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规矩和健康层面的考虑而言, 其实今晚谢言珩不能在霁月殿就寝,所以照理说,他只是来陪桑青筠用晚膳, 晚些就会回去。
但他一和桑青筠共处一室就免不了擦枪走火,故而当殿内传来叫水的铃铛声时,守在殿外的蔓姬等人都愣了下。
不能见人的帕子已经被团起来丢到了一旁, 桑青筠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甚至不知该放在哪儿。他们虽一道坐在床榻上, 可她仍脸泛潮红,第一次做这种事让她羞得不知如何见人,偏偏始作俑者一脸淡然,眼中只有未曾真正饱餐的不满足。
等清洁干净以后,桑青筠推了推他, 又佯装身子不适咳了两声:“陛下若总是如此,嫔妾的病可就好不了了。”
谢言珩瞧她神色, 微微勾唇:“朕忍过了。”
“再者说, 是阿筠先主动,自然是要你负责。”
“若你的病在生辰之前还不好,那朕便让周太医亲自看管你的病案。让他给你开最好最苦的药, 朕每日派人过来盯着你喝,一口都不许倒掉。”
桑青筠立刻坐直了身子:“嫔妾的病本不是大问题,何苦劳烦周太医,更不劳陛下费心了。”
“回宫以后一应不缺, 嫔妾定能很快就好的。”
谢言珩拖长调子嗯了声:“阿筠有此觉悟就最好, 如此一来,朕便放心了。”
闻言,桑青筠才放了些心。若她不信邪, 以她对陛下的了解,他这般藏着坏的人真的会说到做到。
届时周太医若说她没什么病,这段日子以来的伪装岂不是被他知道了?
能屈能伸是优秀品德,她才不会在自己身上揽麻烦。
就在陛下准备离开的时候,戴铮在窗外通传道:“陛下,方才聂贵嫔派人前来求见,说事关公主。”
在桑青筠的记忆中,聂贵嫔除了去围场的时候带着大公主多见了几次陛下以外,在宫里她很少会求见陛下,更很少邀宠。若不是纪嫔此事令陛下不喜,她又阴差阳错害了万充衣让陛下再次想了起来,她在陛下心中本该是个十分安分文静的形象。
不说多么恩宠无双,就凭一个亲生的公主,那也是一辈子稳妥。
可惜所图更多,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下。
不过她现在还病着,求见陛下又有何用?难不成是因为大公主?
可即使是见到了陛下,陛下也不会把公主交给她抚养的。
不仅仅是因为病症,更是因为公主不能跟着这样的生母。
何况妍容华这些日子带公主带的不错,公主除了偶尔哭闹想念聂贵嫔,整体在她身边挺开心,假以时日,公主定能忘记生母的影响。
不过桑青筠不会在嘴上这么说,反而劝道:“陛下可要去看看聂贵嫔?她病着这么多日一直不见公主,也不见您,想来心中想念。”
谢言珩淡淡道:“告诉聂贵嫔让她安心养病,公主体弱不能过了病气。若她实在想见,远远地瞧一眼便是了。等她病愈,公主自会重新交由生母抚养。”
“是,奴才明白。”
戴铮领命后下去通传,桑青筠方轻声问:“陛下真的会把公主重新还给贵嫔娘娘吗?”
谢言珩语气十分冷淡,却依旧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不过是稳住她,叫她别做出什么误了瑶儿的事。”
桑青筠叹了口气:“聂贵嫔……不论如何,到底是公主的亲生母亲,慈母之心不假。可惜心术不正,不能好好教育公主。”
“幸而嫔妾听闻这几日妍容华将公主带得还不错,有养母在身边,公主也不缺人疼。再说了,宫中还有嫔妾这些庶母呢。”
谢言珩:“若非为了瑶儿和聂家都能有个合理接纳的理由,朕原本可以用更干脆的方式。只是到底顾惜着聂家的忠心和体面,顾惜着公主年幼,这才纵容至今。”
“所以她的病不会好,只会坏。既不会好,瑶儿自然不会重新回到她身边。”
桑青筠温声:“陛下思虑周全,无论怎么样都还保全了她的颜面,又不曾因为她误了公主和她的母族,这已经是十分恩典了。”
先帝在位时后宫争斗激烈,闹出人命被查出来或是受人诬陷被处置的嫔妃往往下场凄惨。
不是打入冷宫就是赐死,稍好些的也是降位、幽禁,像聂贵嫔这般的已经是十分体面了。
她虽是被枕边人所不容,可陛下仁慈,怜惜幼女,也不曾因为她而不满于聂氏,将来就算她死了,对外的名义也是病逝。
陛下依旧会给她一个风光的丧事,说不定还有死后追封,给足体面。死后的荣光虽都是虚妄,可活着的人却能受到安慰,她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谢言珩嗯了声,又叮嘱她早些歇息,这才乘上龙辇回了太极殿。
陛下走后,殿内霎时安静下来。桑青筠缓缓躺回床上用被子包紧自己,温暖顿时驱散了些浑身的冷汗。
窗外寒风呼啸,一阵阵地将窗子刮出碰撞的声响,“咚”、“咚”、“咚”,令人无端的心慌。
御前伺候陛下三年,桑青筠对他的了解其实不多。知道他勤政,知道他寡言,也知道他表象的温和下实则是个十分疏离的人。
但在她所看到的眼里,其实陛下称得上仁慈,起码对御前的宫人,他几乎从不苛责惩处,即使真有错也是按罪处置,不会施暴。
哪怕是早知道陛下对她有意思,她那般装傻充愣的回避,有时桑青筠自己都觉得自己恐怕小命要完了,可陛下却从不责备她什么,更从来不曾因为他帝王的身份用强,给足了尊重,又给了她许多优待。
可如今亲耳听到陛下安排聂贵嫔的身后事,她一边认为陛下这样的处置并无不妥时,一边又难以自制地感觉到薄凉和心惊。
原来她从前对陛下的了解太片面,也太主观。君主之所以是君主,若只有仁慈是不成的。
陛下眼前虽十分宠着她,可桑青筠过去这二十二年里悲观习惯了,她还是忍不住想,若将来有朝一日自己失宠了,或是陛下厌倦了她,她会不会也落得一个被枕边人算计的下场。
她想,若她真的要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下去,那她真的应该尽快生下一个自己的孩子。
哪怕不是为了和皇后对上时有更多的筹码和把握,为了在宫中站稳脚跟,也为了将来有朝一日陛下身边出现更可心之人时,她还能有一个真正的寄托和依靠。
只有孩子和她真正的血脉相连。
陛下的恩宠虽好,却始终不牢靠。
其实桑青筠……一直很畏惧这种虚无缥缈的关系和温暖,这也是她当初不愿意成为陛下女人的原因之一。
自小家庭美满,所以她很清楚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样子。
哪怕后来身世飘零随谭公公入宫为奴为婢,她也一直把那份幼时的幸福当成是支撑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力量,为了将来能和谭公公出宫离开这里而努力。
虽说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已经是人人羡慕的宠妃。呼奴唤婢、锦衣玉食、高人一等,可桑青筠却从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好的。
因为她的心从来没真正的踏实过,而这份踏实和确定的爱,也是陛下永远都给不了的。
他能暖得了表面,却暖不了她内心深处对纯粹爱意的需求。
嘎吱——
门扉被轻轻拉开,昏暗的烛光下,蔓姬的身影悄悄从外头进来:“主子,您怎么没盥洗就歇下了?”
“芙鸳姑姑那儿奴婢已经安顿好了,您方才和陛下……怎么叫水了?若是侍寝,您还要不要用那个?”
思绪回拢,桑青筠压下心中千回百转的情绪,温声道:“我不曾侍寝,那药……不管将来侍不侍寝,也都不必吃了。”
“但它留着还有用,我也交代了小福子,你们将来更得牢牢盯着咱们宫里伺候的人,尤其是芙鸳,她的一举一动,都要每日来和我汇报。”
蔓姬还不知道她的打算,当下有些一头雾水:“主子怎么就想通了?”
桑青筠让她过来,先是附耳轻声说了她的打算,然后再说起避子药的事:“确实是想通了,还是早些怀上自己的孩子好。”
“那时候亲眼见着皇后小产,怕自己不小心有了行事不当连累孩子,现下出了这么多事,我的想法也慢慢变了,将来只管行事再妥当些,不能抱着以前那般玉石俱焚的想法了。”
蔓姬笑起来:“您能想通,奴婢心里也高兴,等您有了皇嗣,咱们宫里就更热闹了,您的地位也彻底稳了。”
桑青筠温声应下,让蔓姬传人进来给她盥洗换衣,稍微收拾后,很快便吹灯入眠。
-
与此同时,碧霄宫。
聂贵嫔不住地殿内踱步,面上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几乎每走几乎就要咳几声,声带都嘶哑了。殿内伺候的宫女生怕她得了痨病,一个个都把头死死低着。
倏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她立刻拉开门,朝着赶回来回话的小太监问:“如何,陛下怎么说?”
小太监害怕地摇摇头,聂贵嫔一时气急攻心,又剧烈地咳嗽了好一阵,听着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她死死盯着来人:“陛下原话是怎么说的?”
小太监低头说:“奴才寻到陛下踪迹时,是在明嫔的霁月殿里,陛下说您身子不好便安心养病,若实在想念公主,远远看上一眼就是了。”
“但陛下说,等您身子好了,会将公主送回,交给您亲自抚养,你不必担心。”
贴身伺候的冬雁生怕娘娘再出个好歹,忙劝着说:“娘娘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发话,您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难不成还真让妍容华一直养着?她的身份可不配。”
“倒是您的身子吹不得风动不得气,不然多久才能见到公主?”
聂贵嫔冷笑了声:“我只是风寒,何须把瑶儿送走这么久?还送到妍容华手里去!若真的不放心,回宫后送到裕德妃那里不是照顾得更好?”
“妍容华和明嫔这些日子走得近,偏偏每次都是明嫔在陛下跟前的时候出了事,说明嫔不曾在背后吹枕边风,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信,她一定是要抢走我的孩子!好让我孤立无援!”
在冬雁的角度来看,这一番说辞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不光是她,其实所有人都觉得陛下这么做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聂贵嫔得风寒,和公主在一个马车里共处极易传染,回宫后她又病得更重了,继续养在妍容华那里也是权宜而已。
何况陛下已经发话,等她病愈就能把公主送回来,既如此,为何娘娘如此癫狂,甚至觉得是妍容华和明嫔一道联手要害她?
但她不知道的是,身为人母,凡是涉及子女都会格外敏感。
自从公主离开身边,聂贵嫔便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整日心惊肉跳,夜不能寐,一入睡就是公主认妍容华做母的画面。
病中之人本就头脑昏沉不清醒,一连这么多日,聂贵嫔便更加认为是妍容华联合了明嫔要抢夺自己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