中一众人等呼啦啦撤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