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累了么?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前方传来的询问声,将陆鸢鸢的注意力从先前与小若的对话中拉回了现实。

她步伐一顿,抬起头,撞入了一双映着云色的眼眸里。

他们行走在一条斜向上的山中小径上,旭日的光斑在草木尖尖上跃动。段阑生停在比她高一点儿的前方,转过身,看着她。他今天换了一袭素雅的浅色衣袍,看得出是旧衣,头发用一根发带绑着,乌发如瀑,唇红齿白,还背着一个藤编的箩筐。

如果忽视他眉心那朵秾丽的火焰纹,他这个模样,和隐居山林的书生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背上的藤筐里,装的并不是文房四宝,也不是山涧里的草药,而是一只颇有分量的小狐狸。

或许是山上偶尔传来的啾啾鸟鸣声让人感到放松,藤筐又摇摇晃晃的,催眠效果十足,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有一道颇有节奏的小呼噜声从筐中传出。

小狐狸睡得很熟,四仰八叉,粉色的肚皮朝上,九条蓬松的尾巴铺开来,仿佛一朵毛茸茸的花炸开了,一条遮住肚皮,一条用来挡眼皮上的光。

陆鸢鸢抬起袖子,擦了擦下颌的汗珠,摇了摇头:“我不累,继续前进吧。”

几个小时前,她刚结束和小若的信息交换。几个小时后,她就已经和段阑生走在了前往邙山的路上。

邙山坐落在宣照城的远郊,人迹罕至。其山势陡峭而原始,像两把交错的巨斧立在大地上,古树参天,草木丰荣。

凡人来到山脚下,大概只能落下一个望峰兴叹的份儿。对修士来说,上山倒不成问题,御剑飞上去就成了。但段阑生说,既然后面两个月她都要待在邙山,那么,还是通过步行,熟悉一下环境更好。

交易内容是段阑生提出的,邙山也是他的地盘。陆鸢鸢有种客随主便的心态,自然没有异议,就当做是远足,活动活动筋骨吧。

邙山风景甚佳,且不知是不是山上笼罩着九尾狐的气息,方圆百里的妖怪都避其锋芒,这一路上,除了普通的鸟雀、松鼠等小兽,就看不到什么活物了。

没有任何要戒备的东西,陆鸢鸢得以一边上山,一边分心思索着小若告诉她的话。

她在这个世界死过一次,又重生了一次。听上去好像很漫长,可实际上,第一世的她没有关于现代的记忆。

从她恢复记忆到今天,也才过去了十年多一点而已。

换言之,在她的体感里,横亘在她与她出生长大的那个文明世界之间的,只有短短十载光阴。

她想回去吗?

想。

以前没得选择,所以连奢望也不曾有过,害怕会失望。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像燃烧殆尽、冷透的死灰里弹出了火星子,她当然想抓住机会。

她从来都不属于这个异世界,只是误闯进

来的路人。

只是,今天见面的时间着实太短了。小若只透露了鬼帝右眼里的乾坤。很多细节,她都没来得及问个明白。比方说,回到现代后,她在修仙世界的这副身体会怎么处理,是死亡还是消失。

还有,该用什么理由跟上段阑生,让他带她去见鬼帝,也是一个难题。

在金鳌岛,她是文官,出使、外交、谈判、记录等活儿,都在工作范畴内。可论起打仗,还得是武神们上。尤其是攻打最终BOSS的战役,绝对不是过家家、玩游戏。

特别是,她和段阑生现在的关系远远称不上好,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实话亦是绝对不能说的。

一直都在思考小若的话,因而在上山的路上,她一直没怎么吭声。直到段阑生叫住她的这一刻。

与心不在焉、仿佛在走神的她相比起来,段阑生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仿佛这不是一桩交易,而是一场他期待了很久的踏青。

他这身打扮,也仿佛是带家人出来郊游的,身边没一个随从,

段阑生的视线在她的面颊上略微一停,说:“你出了很多汗,还是歇一歇,喝点水吧。”

他取下了挂在藤筐上的一个水囊,还拧开了盖子,将水囊递给了她,手指如玉,搭在壶身上。

这个举动,无端让陆鸢鸢想到了灵宝秘境里的回忆。

当初,她就是用了和段阑生同饮一壶水的招数,去试探他对自己的容忍度,并为之后的陷害他的计划,进行了铺垫。

陆鸢鸢的眼皮微微一跳,没有伸手去接水壶,别开了脸庞,道:“我不渴,不用了。我们还有多远才到?”

见她不接,也不看自己,段阑生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才收了回去。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生气:“已经过了一大半,沿着这条路上去,快到了。”

“那走吧,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率先抬步,与他擦肩而过,往上走去。她能感觉到段阑生的视线一直落在她后面。

陆鸢鸢刻意加快了脚程,段阑生也没有再说话。

如今,时节已经步入了十一月,人间天气转凉。山中草木还未染上肃杀的黄,天黑得倒是越来越早。下午灿烂的阳光只是偶然的,酉时初,林间的光线迅速暗了下来,太阳落山,乌云在天空聚拢。

好在,天黑前,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陆鸢鸢有些惊讶地看着伫立在前方、被花丛环绕的房子。

她一早就知道,段阑生在邙山有住所。不过,当时的传言是,段阑生的妻子身体不好,长居邙山调养。为了陪伴对方,段阑生也经常在山上长住。妻子病逝后,他才迁回了城中,但之后,他还是会隔段时间就来邙山居住。

但那一天,段阑生亲口说过他一直是单身,娶妻的传言大概都是以讹传讹,邙山上的宅邸,也应该是他一人所有的。

说起这事儿,她也有些不明白,段阑生看样子早就知道外界怎么说他了。为什么他从来不公开辟谣,而是放任别人说他,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扯远了。

陆鸢鸢原本以为,依照段阑生今时今日在南境的地位,她会看见一座奢华的大宅院。

然而,来到这里,她看到的却是一间平平常常的、布局简单的宅子,没有砌砖石高墙,用木篱笆圈出了一片花圃,花圃里也没有名贵的品种,都是些粗生粗养的植物。青瓦白墙,回字形的结构,一室二间,就像是民间最平凡的一家三口住的地方,朴素得有些过分了。

“我们到了,进来吧。”

段阑生越过了怔愣的她,推开柴扉,跨入院中。好似瞄见了什么,他快步走过去,顺手扶起一把扫帚,靠在墙边,带着她走入了屋子里。

藤筐里小狐狸已经苏醒,从筐中跳了出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陆鸢鸢走上木廊,环顾四周,屋子布置得简洁雅致,却不粗陋,打扫得颇干净,光照也挺充足。

看起来……还挺正常的。

从段阑生提出交易后,就一直淡淡地缭绕在陆鸢鸢心头的不安和警惕,稍稍地减轻了几分。

也许是她想多了,段阑生真的是请她来陪陪他孩子的。

突然,微妙地感觉到了后方有视线,她回过头,但段阑生并没有看她,他正一边开窗,一边说,:“这里只有三个房间,一个是书房,一个是我的房间。我带你看看你住的地方。”

“好。”陆鸢鸢顿了顿,想到如今是她有求于人,又拘谨地充了一句:“有劳。”

段阑生没说什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就往后院走去。陆鸢鸢等他过了,才跟上去,看见他的发带于风中飘舞。

和段阑生淡然的表现一比,汤圆就明显欢快兴奋得多了,好像她能住进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一样,蹦来蹦去,绕着陆鸢鸢的腿哼哼唧唧。陆鸢鸢不由谨慎了起来,害怕一脚不慎,会踩到他。

段阑生发现后,眼波扫来,斥责了一句:“别胡闹,好好走路。”

汤圆看起来很顽皮,却还挺听段阑生的话的。被斥责之后,顿时老实了下来,走起了直线,跟在一旁。

陆鸢鸢看着他们的影子,想起那天在段阑生掌心发现的伤痕,若有所思:“汤圆平时都和你睡一个房间?”

段阑生动作微顿,“唔”了声。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没有娶过妻,那么,汤圆是你

收养的孩子?”

院子并不大,说着这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段阑生推门的手才触到门扉,指节仿佛有一瞬间收紧了,他回过头来,盯着她,眸色变得乌沉,好像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来:“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来历?”

陆鸢鸢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去追寻这个答案。

她选了一个官方的理由,镇定地说:“这次你愿意帮我的忙,我也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你说汤圆喜欢我,让我当他的玩伴。我只是觉得,如果能多了解他一点,我和他相处起来,也会更和睦而已,仅此而已。”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似有些失望,眸光冷淡了下去。

“你不需要额外做特别的事,他也会喜欢你。”段阑生轻轻说完,就微微偏开了头,推开了门。前方的房间像是有提前收拾过,采光很好:“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东西,就告诉我。”

陆鸢鸢被他前句话攫住了注意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段阑生用问题来逃避了她的问题。

为什么?

是不想让汤圆知道自己是非亲生的?

亦或是,汤圆的身世,并不是“收养”两个字就能解释的?

陆鸢鸢的记忆深处,再度闪现过段阑生手心那道仿佛被瓷片划过的伤口。淡淡的疑虑纠缠着不通的阴影,如乌云遮盖了白日。

然而,看样子,段阑生并不打算对她吐露实言。

就算刨根问底,也不可能有答案。还不如等以后有机会自己观察。

陆鸢鸢忍住了追问的冲动,换了个话题:“我依照承诺搬进来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帮越鸿解决问题?”

“今晚,我让人送他上来。”段阑生一顿,接着说了句很家常的话:“天黑了,我先去做饭。”

“做饭?”

半个时辰后,陆鸢鸢坐在饭桌,真的等来了一桌子菜。以前在蜀山一起出任务,有不得不露宿荒野的时候,段阑生倒也会做一些简单的吃食,什么烤兔子、烤山鸡。可那些东西仅仅是“能入口”的水平,完全没法和这色香味俱全、摆盘也精致的一桌子菜相比。

而且,吃饭的不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么?他为什么做了六菜一汤?

段阑生擦了擦手,仿佛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坐在她面前,说:“不尝一尝吗?”

陆鸢鸢有些惊疑不定:“这些都是你做的?”

段阑生颔首。

他旁边是汤圆,小家伙坐在一张特制的凳子里,跟宝宝椅似的,还有自己专属的碗。

事到如今,段阑生应该也不至于在饭菜里给她下泻药这么下作,陆鸢鸢犹豫了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竹笋,放入口中,香味在味蕾上化开。

“怎么样?”

陆鸢鸢抬起眼,发现桌子对面的一大一小都没开动,而是紧紧地盯着她的表情,好像在为她会给出什么评价而紧张,仿佛她是什么厨王大赛的评委一样。

明明是一张人脸,一颗狐头,神态却出人意料地相似。

陆鸢鸢咽下了竹笋,说:“挺好的,我也不挑食。”

段阑生的手攥住了膝盖,神色登时变得有些凝重:“你是觉得……我做饭难吃吗?”

在这目光下,陆鸢鸢说了实话:“……那倒不是,挺好吃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自己给出肯定的评价后,段阑生的神情缓和了很多,阴翳好似云开雾散。

陆鸢鸢:“……”

她感到后背有些发毛,如坐针毡。但这桌菜又确实好吃,最终还是吃到胃都胀了才回房的。

他们的交易,从这一顿饭正式开始了。

陆鸢鸢本以为段阑生在尽地主之谊,所以第一顿做饭做得丰盛了些。但她错了。从那以后,段阑生每一天都会亲自淘米做饭。

他好像在这件事上特别有仪式感,仿佛家庭煮夫一样。

这里没有仆人,起居打扫种花做饭,也全是段阑生亲力亲为。他没有身居高位的架子,一切都做得理所当然。

汤圆很喜欢粘着她,给孩子梳毛的工作倒是不知不觉则落到了她头上。

她的生活领地,被这一大一小入侵。在同一屋檐下,不远不近地交织在了一起。

就和陆鸢鸢之前估计的一样,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以完成的差事。她甚至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换了个地方,过着日常生活,兼职狐狸饲养员而已。

与此同时,两界合作也终于正式谈妥,并签下了合作文书。使节团完成了使命,也陆陆续续地返回自己的地方去了。妖王还举办了宴会欢送他们此处就不提了。

陆鸢鸢给玄龟传了信,将越鸿的事情以及她和段阑生的交易告诉了对方。玄龟知道来龙去脉后,同意让她继续留在南境,名义上是作为外派的文臣,继续协调两界的合作,在有纷争出现时进行调解,并定期做汇报工作。相当于一个机器润滑油的作用。

当然,和之前相比,陆鸢鸢现在闲了不少,理论上,她只需要在有正事时才需下山,其它时间都在邙山上修炼,看书,或撸一下狐狸。

对于日行千里的修士而言,夜晚住哪里并无没有任何不便,事实上,眼下也没有传出什么不像话的传言,说她搬到了邙山去住。

邙山很大,陆鸢鸢几乎都去遍了。只有一个地方,段阑生从来不让她去。

那个地方,在邙山的更高处。通过这处小院子后方的小径可以上去,似乎是个天然开凿的洞府。

段阑生履行承诺,将越鸿带到了上方,给他肃清体内残余的厉鬼魂魄。但他不让陆鸢鸢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只答应她,半个月会让她看一次越鸿的状况。

即使很想知道那个天然的洞府里有什么,她一次都没有动过擅闯的念头。她不是那种影视剧里别人不让去一个地方还偏偏要往枪口上撞的NPC。维持着目前微妙的平衡,那就好了。

一眨眼,陆鸢鸢就来到了邙山快半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南境度过气候转冷的换季日子,这一天夜里,毫无预兆就起风了。

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山风比平原要吓人多了,呜呜吹拂。她甚至能听见草叶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的声音。

这天夜里,段阑生不在山上,房间漆黑一片。汤圆本来就黏她,晚上更是不愿离去,可怜巴巴地挠住她的袖子。陆鸢鸢到底没有赶走他,留他在自己房间过夜了。

听说小动物都怕大自然的声音,但睡在她的枕边,汤圆却好像很安心,滚了过来,鼻子拱住她的衣裳,睡得很熟。陆鸢鸢半夜听见风声那么大,想出去看看,但袖子和头发都被这个毛团压住了,虽然她抖一抖袖子,就可以把他抖下来,让他一咕噜滚到墙边。但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但在翌日起来,她就郁闷地发现,昨晚风太大,她晾在后院檐下的衣服也受了影响,稍微重一点的衣服都还在,却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自己的小衣,多半是吹到了崖下。

那天晚上,段阑生回来了。

小衣吹飞事自然不好告诉段阑生,陆鸢鸢当无事发生,坐下安静地吃饭。

段阑生的吃相总是很文雅,他搁下碗,在收拾碗筷前,突然说:“后天是冬至了,山上太安静,我想带汤圆去山下过节。”

陆鸢鸢抬起眼帘。

段阑生的手指轻轻压在杯壁上,说:“汤圆……希望和你一起。你也一起来吧。”

他会提出这个要求,让她陪孩子,陆鸢鸢也不意外。

她不喜欢欠人人情。在这两个月里,她一定会尽力满足她答应过的事。

.

风月同天,南境与修仙界的冬至也没有什么不同。

冬至这一天,天黑后,大街上灯火通明,华彩流闪,很有节日氛围。吆喝声不断,行人络绎不绝,一锅锅滚水冒着烟,白色的元宵在汤中浮沉。

妖怪的本性是无肉不欢的,但在南境建立之前,他们散落在人界各地,多少受到了人类风俗的影响,有不少喜欢凑热闹、过人类的节日的。这几个月,受到两界合作的影响和外来文化的冲击,人界关于节日的有趣风俗也在这片土地上流行了起来。

陆鸢鸢站在宣照的街上,看着摩肩接踵、欢声笑语的人群,灯谜,灯笼,浓郁的氛围,一晃神,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人界。不过,细看之下,还是可以看出这些路人和真正的人类在外表上的差异,有的头上长了犄角,有的身形魁梧、青肤赤足。坐在灯谜摊子上吆喝的老板还跟千手观音似的,长了好几条胳膊,每一条都各司其职,互不打扰……怪诞又仿佛理所当然,都为这幅繁华的街景添加了几分妖异气息。

段阑生没有乔装打扮,惹来了不少目光。

但不是因为认出了他是谁。实际上,妖界的许多妖怪并不知道大祭司长什么模样,王宫里还在修建的雕塑比起真人亦有颇多不足。就是觉得他眼熟,大概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大人物会走在大街上。

妖界是越晚越热闹,节日更是如此。夜色深沉,街上的人潮越越来越多。这样俗世的热闹,在金鳌岛倒是少见,她也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段阑生比她落后了半个身位,路上人多,这个地方,他可以随时伸手为她挡住撞上来的人。目光下落,正正能看见她黑发遮掩下的耳垂,映着灯火,泛着浅粉,微微侧过脸,从眉宇到下巴的线条都柔婉而动人。

这个背影,这个场景,就像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一样。

那一年,在浮屠谷,他将她远远抛下,从没有回头看过她有没有跟上自己。而现在,他不可自控地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喜欢跟在她后方,不想品尝那种也许一回头就会发现她被人潮带走了的惶恐不安。让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的视线中,心口才是满的,安定的。

走到河边的大街上,两旁的人终于少了点儿。小食摊的炉子咕噜咕噜,烟火气息甚浓。人群里,还时不时有挑着担子的小贩走过。

这时,陆鸢鸢突然感觉到,自己怀里的汤圆挣扎了一下,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动了一下,往她肩上爬去,有些渴望地盯着一个远去的背影。

陆鸢鸢感觉到了他在动,顺着他的注视,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汤圆,怎么了?”

段阑生停步,眯眼看了片刻,说:“好像是一个摊贩,在卖冬天的帽子和手套,我去买。”

陆鸢鸢了然,说:“人太多了,我就不跟着挤过去了。我和汤圆去前面的桥头等你吧。”

段阑生却不说话了。陆鸢鸢见他还杵

在原地,有些不解:“你还不去?等会儿就找不到了。”

段阑生垂下眼,说:“那你就在桥边等我,别走开。”

目送他消失在人群中,陆鸢鸢颠了颠怀里的小狐狸,往前走去,依言在桥边等着。段阑生很快去而复返,速度比她想的还快得多,手中拿着一个布包。

陆鸢鸢好奇地看了眼,那都是一些手工编织的小玩意儿,有毛线编织的帽子,还有围脖和手套,虽然手艺不算很精湛,不过,摸着就感觉会很暖和。

果然,小孩子就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现在用不上手套,以后化成人形了,应该也能用上吧。

“给他戴上帽子吧。”

段阑生点头,将帽子套在了小狐狸脑袋上。这帽子果然很有妖界特色,居然上面开了两道口子,可以让原形的小妖怪把耳朵放出来。只是,段阑生怀里本就抱着东西,戴起帽子来,就有些不得要领,笨拙地调整了几下,帽子还是歪的。

陆鸢鸢看不下去了:“你来抱他,我来调整吧。”

她将汤圆塞到了段阑生怀里,自己微微弯下腰,神情专注而柔和,双手轻轻地给小狐狸拽着帽子,将帽子拉正了。

段阑生望着她被灯火映得暖融融的睫毛,像是有些发怔。

此刻仿佛所有裂痕都消失了,他们只是尘世中的一对夫妻,在不熟练地合力照料孩子。

“这下好了……”

陆鸢鸢话没说完,就突然被路过的妖怪撞了一下。这个地方的人流虽比别处稀疏,但也常有通过的。她本来就弯着腰,重心前移,猝不及防,被推得往前了半步,撞到了前方的人,汤圆被压在了二人身体中间。

陆鸢鸢稳住身体,一抬头,发现段阑生正盯着她。她心里微微一动,抿抿唇,迅速退后了一步,拉开了距离:“人太多了,别站在这了,继续往前走吧。”

段阑生敛目,“嗯”了声,看向被自己夹在臂弯中的布包,突然,似乎眼尖地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轻轻“咦”了一声,还拧起了墨色的长眉。

陆鸢鸢不明所以:“怎么了?”

段阑生仿佛不解,自言自语道:“这里……怎么好像多了一副手套?”

“多了?”陆鸢鸢愣住了,看向他手中,才发觉在那堆软软的布料里多了些东西——段阑生不止给汤圆买了小手套,还有大人的手套。看大小,本应是他用的,但此刻那副大手套里还多了一副小一点儿的,像是女子用的,花色一模一样,乍一看,还真会看漏了眼。

不等她开口,段阑生就仿佛想到了原因,说:“我看见还挺有趣的,就多买了一副,应该是颜色太相近,人多忙不过来,就给错了吧。”

这也太巧合了吧?

陆鸢鸢拿起手套,捏了捏,说:“这毕竟是人家一针一线勾出来的,白拿了不好。那个小贩在后面对么?我拿过去还给人家吧。”

她刚要钻入人群,却突然被急促地拉住了手腕:“等一等!”

迎着她惊讶的回头注视,段阑生抿了抿红唇,眼眸深处微微闪烁了一下,小声说:“我给了钱的。”

“什么给了钱?”

“我付钱时,本来就给了双倍的钱。就算她误塞多了一副,也不算亏了钱。况且人这么多,还那么挤,你回头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她了。”

听他这么说,陆鸢鸢想了想,也就打消了回头去找的念头。

段阑生眼波微动:“我看这副手套好像跟你的手差不多大,既然买都买了,不如你试一试?”

陆鸢鸢将手套往自己手上一套,岂止是差不多大,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她迟疑了下:“是挺合适的……”

好似看出了她的想法,段阑生的声音响起来:“只是些小东西。若是你不喜欢,不必勉强,就扔了把。”

他这么一说,若她还要扔,未免显得太小气。陆鸢鸢还是收下了。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别扭,虽然一切起源于一个乌龙,但不想无端承情。回礼又像是成了和他互送礼物。

好在,走过了一个路口,陆鸢鸢就看见了一个捏糖人的摊子。

有了,既然不好回礼给本人,那不如回礼给他的孩子好了。

在凡人界烂大街的糖人摊子,在妖界并不多见,竹签上插着很多造型迥异的小动物,猫、犬、兔子都有。那小贩似乎快收摊了,正在整理糖盒……陆鸢鸢连忙走过去,蹲下来,道:“老板,我要捏个这种糖人,就照着那只小狐狸来捏。”

小贩停下收摊的动作,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他手法还算纯熟,结果捏着捏着,陆鸢鸢发现他搓的似乎不是她要的东西。见她不解,小贩乐呵呵地说:“我马上要收摊咯,你们是今天最后的客人,你们一家三口,我多送你们两只狐狸,只收一份钱。”

陆鸢鸢的手指紧了紧:“我们不是……”

后方传来一道声音,截断了她的话:“不是三只狐狸,是两只狐狸一只鸟。”

段阑生站在她后方,并没有看她,话是对掌柜说的。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转动眼球,看了过来,暖融融的光映在他的发丝上,面色也没那么苍白了,仿佛染上了几分凡间的烟火气。

不,凡人的眼波不会这么生动勾人,神光流转。

掌柜听了,从善如流地改了。最后,递上来了三个糖人,分别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大尾巴狐狸,以及一只神气的小鸟。

陆鸢鸢:“……”

这个摊子像是开了一个头,这条街从头走到最后,段阑生几乎见了什么都要买点。最后遇到一个猜灯谜的铺子,他们来凑热闹,本一个也没猜中。但也许是因为段阑生长得好看,原本门庭冷落的摊子,在他来了以后,聚集过来的客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要走时,那掌柜硬是塞给了他们一份灯谜猜中了才有的奖品,意思意思。

奖品是一棵树苗,非常干瘦,叶子稀疏,看起来随时都要嗝屁的样子。段阑生最后却还是将它抱回了邙山上。

明明已经能看出歪脖子树的趋势了,感觉一场霜雪就能打得它半死不活,能不能度过这个寒冬都够呛,邙山草木森森,不缺这一棵树,段阑生却像是对它上了心,将它移植到了小花圃里,让它安了新家。

过了冬至,邙山就一日冷过一日。山上的生活静谧无声,时光如平静的水泽,潺潺流淌。但在不久之后,一个意外打破了他们的平静。

段阑生几乎每两三天都会去上方的洞府看一看,停留半天就会回来。

冬至过后的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样上了山。然而,这次却有些奇怪,三天过去了,仍未见他出现。

陆鸢鸢疑虑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又觉得会不会是自己多想了。而在第三天的傍晚,她亲眼目睹了一件事,彻彻底底地打消了她最后这点犹疑不前。

段阑生不在,汤圆自然就跟在她身边。这小家伙很好照顾,不过是顺手而为。也许是因为段阑生没出来,汤圆好像变得有些无精打采。那天夜晚,她准备给他烧点儿鸡肉吃。

她将鸡肉最嫩的地方挑出来,煮熟后沥干水,盛在盘子里。

昏黄的斜阳穿透窗棱,她放下东西,正要将床上的小白狐拎起来,让他吃点东西。但双臂一收拢,她突然感觉到怀里一空,掌中的小肉团消失了。

陆鸢鸢的动作瞬间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确定自己没在做梦,不过前后一眨眼,有温度、有重量小狐狸,就这么消失了,比人间蒸发还干净。

回忆起来,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她察觉到自己一直被偷看,便用装晕的办法诱出汤圆时,曾经一手抓空了它。分明已经感受到狐毛搔过掌心的痒,但偏偏只抓住了一团空气。

第二次,就是她不知道段阑生就是大祭司、打算拎着他儿子去找他套近乎的时候。汤圆就曾经冷不丁地在她怀里消失过

一次是错觉,两次是眼花,三次……再一再二,不会有再三。

天气冷下来了,斜阳却仿佛还带着刺人的热度,照在她的脊背上。一种强烈而怪异的不安,攫取了d陆鸢鸢的心脏,她心跳咚咚,如擂鼓敲击,扶住了桌沿。她只知道,自己无法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那是错觉了。

直觉告诉她,一切秘密都指向了一个人,那些纷乱的线索、闪烁的言辞,都在他身上交汇。只要她上前一步,就能揭开面纱。

陆鸢鸢从来没想过闯入上面的禁地。但在这种时候,已经由不得她选择了。她必须去看看。

通往邙山高处的小径狭窄而幽长,陆鸢鸢登上了顶部,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洞府。

门外布下了结界,然而当她走近,却发现那层结界已经变得很弱,她无须费太大力气就能打破。之所以没有任何妖怪靠近,大概是因为这里聚聚了太浓郁的九尾狐的气息。她感觉不到,其它妖怪却可以感知到那种威胁。

陆鸢鸢很快就冲破了结界,一股幽寒的气流从洞府里透出来,有风从她背后吹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推动她往深处走去。

洞府里很暗,却很宽敞,别有洞天。路是平整的。陆鸢鸢环顾四周,捏紧拳头,不失警觉地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懂。忽然,她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前方闪现。四足落地,像狐狸飞奔而过,但这道影子似乎是微微透明的。

汤圆?

陆鸢鸢一怔,立即追上去,却很快追丢,前面倒是出现了一扇石拱门。陆鸢鸢走过去,往门内一看,看见在角落的一张石床上,躺着一个人。

段阑生……不,不对,段阑生没有那么矮,也绝不是越鸿。

内心隐隐地觉得那个轮廓有些熟悉,她慢慢地走近了,待那个东西的全貌映入眼帘,她浑身血液仿佛被冻结了。

这是一个傀儡人偶。

却不是越鸿那样已经重活过来、有了精细的五官身材的人偶,仿佛只是一团粗糙简单的橡皮泥。

如果段阑生会傀儡术,那么,这里有人偶也不奇怪。但问题是,这个人偶,还有着她留下的记号,当年咬破指尖底下的血点已经微微发暗,位置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七年前,她在琅琊山无名洞穴里埋下两个人偶。后来属于她的那一只却失踪了。她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为什么它会在这个地方重见天日?

难道是段阑生偷走的吗?

可他怎么会知道她的人偶藏在那个位置?

血液仿佛在滋滋地冲刷着耳膜,陆鸢鸢感到了一丝强烈的眩晕,她后退了一步,又重新走上去,亲手确认。

不会错的,这就是她当年给自己做的傀儡。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后方有微弱的风声。蓦地回头,就看到那道白影在余光内一闪而过,这次奔向了洞穴深处的另一边。陆鸢鸢猛地松开了怀中的傀儡,追了过去。

这扇石拱门外有一条石长廊,通往尽头的一个房间。她快步冲了进去,就被眼前的一幕震在了原地。

房间中有一个池子,并非人工开凿的规整池子,而像温泉一样冒着淡淡的烟雾,而那水并不透明,是血红色的。

段阑生坐在池中,闭着双眼,背靠池边,一动不动。

他的双臂搁在了池外,水也泡到了他胸膛的位置。仿佛听见了她靠近的动静,他的眼皮微微一颤,慢慢地扬了起来。

他的面孔好像宣纸一样没有血色,只有美丽脆弱的五官。眉骨上红红的,好像划了道口子却没愈合。

对视的一刹那,陆鸢鸢心脏一紧,又觉得有些奇怪——段阑生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没看见她,目光并不聚焦。

回过神来,她快步走过去:“段阑生!”

段阑生的上身没穿衣裳,散着头发。陆鸢鸢想拎住他的领子,将他从水里抓起来,也无从下手,她更不想伸入水中,手在半空停了一下,转而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咬牙道:“我的傀儡,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当年是不是你挖走了我的傀儡?”

一贴近,不免会碰到他的身体。他的皮肤好冷,像冰窟里出来的一样。

段阑生的睫羽慢慢一动,沉默了好一会儿,竟然也没有反抗她,还轻轻地说:“我什么也没做。”

陆鸢鸢道:“撒谎!如果事情和你无关,为什么我的傀儡会在你这里?”

“是它自己来找我的。”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请求,她衣衫中的一物泛出了幽幽的暗光,拽回了她的注意力,陆鸢鸢低下头,发现是自己怀中的窥天镜在亮。

自从殷霄竹死后,除了她在装神弄鬼时故意让它发光,她几乎没再见过它出现动静。而此时,在那曾经裂开过一次的镜面上,沾上了从段阑生的眉骨落下的一滴血珠。

犹如水波漾开一圈圈的涟漪,昏黑的洞穴化作齑粉,旋转,重组。再一抬头,陆鸢鸢发现她置身在了一个熟悉而低矮的洞穴里。

她认得这里,这里是……琅琊山的那个不知名的洞穴!

窥天镜构筑出的的幻境还是那么地真实,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山洞中。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向了自己挖坑埋人偶的地方。发现这里的土层还好好的,没有一丁点受破坏的痕迹。

窥天镜带她回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是要让她看见谁挖走了这个人偶吗?

正当陆鸢鸢这么想时,她感觉到洞外传来一些奇怪动静,有光照亮起。她回过头,就呆住了。

洞外正是黑夜,呜呜的夜风里漂浮着一串碎裂的纯白光点,如同天地间最纯洁弱小的生灵,被驱逐出了母亲的怀抱,在空气中彷徨地游走、哭泣、颤抖、渐渐虚弱。仿佛一阵大点的风都能将它们撕碎成尘埃。若不找到一个能容纳自己的地方,便要彻底消失在尘世中。

这是……

陆鸢鸢意识到了什么,口干舌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光点,犹如嗅到了让它们安心的、熟悉的气息一样,游入了山洞里,一点点地渗入了泥土的深处。仿佛游子终于寻到了归宿。

黑暗的山洞里,犹如过了一个世纪,压得紧紧的土层下方出现了波涛一样的拱动。

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终于,一颗脑袋艰难而无力地钻了出来。

纯白的光点,附在不为自己打造的傀儡上,无法完全激活这具人偶的功能,但挣来了苟延残喘的时间。仿佛是求生的本能,促使

着它一步步地爬出了洞穴。

……

幻象如同被阳光晒化消散的时候,镜子也落到了水里。

如同被在这一刹那,许多迷雾般的线索接连成了线,陆鸢鸢天旋地转,抖若筛糠。

那些纯白的光点,是她在离合山那一天,在段阑生面前亲手捏碎的胎儿元灵。

原本它们应该消散在风里,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仿佛被一股力量保护着,竟微弱而顽强地坚持存活到了夜间。也是因为被延长了生存时间,才让它们兜兜转转地在浩大天地间寻觅到了母亲的气息——尽管那只是一个和她有点相似的傀儡人偶,如被踩碎了外壳的寄居蟹,本能地附在了那个傀儡上。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偶,只有其中一个消失了。

因为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发现过那个山洞,也没有所谓的第三人来挖走它。是它自己“长了腿”,爬出来的。

它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大抵也是浑浑噩噩的,压根不知自己之前沉睡在什么地方。

而这个傀儡,现在出现在段阑生手里,也就说明了,之后很可能是大难不死的段阑生找到了它,将它带回了妖界。

但刚才的傀儡,她摸过,像个死物一样,根本没有动静。

那么,当年寄宿在它体内的纯白元灵,现在又在哪里?

陆鸢鸢低头盯着他,喉咙犹如发哑了的发条玩具,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声音:“……在,哪里?”

她问的是元灵,但其实,也可以指代另一个存在。

段阑生本来闭上了眼,复又睁目,他没说话。

陆鸢鸢的气息紧促,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什么,手抖了抖,开始脱力,从他的长发里面滑了下来。却冷不防地被他抓住了,重新贴了回去。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本来不想让你发现。但既然你闯了进来……”

段阑生侧过脸,枕在她的肩上,嗓音幽冷,展平她的手心,带动她的手,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往下,从颈侧跳动的脉搏,慢慢地抚向了心口,再缓缓伸入了水里。

“他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明明虚弱得很,他这只手的力气却大得很,硬生生地将她的上半身也拖了过来。好在池子里还有点高度,她不至于沉入水中,膝盖着地,正好跪在了他所坐之地的两侧,一低头,看见了他的面庞。

她的手被段阑生抓住,一直下滑,最终,压在他的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有着有弹性的腹肌,却冷得跟冰块似的。他喷在她颈间的吐息也是湿冷的。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什么东西隔着肚皮,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清晰得不容错辨。

因为过于震撼,陆鸢鸢的大脑一片空白。

段阑生用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脖子。肚子里的东西活动,似乎给他带来了五脏六腑翻腾一样的莫大的痛苦,他的唇白了白,额角溢出薄汗。却将脸更用力地埋在她肩窝中,像没骨头的蛇一样,狐狸眼上挑。

“他就在这里,我的肚子里,你摸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