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的话语在夜色中消散。息夜就在她旁边,存在感是如此地鲜明,不该听不见才是。
然而,等待了比平时更漫长的时间,她才等到了息夜的回答:“没关系。”
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冰冷。仔细辨别,似乎还带有几分僵硬,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陆鸢鸢抿唇,微微感到了一丝尴尬和无措。
她怎么觉得,对方这反应好像怪怪的……嘴上说的是没关系,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她道歉得不够诚心吗?
正在脑海里斟酌用词时,她听见息夜冷不丁开口:“不过,我倒是挺想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人。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才会让你一看见他,就有这么大的反应。”
陆鸢鸢唇瓣微微一颤,不太想回答,低声说:“原来大祭司也会好奇别人的私事吗?”
“我自然也会有好奇心。只是,不会对每个人都表现出来。”息夜停顿了下,没让她糊弄掉答案,下一句就将话题绕了回去:“你梦里那个人,可是你的仇人?亦或是你的心上人,但曾经负了你?”
某个词拨动了脑神经,陆鸢鸢脖颈微微紧绷:“为什么你会这么猜想?”
不会是她刚才说了什么胡话吧?
息夜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随便猜猜罢了。”
陆鸢鸢不说话了。
一般在这种时候,有眼力见的人都不会追问下去。然而,息夜等了一会儿,竟仿佛沉不住气:“我刚才猜对了么?”
他为什么非要知道她梦见了谁?在这件事上,好奇心就这么刹不住吗?
陆鸢鸢别开脑袋,没有正面回答,低低地道:“那个人你没见过的,也不认识。所以,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息夜不冷不热地说:“我倒是觉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梦见一个人,正是说明你放不下关于他的事。即使我不认识他,也可以当你的听众,替你排解这份情绪。”
“那个人……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本来,我也快忘掉他的事情了。”陆鸢鸢背过了身去,自顾自地说:“而且,按照你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让我回忆他,回忆次数一多,我一定会继续梦见他,没完没了。”
“……”
陆鸢鸢微微一用力,咬住下唇:“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这番话真假错杂。她自己其实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是说给谁听的。
她只是不想再被拽回那段无法回头的岁
月里。
息夜这回终于沉默了下去,没有再刨根问底。
离天亮还有一点儿时间,陆鸢鸢没有去管他是什么心情,她和衣躺下,侧卧着,用一个沉默的背影去拒绝继续深究这个话题。
这一次,上天听见了她的心声,她无梦到了天明。
……
苏醒的时候,陆鸢鸢感觉自己的脸颊贴着什么温暖的东西,正在轻晃。
眼皮像吸了水的海绵,格外沉重。四肢也懒洋洋的,好半天了,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
天幕低压,大雨瓢泼,长街笼罩在一片暗淡的青色光芒里。她正趴在一个少年的背上,手中打着一把油纸伞。
少年肩背宽阔,身姿像小白杨一样挺拔。但也许是为了让背上的人趴得舒服一点,他的身体此时有了一个很明显的前倾角度。这一定很累,但他似乎毫无怨言,走得很稳。
陆鸢鸢侧过头,正能看见他白皙的侧颊,和纤长睫毛下的潋滟瞳光。
……段阑生?
雨大大了,手中打着伞,水雾也飘到了伞下,迷了她的眼。陆鸢鸢发现,她有点儿看不清远处的景象,大脑也像渗入了雾气,一片混沌,分不清今夕何年。
慢慢地,她低下头,看见大街的青石砖已经积了一层水。雨滴在水面漾开一个个圆圈,深度没过了靴面,行走于其上,免不了会湿了鞋袜。
陆鸢鸢愣了好一会儿,脑海深处仿佛有一点火花闪烁。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此情此景是因什么事而起的了。
明天,就是她和段阑生的婚礼了。
在修仙界,婚事筹办起来,并没有凡人界那么多繁琐的流程,什么三茶六礼、迎亲送亲都早就被简化掉了。但婚服和红盖头是必须的。
在修仙界,她没有亲人,师门就是她的长辈,婚事的筹备阶段,她的衣裳、红盖头、鞋子……全都是蜀山给她准备的。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当然,走的肯定是弟子自己的账。
而她的东西……确切来说,全走的是段阑生的账。
这桩婚事的来源实在不够光彩,是强扭的瓜。她没想过段阑生即使不喜欢她,也愿意揽下了这些花费。靠近那个日子,兴奋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羞耻与不安。
明明已经如愿以偿了,为什么她会想哭?
蜀山请了山下的绣娘,为她量体裁衣,赶制衣裳。在半个月前,东西就送到了她房间里。
但望着那两个大箱子,她绞着手指,竟生出了一种焦灼、紧张的逃避心理,打开箱盖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是一种巨大的挑战。仿佛里面放的不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而是一个深渊的入口。
一直拖到终于不能拖的今天,她才第一次打开箱子。这一开,她就懵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现了疏忽,婚衣最外层的纱勾破了一个洞。这是最外层的一件衣裳,若明天穿在身上,所有人都能看见。
陆鸢鸢又后悔又着急。如果她没逃避,那么,在半个月前就会发现问题,及时更换了。
现在,距离婚礼还有一天时间,重新做一件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巧手的绣娘修复,遮住破口。
实际上,这件事并不难解决。虽然是有点急,但以蜀山的人脉,不难联系到原来的那位绣娘来解决问题。而要调动这些关系,绕不开段阑生。
陆鸢鸢抱住纱衣,想到这一层,就打了退堂鼓。
虽然已经要和段阑生成婚了,但是……他又不是自愿娶她的,已经让他帮了很多。在婚事前一天,还让他帮忙处理麻烦,他说不定会嫌她烦,嫌她事多。
不可以再麻烦段阑生了。还有时间,她可以自己偷偷解决,一定不会丢段阑生的面子。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于是,这日天不亮,她就悄悄溜出了蜀山,去了春山城。
很多裁衣店都不接急单,她吃了几个闭门羹,才找到了绣娘帮忙。一直待到天黑,纱衣终于修补好了。
为免勾坏纱衣,陆鸢鸢将纱衣卷起来,包在一个包袱里。
但在这时,外面却下雨了。
今日的天色很阴沉,风也潮湿。她走得急,没有带雨伞。裁衣店关门得早,好在门外有檐可以挡雨,陆鸢鸢就老老实实地抱住包袱,蹲在台阶上,等这场大雨停下。
天彻底黑下来时,她在雨幕中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段阑生。
找到她时,段阑生蓦然定住脚步。看见她的第一眼,他似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就瞳孔微缩,注意到了她怀里多了个东西。
一个包袱。
他蹙眉,两道冷森森的目光盯着那个被她紧紧抱着的包袱。
虽然他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但陆鸢鸢感觉到,他生气了。
她蹲在地上,腿肚子莫名有些发软,下意识想藏起包袱,但根本藏不住。所以他一走近,她就结结巴巴地解释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并强调自己的动机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可奇怪的是,听了她的解释,段阑生的心情并没有转晴。背起她后,他就一直冷着一张俏生生的脸,也不说话。
她……她是在他背上睡了一觉吗?
段阑生在生气,她手里还打着伞,居然还能呼呼大睡?
陆鸢鸢呆了一呆,脚趾蜷缩。这时,风似乎变大了,夹杂着雨丝,从前方袭来。她侧目一看,那雨水打湿了段阑生的唇瓣。
像沾了水雾的柔嫩花瓣。
少年唇肉饱满,唇角尖尖,鲜红,干净,诱使人去亲吻。
天上仙,下凡人。
陆鸢鸢盯了一眼,就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目光。渐渐地,那种持续了半个月,低落夹杂着羞耻的情绪,仿佛涨潮一样,淹了上来。
她低下头,蔫蔫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觉得……要不算了吧。”
与此同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油纸伞往前倾斜,为他挡住雨水。对段阑生好,仿佛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
没想到,她的话没说完,油纸伞也还没往前移动几寸,段阑生就识破了她的意图,轻声地制止了她:“你遮住自己就好,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生气了。
陆鸢鸢犹豫了一下,坚持道:“可是,我也不想你淋雨。”
她以前也对他说过不少肉麻的话。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也不知道怎么段阑生了。他的步伐猛地一停,仿佛轻轻吸了口气,才嗯了一声:“但是这样的话,我就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会带着你摔倒。”
是吗?
她刚才,明明也没有把油纸伞往前偏很多吧,有遮挡住段阑生的视线吗?而且,段阑生是那么容易摔倒的人吗?
尽管心中生出了些许疑惑的嘀咕,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段阑生从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撒谎。
耳边有个声音这样告诉她。陆鸢鸢“唔”了一声,听话地将油纸伞重新收回到自己的方向。
沉默已经打破,又感觉到段阑生的态度好像比她想象的好一点,陆鸢鸢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微微转动了一下头,这才注意到,这条大街上,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的。
街角巷陌,天青阴雨,摊档都关门了,匆匆避雨的行人不见踪影。天地之间,只有段阑生和她两个人。
两旁的屋宇,随着他们的前进而被抛在脑后,看似不同,却在一段段地重复。这条路,仿佛也没有分岔,没有终点。
那种淡淡的怪异感再度袭上心头,如鱼影掠过荷叶下,抓不住尾巴。
陆鸢鸢的唇动了动,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迟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要回蜀山吗?”
段阑生没有停步,问道:“你不想回蜀山?”
明天就是婚礼,她应该点头,答是才对。
但在这场有些虚幻的无止境的雨里,心门上的锁好像失灵了,没锁住真实的心绪。
有些画面像烟尘一样掠过眼前,让她抗拒:“不想。”
段阑生没有生气,似乎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他转过头,鼻息打在她的手背上:“那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没想好,总之我不要继续待在蜀山了。这里没人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他们,下辈子都不想来了。”陆鸢鸢埋下头,闷闷地说:“你送我回家吧。”
她注意到,段阑生不知何时停了下步伐。他托住她的双手略一收紧,仿佛怕惊扰到落在叶上的蝴蝶,很轻很轻地开口:“那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陆鸢鸢下意识就想回答。只是,在答案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段阑生不是早就知道,她没有进入蜀山之前的记忆了吗?
她哪里回答得出自己的家在哪里?
然而,很怪异的是,陆鸢鸢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她应该知道答案,而这个答案,则不该说。她蹙了蹙眉:“你……你问这个来做什么?”
段阑生将她下滑的身体往上托了一下,耐心地说:“你要告诉我,你真正的家在哪里,我才能送你回去。”
有理有据。
那么,她家在哪里呢?
答案沉甸甸地压在水下的石头底,用力去扬,扬起的是遮眼的沙,她闷头闷脑地说:“我家在很远的地方,你去不了。”
“有多远?”
陆鸢鸢摇摇头,不想回答,看向地面,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们跨过水洼时,水洼里面竟没有倒映出他们的影子。那诡异的鱼影再度掠过水面,惊起波澜。
周围的景色在雨雾中动荡,倒错。仿佛被谜团遮掩的大脑里有东西在飞速生长,挣脱禁锢,寂静的世界躁动了起来。陆鸢鸢收拢了手臂,忍不住道:“我……我想下来走一走。你不累吗?”
段阑生却没松手,还说:“不累,我们已经到了。”
到了?
手中的油纸伞不翼而飞,陆鸢鸢抬头,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蜀山剑宗。
雨还没停,蜿蜒的小石路湿漉漉的。前方的走廊总算有一个避雨的地方,她认出来了,这是段阑生的房间。
明明前一秒他们还在大街上,后一秒就来到了这儿。但这一刻,她竟不觉得哪里不对。
走廊的屋檐挡住了大雨,段阑生却还没有放下她的意思,继续带她往前走。
察觉到她不安分,一直想下地自己走,不要他背,段阑生眉头微微一蹙,突然提起了别的事:“对了,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什么算了?”
陆鸢鸢的思绪有些飘忽,经他一提醒,才记起自己刚才被打断的那茬儿,注意力就这样就被转移了,
已经不用打伞了,她两条手臂交叉在段阑生的脖子前,低低地说:“就是,明天的事,不如算了吧。”
段阑生仿佛还是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什么明天的事?”
陆鸢鸢闷头搅了搅手指,终于点明了:“就是明天的婚礼。”
“……”
“你就去跟你师父说,我们明天的婚礼,还是算了吧。就算……就算是喜欢你,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不想被嫌弃。你去和你师父好好说,他一定不会责怪你的。”
陆鸢鸢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矛盾地感到了迷惑。
不对,她怎么会主动提出不要段阑生的呢?
明明就连做梦,都不会梦见这么荒谬的场景。但她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段阑生听了她的话,步伐一顿,却没放下她,也没说好还是不好。还加快了脚步,走进屋子里。
他怎么没反应?
是她考虑的时候,漏了什么地方吗?
也对,婚事前一天才说取消,虽然他不想娶,但也会有点没面子吧。但没面子,也比牛不喝水被强按头要好吧。
陆鸢鸢将想到的都补充了上去:“当然了,我房间里的东西,你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好,再把钱都还给你的。”
“你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气……对不起,我今天确实浪费了你挺多时间……”
段阑生仍不回答。
他的房间还是一如印象里那般纤尘不染,收拾得很整洁,桌上放着剑架,降真香的气息朦朦胧胧。段阑生大步穿过中间,走到房间深处,才将她放在了墙边的椅子上,让她坐好。
陆鸢鸢屁股一沾椅子,就要起身。但眼前有片阴影笼罩下来,段阑生居然在她面前蹲下来,手臂挡在了她身体两侧,让她无法起来。
那双绀青色的眼眸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很少能被段阑生从下面往上看,还是那么近的距离,看得那么仔细,她不禁有些坐立不安。下一秒,段阑生就松开压在墙上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抬起头来,神情格外认真,仿佛想让她听清每一个字:“你没有强人所难,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要是不愿意,没人能强迫我。”
“我刚才没有生气。”段阑生的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突然,又改了口:“是,我今天是有点生气,但我不是在气你浪费我的时间,我气的是你对我这么见外。我只是希望,你遇到任何事,永远都会选择先找我。”
“今天一直都找不到你,找到你时,你又背着那么大一个包袱,我以为你想走……”
说着,他仿佛也为自己第一次坦白这些心思而感到难堪,抿住了唇。
陆鸢鸢微微睁大眼睛。
这不可能。
段阑生像个锯嘴葫芦一样,绝不可能对她说这种好听的话,也不可能哄她。
眼前这个人是假的。
真正的段阑生一直都很讨厌她。
突然,段阑生收紧了手指,他的手很大,手指好像有点颤抖,将她的手都包裹在其中。
陆鸢鸢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将心里话全都说出口了。
段阑生深呼吸了下,就朝她靠近了一点儿,他的身体很热,膝盖抵住了她的小腿外侧,她明明坐着,比他高,但却好像被他整个人手脚并用地锁在了怀里。段阑生望着她,神情恳切,乃至有点急切:“不是那样的,那不是我的本意。我那时候……我出了一些问题,我不懂那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应该跟你坦白我那些心思,不该那样伤你的心。”
“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你不要对我失望。”
这似乎是段阑生第一次用这么低声下气的口吻来哄人。
动听的嗓音飘进耳朵里,他说的话,更像是白日梦里才会有的台词。
不,不对。
她做梦都不会梦到段阑生用这副表情来哄人。
像是危险的水鬼,能用读心术,知道她想听什么,就拣着她爱听的话,引诱她过去。只要她相信了他,傻愣愣地靠近了他,就会被拖入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陆鸢鸢唇瓣哆嗦了下,再一次想逃走,然而,被堵在这里,她哪都去不了。背后是围墙,左手被他握住,右边是他的手臂,前方是他的身体,退路都被堵死了。她一急,就抬起手,紧紧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种好听的话,她不能听,一个字也不能信。
都是假的。
还要闭上眼。
每次看到他这张脸,她很容易就被迷得五迷三道,被勾了魂去。
陆鸢鸢紧紧地缩成一团,是一个保护自己的姿态,捂耳闭眼。
见状,段阑生微微一蹙眉,手顺着她的小臂上移,似乎想将她的手拉开。
然而,见她怎么也不肯将手拿下来,他倒是没有强行将她这只鸵鸟从安全的沙堆里挖出来,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虽然没有敲开她的蚌壳,但陆鸢鸢可以感觉到,段阑生没有离开,只是退后了一点儿,但还堵在她跟前。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他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将她湿了的鞋子脱下来。接着,轻轻牵引着她,踩到了他的大腿上。
今天那场雨真的太大了,段阑生出现前,她在街上走过一段,还是回到了铺子前避雨。那会儿,鞋袜早已湿了。鞋面洇开了淡淡的脏污水痕,泥沙钻进了袜子里。走起路来,沙沙的,磨得脚掌的皮肤都红了,很不舒服。
段阑生这是……想做什么?
要睁开眼看看吗?
内心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是好奇的声音,一边是在告诫她,这都是段阑生的把戏,睁开眼就输了。
两道声音打架都还没打出个胜负,她脚上突然一凉,袜子被拽了下来。
陆鸢鸢微微一抖,就感觉到,段阑生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正用布帕给她清理。那擦拭的动作,像在保养一件珍贵的瓷器,仔仔细细的,每一根脚趾都不放过。
鸡皮疙瘩生出来,从足背蔓延向小腿,又别扭又痒,她很想叫停。
但一想到,这是骗她放下警惕的把戏,她便忍住了。
她不会上当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难熬,她感觉段阑生擦了很久,好像格外有耐心。她自己给自己清洗都不会那么仔细……被摩挲过的皮肤都热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结束,她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她的脚。
不是布帕。
也不是手指,段阑生的指腹可是有剑茧的。
柔软的,温暖的。
一刹那间,陆鸢鸢漆黑的脑海里闪过了不久前看过的某样东西——正是少年偏过头时,与她说话那轻轻开合的嘴唇。
他怎么可以……
惊诧之下,她一个趔趄,险些没坐稳,没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了。一张开眼,她见到段阑生还扣住她的脚,还扣得很紧。她有些慌张地挣扎了起来,一使劲儿,没控制好,踢了他一下。
下一瞬,她的脚踝被死死地扣住了,无法再乱动。
段阑生仿佛有些痛苦地一蹙眉,弯下腰。
糟糕,她这是踢伤他了吗?
陆鸢鸢瞬间也有点紧张,不过,她隐隐觉得对方这反应好像有哪里奇怪,忍不住坐直了身,脚一挪动,这次,她清晰地听见段阑生喘了一声,微微眯起眼。
他到底怎么了?
陆鸢鸢一愣,目光朝下一落,满脸变得空白而震惊。
被她直勾勾地盯着看的人,白玉般的耳根染上了薄红。但他比她想象中更坦然,好像不介意被她看见一样,没有试图扯衣遮掩,还微微眯起潋滟的眼,看着她是什么反应。
“你……你……”她的手心开始冒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奈何,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居然有这样的癖好,她的脑子有点短路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了两个字:“变态!”
段阑生没生气,依然看着她。
渐渐地,他的五官越来越模糊,看不清楚了。
他的眉眼,他的唇,他的微笑,都像太阳晒化的雾气,褪去鲜亮的色泽,消失不见。
……
梦醒,陆鸢鸢眼眶酸热,齿关微微发抖,发现自己正侧蜷在地。
摸了摸眉骨,眼皮有些热胀,好像被水泡过一样。
黄粱一梦,果然只是做梦。
这已经是第五天的夜晚了。
她的眼睛还是没有复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毒力消散,她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少,可相应地,梦境却在变长,变深。起初,她还可以辨别出自己在做梦,后来,就是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陆鸢鸢捂了捂眼睛,慢慢地动了动身,突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同。
她一片昏黑的世界中,出现了一点光芒。
柔和的,澄明的,一轮残月。
陆鸢鸢愣了一下,心情变得激动,她动了动头,又举起手,在跟前晃了晃,果然能看见模糊的黑影。
视力还没有变回最巅峰的状态,但这已经是从无到有的进步。
也许,那些长长的梦,就是她恢复加快的代价吧。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息夜,但她坐起来,却见息夜不在周围。
他去哪了?
正当她有些疑惑时,突然敏锐地听见了萧索的夜风中,传来了什么掠过的声音。下一瞬,息夜的身影从树林后快步走出,不等她出言询问,他就蹲下来,言简意赅地说:“我看见远方有一列鬼差要从这里经过,数量众多,我们需要换个地方。”
事态紧急,需要避让,不是分享其他事情的时刻,陆鸢鸢睡意消散,咽下了“我眼睛可以看见了”这句话,匆忙一点头。
他们很少在黑夜赶路。似乎是因为事发突然,息夜将她背了起来,足下御风,往前奔去。
陆鸢鸢趴在他的肩上,扭头往后看去,心有余悸地发现,他们才离开了百米,原先躲藏的地方就已经被森绿色的荧荧鬼火所笼罩着。
那行鬼差的数量果然并不少,果然还是得避一避。
陆鸢鸢转回头来,突然摸到了什么——息夜的衣裳有点湿,闻起来竟腥腥的。她微微一惊:“你受伤了?”
息夜说:“不是我的血,解决了一些小尾巴而已。”
陆鸢鸢放心了点:“哦……”
很快,他们就换了个地方,来到了一处平坦的河滩旁边,藏在石头后方,息夜放下她,淡淡地说:“这里应该安全了,我守夜。”
“好。”
息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我衣服脏了,去洗一洗。”
陆鸢鸢正准备和他说事儿,但想一想,也不是那么紧急。他身上糊着血更难受,便点点头。
息夜站起来,跨过茂密的灌木丛,走向了不远处的河边。
按理说,这种时候应当非礼勿视。但陆鸢鸢突然想到,这么久以来,她好像都还没见过息夜摘下面具的样子。
心中起了一点儿隐秘的好奇,她挪动了一下位置,探出头,就看到息夜背对着她,坐了下来,解下了衣裳。
明月高悬,乌云散去,河流水光粼粼,仿佛一片片银箔,晃在他的身上。
有月光一照,陆鸢鸢看清楚了,他的衣裳被血浸了好几层,脱下外套,里面那件也有血迹。看来必须全部换掉。也不知刚才是甩掉了什么东西,说得风淡云轻,也没让她听见打斗的动静。
衣衫一层层地剥下来,但息夜始终面向河水,没有转过来的意思。
从她这个角度,根本不可能见到他的正面。况且,他也没有摘面具的手势。
结实修长的身躯袒露出来,全然是成年男子的身材,黑发流连在背肌上。
陆鸢鸢的手指动了动,她的目标是看脸,今天注定是看不到了。再偷窥下去,似乎有些不礼貌。她暗暗地出了口气,正要转回来,躺下等他,余光掠过某个地方,却突然一顿。
息夜将长发撩到了其中一侧肩膀,露出了右边的肩膀。
在那上面,赫
然有一圈牙印。
不是猛兽的齿印,那么小的一圈,一看就是人的牙齿。看起来还是新鲜的,尚未结痂。
夜风拂过,丛林里沙沙响动。
陆鸢鸢视线定格住了,身子也一点一点地变得僵硬。
那个牙印……
她记得,在第一次梦见段阑生的时候,因为她识破了梦里的他是假的,就被段阑生强行背起。她反抗不成,就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一口。隔着衣裳,尝到血味,足见伤口有多深。
那个位置,和息夜此刻肩膀上的牙印,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是巧合吗?
息夜的肩膀的那圈牙印是怎么来的?
谁咬的?什么时候咬的?
能留下这东西的,肯定是人形的东西。这几天,她一直和息夜一起,根本没见到他接触过什么人。
如果说是打架留下的……那就更没道理了。打架的时候,都恨不得弄死对方。既然都能咬到肩膀了,为什么要选择不能一击致命的地方?咬偏一点儿,攻击他的脖子和大动脉,不是更合理吗?
陆鸢鸢的唇瓣微微一哆嗦,抬起手,一颗一颗地摸过了自己的牙齿。
大脑深处,闪过了一些凌乱的、不断冲突的思绪。
但她尚未想出个答案来,就注意到息夜已经洗漱好,换好了新的衣裳,用狐火烧掉了染血的衣裳,正往这边走过来。
陆鸢鸢急忙低下头,将面庞偏向了黑暗中,紧了紧拳头。
听见脚步声碾压过草叶,她心绪纷乱。有一刹那,她真的想问他那个牙印是怎么回事,去清扫自己的怀疑。可理智还是阻止了她这么做。
没错,上次息夜烫伤手背的时候是说过,他的体质有些特别,身上若是出现伤口,没法立刻好起来。她也是亲眼看到他逐渐痊愈的过程的。
可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万一,息夜其实是有办法可以加快伤口复原的呢?
她要是问出口了,就是打草惊蛇,让他毁灭罪证。
息夜倾身回到了石头后,拨开了树丛,见她还坐在地上,随意地道:“不睡吗?”
陆鸢鸢低下头,胡乱地应了一声,躺了下去,但手脚冷得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她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漆黑的草丛,罕见地没有一点儿睡意。
不能这么直接,她必须想一个办法……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
翌日早上,他们按着与平时一模一样的速度起来,再此出发。
沼兰的城门,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视线的尽头。
昨天睡觉前,她向息夜提出,最迟在明天,就要找机会重新混入沼兰。
息夜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说:“但你的眼睛还没恢复。”
陆鸢鸢的指尖插进了掌心,垂下脑袋,有些遗憾似的,微微一叹:“我知道,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恢复得这么慢。但是,总不能为了迁就我而一味拖延计划,早进去一天,王妃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要是我实在恢复不了,这个任务,可能就要劳烦你独自完成了,我勉强进去了,也是拖累你。”
“……”
前些天,她还很积极地张罗着要救小若。似乎没想到她的态度会突然变化,息夜微微眯眼,看了过来。
陆鸢鸢没有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动作自然地嚼着干粮。
她给的理由,倒是很合理——发现自己成了拖累时,果然把自己舍弃掉。也是一种审时度势的表现。
最终,息夜答应了她:“好。”
后半夜,他就再度悄悄潜了出去,埋伏在昨夜那条道路的附近,截下了一支鬼差的小队。鬼差的头儿似乎有点小权力,从他口中,他们逼问出了一些信息。在今天傍晚,会有一行贵客经这条路入沼兰。他们身上有着能敲开宫门的邀请令,若能拿到那玩意儿,就等于通向小若的三道高墙,都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烈日当空。
他们埋伏在了林子里,那行贵客的必经之路旁的一处隐秘的林子中。
如今也才到午时,时间还挺早的。
突然,陆鸢鸢轻轻地低呼了一声。息夜蓦地回头,看见她正满脸嫌恶地隔着衣裳,按住了自己胸口。
息夜快步走近:“怎么了?”
陆鸢鸢微微侧过了身,避开他的目光,说:“刚才有只虫子跑进我衣服里的,可能是蜘蛛。我已经按死了……还挺大一只的,贴着我的肉,好不舒服,我想去洗一洗。”
息夜道:“不妥,你的眼睛看不见。”
“我当然知道了,但这么一个昆虫尸体贴着我,黏糊糊的太难受了。我就是脱衣服,沾点水擦一擦,不会整个人泡下去的。”陆鸢鸢停顿了下,说:“毕竟这种位置,也不好让别人帮我洗。”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息夜最终妥协了。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有河流。陆鸢鸢就和平日一样,挽住他的臂弯,走到河边。
息夜带着她蹲下,握住她空着的那只手,慢慢地探向河水,让她知道水位在哪里。冰凉的河水滑过她的指缝。他转过头,看着她的侧面:“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陆鸢鸢点头。
息夜松开她的手腕,递给了她一张手帕:“我在石头后面等你,好了就喊我。”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陆鸢鸢睁开了双眼。
面前的河水颇为清澈,但光线不明朗,她的面色也忽明忽暗,慢慢松开了压在胸口的手。
衣衫之下,除了潮热的汗,哪有什么昆虫尸体。
她不知道是不是息夜有意选择的,他带她来到了这条河最浅的河岸边。即使她不小心踩错了,也不会一下子被河水没过头顶。
她能感觉到,息夜并没有走远。
但只要他不在她身旁时刻盯着她,那就够了。
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机会。但是如果不去验证这件事,她如烈火焚心,魂不守舍,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力。
光是装作什么也没怀疑,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心神。
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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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夜背靠着石头,听着河流的哗哗声。
听着听着,一声不同寻常的“扑通”声,毫无预兆地在树丛后面响起。
仿佛是什么重物落入水里的声音。
他微怔,站直身,下一秒,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水花扑腾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拖入水后发出的求生挣扎。
一瞬间,他脸色一变,冲了出去。
岸边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