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梨城

萧琨看见高昌王毕拉格为他们准备的坐骑时,明白到头风病确实困扰这位西域王很久了——为了答谢潮生的妙手回春,毕拉格送了他们五匹乌孙的汗血宝马,清一色暗红无杂色,俱是高头大马。

当年辽景宗为了购买一对汗血宝马,不惜耗帛四百、银二万两,换句话说,他们正骑着不下五万两白银在大漠上驰骋。

“骑马颠吗?”斛律光问潮生,“要么过来,我带你?”

“哎!”项弦朝斛律光说,“谁才是你的老爷?”

“啊!是!”斛律光回过神,双腿一夹马腹,追上项弦,留下乌英纵与潮生落在后头。

“它很温顺呢。”潮生摸摸马头,自言自语道。他从未自己骑乘,离开昆仑后不是项弦就是萧琨,或乌英纵带他,上了马背后,他的坐骑赫然是最听话的。

“这马儿待得路过高昌,还得还回去。”萧琨越过他们,追上项弦与斛律光,说,“骑得起,养不起。”

“放心吧!”潮生说,“这段时间里,我来负责喂它们。”

乌英纵与潮生并肩驰骋,潮生望向乌英纵,乌英纵说:“自己骑马好玩么?”

“还行。”潮生说。

“不想骑了就过来,”乌英纵心中一动,又说,“我带你。”

“现在吧。”潮生说。

乌英纵便靠近他,伸出手,潮生借力跃过,落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腰。与乌英纵耳鬓厮磨会上瘾,今早缺了搂搂抱抱,导致潮生总觉得有点空虚,现在一抱上,心情霎时就好了。

另一边,项弦支走斛律光,萧琨却不舒服了,只见项弦一骑当先,斛律光紧随其后,老爷长老爷短的。

“这是我第一次骑这么快的马!”项弦朝萧琨说。

萧琨打量斛律光,项弦朝他眨眼,笑了笑,又朝斛律光道:“你到前面去带路。”

“是,老爷!”斛律光开始带路,领着他们沿高昌古道南下,绕过天山的最东麓,再取道往西,途经库尔勒,进入阿克苏一带。汗血宝马行进犹如疾风,且全速行进时竟不颠簸,悄无声息,平稳如驭龙,是真正的日行千里。

数人驰骋,穿过大片的草原,朝着天山行进,四周开始有了绿意,胡杨林在天际线上现出身影,天山的融雪之水滋润了广袤的荒地。

西域地广人稀,大部分区域都是无人区。

“咱们快要进牧区了,”斛律光回转说,“沿着古道再走上一天半,就能看见博湖。”

阿黄飞离众人,又不知去了何处。项弦与萧琨并行而驰,项弦难得认真起来,开口朝斛律光说:“兄弟,这次我们往阿克苏去,乃是秘密。”

“我知道!”斛律光虽心直口快,却终究明白有些话需要保密。

萧琨在呼呼的风声里说:“你没有法力,万一遇上敌人,千万不可强出头。”

斛律光问:“我能学吗?我会认真刻苦地学!”

项弦:“很难,一时半会儿也办不到,以后兴许会慢慢地教你。”

今日项弦与萧琨简单讨论过,他们在西域这段时间内,确实需要斛律光这名向导,至于回到中原后,如何安置他是个大问题,何况斛律光离开高昌兴许也不习惯,届时一切尘埃落定后,不如让他以自由人身份依旧留在高昌。

“你今年多大了?”萧琨竟还忘了问他的年岁。

“萧大人,我今年廿六了。”斛律光说,“你们呢?”

萧琨较斛律光小了一岁,项弦则比他小了三岁,但结识两天后,队伍里对他的看法是一致的——斛律光这人很纯粹。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让他做什么,二话不说,从来不提异议,被教训了也不生气,真正做到了像埃隆所言的“跑着干活”。

项弦:“敌人们都会法术,一旦展开无差别的轰击,你须得第一时间撤离,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斛律光答道,“我见过那些来高昌耍蛇的!”

萧琨:“我们不耍蛇。”

斛律光:“还有一名法力高强的仙师,能将自己的头砍下来,放到匣子里。”

项弦:“这倒有意思,匣子被偷了?这位仙师该不会叫倏忽罢?”

萧琨费尽口舌,努力朝他解释,那些人是变戏法的,驱魔师则完全不一样,奈何斛律光认知难以改变,最后萧琨只得与他约法三章,有危险第一时间要保护好自己。

“随他罢,”项弦说,“反正潮生也能救活。”

萧琨:“他是好人,我不想他受伤……你又做什么?”

项弦在奔马中不断朝萧琨靠近,几次朝他伸手,两匹马快贴在一起。

“哥哥捎我,”项弦初时骑好马的新鲜劲过了,又见乌英纵与潮生共乘不亦乐乎,说,“兄弟正想与你亲热亲热。”

萧琨:“你连骑马也懒?!老爷!”

项弦已觑到机会,飞身跃过,稳稳当当落在萧琨身后马背上,汗血宝马多载个人,毫无影响,项弦正好自己不必再控马,抱着萧琨的腰,伏在他身后打瞌睡。

萧琨:“……”

阿黄飞回,说:“前头有个巨湖,我们快到了。”

“到了!”斛律光说,“那儿就是博湖!”

傍晚时,他们抵达博湖最东岸。斛律光扎营牵马,乌英纵生火预备食物,潮生则在有水的区域施放法术,顿时仙气盎然,地面长出了诸多奇花异草,汗血马纷纷围过来,低头吃草。

“这就是你的仙术。”斛律光站在一旁,眼里俱是赞赏的神色。

“嗯。”潮生解释道,“但要土壤合适,附近有水源,才能催动花朵生长。”

两人一起看着马儿,斛律光又说:“这只是公的,其它是母的,你看。”

“咦?”潮生与斛律光一起看其中一匹马的马腹,潮生震惊了,说,“马儿……居然这么……?”

斛律光说:“现下还不是发性的时候,再过两个月,它就会……”

“不要教他奇怪的事。”乌英纵这一路上心情好了不少。

斛律光忙告罪,又问潮生岁数,得知他比自己小了九岁,便没有再提,项弦又招手喊他过去,示意他不要打扰乌英纵与潮生,派了他点事儿让他去生火、接水,预备做饭。

斛律光再没心眼也看出来了——他们不想自己与潮生走得太近,而乌英纵则始终一脸防备,便识趣前去打水。

阿黄回来了,还带来一只小巧的翠鸟,一起落在乌英纵肩上。乌英纵正准备食物,潮生则在营地一侧与马儿们小声说话,搂着它们的脖颈,为它们挨个起名字,马儿们主动围过来,纷纷把头凑到潮生手上让他摸,像极了在争宠。

阿黄舒展翅膀,伸了个懒腰,说:“我要吃馕,拿馕来,管家。”

乌英纵:“你每次都只吃上头的芝麻,浪费。这是谁?”

“不认识,”阿黄说,“路上一直跟我后头。”

翠鸟啾了声。

乌英纵取出一块满是芝麻的馕放在石上,让阿黄与那翠鸟啄着当零食吃。乌英纵这几日显然心不在焉,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潮生,时而需要将视线投向项弦,以免他喊自己没听见,时而又要注意斛律光的动向,看他在做什么。

“那厮对你的仙果没什么想法,”阿黄说,“别疑神疑鬼。”

乌英纵被说破心事,顿时不自在起来,答道:“没有的事,莫要胡说八道。”

阿黄啄了点芝麻,喂给那翠鸟,这个主动示好之举,当即令翠鸟高兴得不行,吃的也不要了,凑过来用喙为它梳理颈上的毛。

乌英纵望向潮生,又想起他搂着白鹿那时,与当下他搂马脖子的情景很像。

“你该不会是连马的醋也要吃?”阿黄说。

“再阴阳怪气,馕就没有了。”乌英纵警告道,眼睛却时刻看着远处潮生,嘴上问阿黄:“你又怎么知道?”

阿黄答道:“喜欢一个人,随时随地,必然会看对方。斛律光虽然待潮生好,却不会时时偷看他。”

营地另一边,萧琨正看着认真做法宝的项弦,视线仿佛不愿离开他片刻。

“你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了,”萧琨说,“让潮生烧掉斛律光的卖身契,还他自由,不就完了?”

项弦小声答道:“这事儿其实与斛律光没半点关系,你误会了;是我想让老乌有个理由,能去昆仑,否则跟着咱们一辈子,有什么出路?”

萧琨马上就明白了,项弦虽嘴上从未表示出对乌英纵的关怀,内心却很希望他能获得一桩机缘,修成仙身,至不济,成为灵兽也好。

项弦用买来的材料拼法宝,与萧琨盘膝而坐。

“难吗?”萧琨观察项弦脸色,问。

“不难,”项弦说,“但材料不够,只能做两个。”

“我看看?”萧琨的目光终于转到法宝上,说,“不用做得这么漂亮,太精美了。”

项弦说:“先这样罢,阿黄!借你嘴用下。”

项弦以缠金丝工艺做了一只蜻蜓与一只凤蝶,阿黄飞来,以坚硬的鸟喙为项弦咬断金线。

萧琨拿到了蜻蜓,端详片刻,项弦说:“应声虫的眼睛是宝石,朝它注入灵力,一侧亮起时,便能通话。”

萧琨走开几步,说:“听得见么?”

应声虫发出奇怪的声音,依稀能辨认出萧琨的声线。

“太好了!”萧琨再走出几步,说,“你试试?”

项弦示意他回来,说:“这等法宝会受天地脉流动干扰,在沙暴与大雪、暴雨时容易失效。”

“不打紧,”萧琨答道,“平时无碍就行。”

“还有一个用法。”项弦拿着凤蝶,摊开手掌,金丝凤蝶便翩翩起飞,飞向湖畔的乌英纵与潮生,轻巧停在了乌英纵身后,这时三人在营火前,乌英纵开始做晚饭,斛律光在旁帮忙。

萧琨当即明白了,应声虫还能窃听!只见蜻蜓祖母绿的双目亮起,传来乌英纵与潮生、斛律光的对话。

“老乌,你要去潮生的家么?”斛律光正问长问短,希望融入他俩。

“那要问潮生。”乌英纵答道。

“当然啊。”潮生的声音道。

“我也可以去吗?”斛律光又问,“昆仑是仙人们住的地方吧!”

“凡人不能去,”乌英纵说,“白玉宫是最后的仙境,天下的圣所,只有与昆仑有渊源的人,或是妖族才能进去。”

“哦。”斛律光的语气里颇有点失望。

乌英纵淡淡道:“你也想长生?”

斛律光想了想,说:“其实也不想,只是好奇。”

潮生察觉到乌英纵对昆仑的热情较之最初,仿佛有所消退,便确认道:“你愿意来我家的吧?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不是吗?”

乌英纵:“你还记得?”

潮生:“当然!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项弦没有再多听,召回了应声虫。萧琨又翻身上马,说:“我去试试距离。”

项弦手握应声虫起身,萧琨纵马,转眼驰出一里开外。

萧琨:“老乌似乎正常了不少。”

“斛律光不喜欢潮生,”项弦说,“别担心,他只是喜欢潮生,老乌一定也看出来了,你别瞎操心。”

“你这话当真说得乱七八糟的……项弦?”萧琨越来越远。

“嗯?”项弦答道,“能听见。”

萧琨之声道:“我已在三里开外。”

“就这么看不起我做的法宝?”项弦笑道。

“再说点什么。”萧琨说。

萧琨在高地的尽头停下马匹,距离临时营地已有五里,夕阳余晖下,蜻蜓不再发出声音,他回头看远方的项弦,也已看不见身影。

离开应声虫的法力范围了?

萧琨正想转马回去时,在繁星与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芒下,项弦走出营地,边走边唱。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项弦的声音清亮、明朗,伴随着长庚星从西边冉冉升起,于这天地间别有一番动人之意。

斛律光解下五弦琵琶,一扫琴弦,五指轮转朝着琴心收拢,乐声犹如碎星散向湖畔。

“酒筵歌席莫辞频。”乌英纵搂着潮生,坐在湖畔树下,也跟随项弦唱道。

远方的萧琨驻马坡顶,望向天际闪烁的星辰与初现的温柔银河。

“满目山河空念远,”萧琨的声音从凤蝶中传来,“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正转身回营地时,萧琨突然看见了一缕极淡的黑气,划过夜空,投向西南方。

“项弦?”萧琨问,“你看见了吗?”

“什么?”项弦茫然抬头,萧琨道:“西面!轩辕星方向。”

项弦完全没注意到星穹。萧琨策马归来,回到营地,说:“一道魔气。”

是夜,天已漆黑,数人都已入睡,唯独萧琨与项弦在营帐外端详地图。

“能再做一件法宝么?”萧琨沉吟片刻,而后问。

“有完没完了!”项弦惨叫道。

“好。”萧琨抬手示意投降,说,“等你有雅兴了再想想办法罢。”

项弦:“又要什么?”

萧琨:“一个能囚禁‘魔’的牢笼,我想抓一只回来问话。”

项弦无言以对,萧琨说:“对你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法阵也好,法宝也罢,总归有困住他们的时候。”

项弦:“所以你想抓一只魔,严刑拷打,逼他说出魔王的下落,是这样罢?”

萧琨:“唔,不可行吗?我对法宝没有太多了解。”

“睡罢,”项弦说,“梦里什么都有。”

萧琨笑了起来,与项弦在营地里躺下,斛律光睡在营帐后。

乌英纵在帐前守夜,这数日中,脑海里尽是杂乱无章的念头,认识潮生以后,短短数月里所体验的诸多快乐与郁闷,较之跟在项弦身边七八年还多——从前他大抵不会去想自己以后如何,念头也只有一个:服侍好他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

现如今,他要面对的事情多了,念头堆积,便不免有思虑。

阿黄停在火堆前,以翅膀拨着火星玩。

“不要玩火,当心尿炕。”乌英纵用围巾在地面上为它简单地做了个窝。

阿黄一瞥乌英纵,说:“老爷天天玩火,怎不见你说他尿炕?”

乌英纵又叹了口气,说:“算了,你玩你的,尿就尿罢,也不难收拾。”

阿黄:“你越来越不像妖了。”

乌英纵:“妖是什么样的?”

阿黄是项弦的鸟儿,乌英纵也是项弦的猿,从身份上来说,他俩都像宠物一般,平日里阿黄反而与乌英纵常闲聊。

阿黄:“有话就直说,这么难么?”

乌英纵当然明白阿黄的意思,他很在意潮生,大伙儿都看出来了,斛律光来了以后,他总在闷头吃醋不作声,不像平日里的他了。

“我与你不一样。”乌英纵说,“你往那儿一站,漂亮的鸟儿呼啦啦地就过来了,你向来想逗就逗,想走就走。”

正说话时,又有一只戴菊鸟偷偷摸摸地靠近了营地,这鸟儿通体雏黄,圆滚滚,十分可爱,显然是被阿黄吸引过来的,只远远地看着它,不敢靠得太近。

阿黄莫测高深地看了它一眼,抖了下羽毛,那戴菊便一跳一跳地来了,将喙凑近,阿黄将喙与它碰了碰,得到允许,戴菊便又贴近些,在阿黄身上亲昵地蹭了起来。

乌英纵:“我还……我才认识他不到三个月,许多话说不出口。”

乌英纵开始察觉到自己的心意,这情感令他一时相当慌张,下意识地想掩藏起来,却又实在藏不住这点心思。

戴菊开始啾啾地叫,要给阿黄表演唱歌,又抖开翅膀,展示自己胸腹上的毛发,被阿黄用翅膀拍了一巴掌。

“太吵了!”阿黄粗鲁地说,“小声点!别把人吵醒了!”

戴菊半点不生气,开始转圈,犹如求偶一般,乌英纵看了一会儿,倦意袭来,便倚在篝火前入睡了。

不知不觉中,他竟进了梦里:

魔气爆发,项弦手持智慧剑,与迸发出蓝光的萧琨在天空中穿梭。

天地间,一棵巨大的黑树正散发着源源不绝的魔气。

他化作猿身,喝道:“潮生!潮生——!”

潮生浑身是血,被一名陌生青年抱在怀中,那人却非斛律光。

潮生已近弥留之际,却依旧将手朝向黑色巨树。

那陌生青年焦急地朝乌英纵喊着什么,白猿手持巨棍,再不犹豫,冲向魔气迸发的黑色巨树。

他嘶吼着,以双掌抓住了黑树树干上的裂缝,使尽毕生修为,将它撕开。

树木的枝条重重射出,刺穿了白猿的胸膛。他的内丹爆发了,将树干炸出一个空洞,潮生睁大双眼,乱流卷起。

“交给……你了,”乌英纵道,“照顾好……他。”

陌生青年道:“去吧,猿仙。你已功德圆满。”

“不!不——!”潮生抓住了能量飓风中,那枚闪烁着黑色光芒的树种,就在他手指触碰树种的那一刻,绿光犹如浩瀚大海爆发了,诸多记忆、不甘俱被卷入了时光之中。

乌英纵蓦然睁眼,晨光熹微,天已亮了起来。

阿黄:“?”

乌英纵忙不迭起身:“糟,我睡着了。”

阿黄:“我替你守了一整晚的夜,快做早饭去,我要睡觉了。”

翌日他们再次启程,有了汗血宝马,顿时极大地拉近了城与城之间的距离,赶路时间缩短了足足一倍有余,抵达库尔勒地区时,斛律光又去给他们买梨。

库尔勒被丝绸之路行商称作“梨城”,此时虽非挂果季,去岁所收的秋梨却能窖藏到三四月。

“少买东西,”萧琨说,“尽快动身罢,路上咱们已经耽搁太久了。”

萧琨最初急着寻找心灯下落,但从认识项弦开始,这家伙就一路游山玩水,全不将倏忽的预言当回事,待得潮生加入以后,磨蹭达到了顶峰,随便一个村镇,就能浪费掉他们半天的时间,若非萧琨催个不停,兴许他们每天赶路只有不到一个时辰。

“我这个怎么是酸的?”项弦吃了一口梨,表情扭曲,又凑过来说,“我尝尝你的,你的看起来甜。”

萧琨正亮出匕首削梨皮,边削切边吃,不愿像项弦般胡吃乱啃,影响形象,他轻巧避让了项弦,说:“我不想和你分梨。”

项弦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转身走远了。

萧琨看着项弦的背影,也笑了起来。

“萧大人,老爷,要进焉耆去看看吗?”乌英纵说。

“先不了。”萧琨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在他的催促下,众人再次上马出发。

从库尔勒往阿克苏的路上,他们沿天山南麓行进,远方的天山瑰丽壮美,天地开阔,平原上尽是低矮的梨树,阳春时节,雪白的梨花绽放,犹如堆满了软雪,风里带着梨花香,颇有唐时岑参古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

是日傍晚,他们在库尔勒与阿克苏之间扎营露宿。离开库尔勒后,进入阿克苏区域时,景色又变得荒凉起来,四处俱是锈红色的石山与岩层,缘因姑墨一带,自古有着丰富的铜矿。

及至植被再次零星出现,并随着西行之途缓慢地看见了农田。

“姑墨到了。”斛律光说。

远方出现了巨大的暗黄色城市,姑墨在唐时为龟兹国领土,有着天底下最出名的乐师,最初为匈奴人所建,与高昌的风格又迥然相异,大唐贞观年间,天可汗于姑墨设安西都护府。

“唐时的疆土,竟能到此地。”项弦不禁感慨。

萧琨被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这么说来,大唐的国界,简直延伸到了世界的尽头,所知之域,尽是天可汗的领地,当真为千秋万代之不世伟业。

姑墨城傍库车绿洲而建,萧琨说:“我们须得在城内投宿,建立据点,明日再往克孜尔调查。”

抵达城中,大家都明显累了。

距离他们从开封出发,横跨大半神州,到得此地已有近三个月时间,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我去城主府内投递文书,”萧琨朝项弦说,“顺便打听消息。”

“我去安排住店。”项弦说道,“你当心点儿。”

一行人还有高昌王毕拉格交托的任务——取大维齐尔黎尔满的项上人头。当然,萧琨不可能一抵达城内就动手杀人,这只会给他们的首要任务增添麻烦。

一路上他与项弦已讨论过,动手杀人、卷入政治斗争绝对不行,顶多会在离开前抓住黎尔满,将他带回高昌,至于高昌王与大维齐尔有什么私人恩怨,让他们自己解决就是。

萧琨将坐骑交给项弦,徒步前往城主府。

数百年前姑墨为龟兹国都,城主府正是曾经的龟兹皇宫,建筑气派,所用的红石材透出暗血色。时值午后,雨水将至,天空黑压压一片,城内寂静无声,虽有丝绸之路的商队盘桓,城中住民却都带着疲惫又警惕的神色。

过路卫兵盘查得十分仔细,看见面生的人便会拦下问话,萧琨既不会说高昌通用的回鹘语,又无法与色目人交流,只得寄希望于城主府内有人会说辽语或是汉语。

他避开了盘查的卫兵,沿主路前往城中心,同时注意到较之高昌,姑墨的守备相当森严,充满了紧张气氛。

城主府高处,则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妖气。

此时大道一侧,忽然有人打了个唿哨,萧琨转头,发现是辽国的旧部,便转入小巷中。

那男人缠着头巾,身穿厚毡缝出的拼色短褂,作寻常商人打扮,他先朝萧琨行礼,而后取出一封信,说:“耶律大石将军给您的回信。”

萧琨看了他一眼,拆信,信使又说:“将军请您方便时,移步庭州一会。”

“没有纸笔,不方便回信,你替我捎一声,我正忙着,没空去庭州,让他来见我。”萧琨答道,信使便躬身告退了。

项弦抵达客栈时,商人们正闹哄哄地与姑墨卫兵争吵,局面一片混乱,有人开始推搡潮生,乌英纵自然不可能纵容他们,即便他听不懂回鹘语,依然把潮生护在身后。

斛律光听了几句,项弦问:“他们说什么?”

斛律光说:“卫兵要检查所有的货物,否则不让住店。”

一旁有商人听见汉语,便问:“少侠是从中土来的?”

项弦道:“老乌,你们到外面去。潮生,别碰客栈里的东西。喂!你给我住手!干什么?你找死!”

最后那句却是朝卫兵大吼,只因一名姑墨卫兵注意到潮生正在左看右看,东摸西摸,便伸手来揪潮生,以为他是女孩儿,要占便宜。

乌英纵与斛律光、项弦三人登时大怒。

乌英纵一步上前,给了那卫兵一掌,就将手脚不规矩的姑墨卫兵打趴在地,对方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斛律光本也准备动手,却被乌英纵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

卫兵们大怒,客栈内开始混战,项弦简直焦头烂额,说:“阻止住就行了,别闹大,待会儿不好收拾。潮生!”

“啊,什么?”潮生见有卫兵被乌英纵打昏,还去把人救醒。混乱一起,已收不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商人们纷纷下场,展开群殴,最后以四名卫兵慌张逃跑告终。

“咱们会坐牢吗?”潮生问。

“不打紧,”乌英纵安慰道,“老爷与萧大人会解决。”

商人们开始办理住店,今日姑墨的城栈全满,斛律光前去交涉良久,最后只要到了一个房间。

项弦:“比没有的好,先住下再说。”

萧琨回来了。

“没什么事罢?”萧琨说。

“把人打抽了而已。”项弦说,“你那边呢?”

萧琨无言以对,摊手。

客栈内全是人,项弦领到钥匙,前去内间住宿,这门有锁与没锁也并无太大区别。萧琨进房洗脸,说:“吃了个闭门羹。但已递上文书,想必黎尔满很快就知道咱们来了。今天就这样,先歇着罢。”

乌英纵站在一旁伺候项弦喝水,知道自己先动手,给大伙儿添了麻烦,躬身道:“萧大人,是我一时忍不住动手了。”

潮生笑着说:“他现在是我的人啦,你们可不能打骂他。”

项弦:“哟,我都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

众人哄笑。

萧琨最初还担心斛律光加入后,潮生会不会又像从前一般见一个爱一个,将乌英纵扔在了一旁。幸好没有,潮生经受住了高俅与斛律光这两名美男子的考验,目前仍十分依赖乌英纵。

“累了。”萧琨说,“赶紧收拾,歇会儿罢。”

姑墨的饮食散发着孜然等香料与烤炙香气,客栈老板一家傍晚时端出食材,在路边为商人们用红柳木烤肉,吃多少拿多少,奶与清水给足,入夜时外头下起了小雨。

众人简单吃过,去后间的一个狭小浴房内洗澡。夜深时,五人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听着雨声入睡。

半夜,萧琨轻手轻脚起身,将搭在自己身上的项弦的腿挪开。

项弦醒了,问:“去哪儿?”

“城主府,”萧琨小声道,“今日靠近时,我察觉到了妖气。”

“让阿黄去。”项弦说,“阿黄?”

阿黄正蜷在外袍里睡觉,闻言不情不愿地张开翅膀,把项弦的手推开。

萧琨摆手,示意无妨。项弦说:“算了,我陪你。”

“有夜行服吗?”

“就穿这个罢,啰唆。”项弦系上暗红色的驱魔师外袍,阿黄见项弦动身,依旧跟了上来,缩进他的后领里蜷着继续睡。

斛律光也睁开双眼,眼中充满疑问,正要开口询问时,萧琨使了招法术,让他又躺下了。

“又多了一张问长问短的嘴。”项弦随口道。

“缘分使然,”萧琨答道,“人间聚散因果,都是注定的。你的剑呢?”

项弦坦然一拍身上,示意没有。

“知道你说不得又要推三阻四,”萧琨出外,说,“本也没想喊你。”

项弦:“你若在姑墨走丢了,我还得四处找你,平添麻烦。”

到得城主府前,两人同时退后,助跑,敏捷上墙,动作相当整齐,跃上了外墙,奈何下过雨,外墙湿滑,项弦在着力之处险些被滑了下,萧琨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

“懒的后果就是身手不行。”

“来来,你身手好,跳个胡旋?”

萧琨笑了起来,跃进花园,项弦随后跟了下来。

“你确定真有妖气?”项弦说。

“不确定。”萧琨虽无法感应到魔气,但驱魔师们对妖气的察觉很敏锐,毕竟妖的存在会影响周遭天地灵气的流动,就像朝平张的篷布上扔一件重物,将带动整张布随之扭曲,天地灵气的流动正是篷布,而妖的力量,则是令其变形的重物。

至于魔,驱魔师们迄今亦未曾找到它的力量散布与作用原理。兴许沈括所制的振魔铃,已成为了世上唯一的一件能侦测魔气的法宝。

念及此事,萧琨相当敬仰沈括,只不知昔年这位大驱魔师是如何一番风采。

就连只学到三两成技艺的亲传弟子项弦,做个应声虫亦是轻轻松松。

项弦说:“前些天我也未曾发现什么魔气。”

萧琨:“是是是,我疑心病重。你去后殿看看。阿黄,帮我找找这里像是城主的人。”

萧琨将自己那只宝石蜻蜓递给阿黄,阿黄把它叼在嘴里,振翅飞起,去往龟兹王宫高处。

城主府由王宫改造,但城主黎尔满麾下有再多的人,也住不满一个王宫,大部分地方都空空荡荡。

萧琨站在一处屋檐下,小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天际隐隐还有闷雷在翻滚。

项弦打了个呵欠,说:“辽国的皇宫……”

“嘘。”萧琨示意先别吭声。项弦已经有点困了,大半夜的被萧琨叫醒后飞檐走壁,现在只想回去睡觉。

“……他们的目标是克孜尔,要找到在那里的心灯。”一个声音道。

瞬间两人同时一个激灵,萧琨作了个口型:“赢先生!”

项弦马上彻底清醒了!

“他怎么知道咱们在找心灯?”项弦以口型问。

萧琨拉起项弦的手腕,与他一同跃向高处,无声无息地逼近城主府的三楼,诸多石建筑林立,阁楼处亮着微弱的灯。

“……天子已掌握了这两名中土驱魔师的所有动向。”

“时间已经很近了,”赢先生的声音又道,“你须得提前做好所有准备。待驱魔师抵达克孜尔千佛洞,‘他’自当现身,心灯也会短暂显现,待我拿到心灯后,此地就归你了。”

“可是我已在天山南方搜寻了八年,‘他’始终不曾现身。”另一个男人声音则十分陌生,答道,“心灯是刘先生的目标,先生特地嘱咐我留守此地,为的就是等候驱魔师们。何况狰鼓尚未取得,刘先生手中,只有大司命笛。”

赢先生轻描淡写道:“天子令我来取,你是听刘先生的,还是听天子的?”

男人没有再说话。

“刘先生轻敌狂傲,殊不知最大的敌人并非那两名驱魔师,而是‘他’。刘先生迟早将命丧敌人之手,待取得心灯,大司命笛将赋予宗仕,与交给你统帅无异,令他升阶为鬼王,不正是你所求?”

“好罢。”听那男人声音,仿佛他真正地下定了决心。

赢先生又道:“原本他们早就该来西域了,只不知为何,路径与天子的预测产生出入,方导致秦先生于开封的计策,一着不慎,全盘尽毁,你可得当心行事。”

“是。”那男人答道。

一股魔气萦绕,赢先生冲出窗口飞走。

萧琨示意项弦,意思是:你看?确实如此。

项弦只得做了个“佩服”的抱拳手势。

接着是开门声,那男人从阁楼内走出,下楼,沿着石梯回到一楼厅内,再穿过回廊走出。萧琨与项弦同时跃下屋檐,萧琨要尾随,项弦却把一手搭在他的肩上。

太容易被敌人发现了,一旦被察觉消息泄露,他们夜探的整个过程则前功尽弃。

萧琨却竖起一根手指,项弦犹豫片刻,衡量后认为值得冒险一看。

回廊高处,萧琨的双目在黑暗里隐约泛起了漂亮的蓝光。

一名身高与项弦相仿的男人走来,他身穿黑蓝色武袍,未佩武器,走路的姿势与常人略有不同,在回廊尽头的灯光下,项弦看清了他的容貌。

他的皮肤是灰白色的!完全不像人!双目浑浊,犹如没有瞳仁,手背上、脖上、脸上有着黑褐色的斑纹。

这是什么妖?项弦甚至分不出这玩意儿是妖还是魔。

很快,光芒一闪,那名男人在行走中化作凡人身躯,斑纹被掩去,唯独浑浊的双目无法掩饰。

他突然停下脚步,仿佛察觉了周围有人在窥探,转过头,萧琨顿时收敛眼中的光芒,藏身黑暗中,与项弦保持了绝对的静默,甚至不敢呼吸。

阿黄一跳一跳,从那男人身后经过。

男人转头看了眼,阿黄拍打翅膀,呼啦啦飞走了,男人推开回廊尽头的另一扇门,回到了城主府的主建筑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