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雨中吹来的风拂动了青色帷幕,灯影幢幢,若隐若现,拂照着那张苍白秀美的脸庞上,透出几分阴森的狰狞。
他的目光,直勾勾落在她扣着越鸿的那只手上,红唇几乎抿成了直线,有一刹那,眼神可以用凶厉来形容。
陆鸢鸢一愣,怀疑是自己眼花了,迟疑了一下:“祭司大人?”
仿佛因她的这声轻唤蓦地回神,息夜转过了脸,语声冷淡地开口:“明天再来找我。”
陆鸢鸢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下来:“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祭司大人不必相送。”
离开这片黑夜里的行宫,走远了,陆鸢鸢才松开手。
越鸿的面庞略带不安,看着她:“刚才,我……”
看样子,他也回过味儿来了,明白自己刚才差点惹了麻烦。
陆鸢鸢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但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酒壶倒下这件事,你在场,摘不清关系。我们和妖族之间的信任基础本来就很脆弱。今晚的事一旦闹大了,很可能会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一番,拿来做文章。还不如我们抢先认个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越鸿原本心情还有些低落烦躁,但她一口一个笃定的“我们”,心口渐渐热了起来,脱口而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要你相信我就够。”
“但是我在乎,我不想看到你被架上去受罚。我的人,怎么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欺负?”陆鸢鸢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雨伞,看了眼天空:“换我来打伞,我们回去吧。”
她走出了两步,却发现越鸿没跟上来,纳闷地回过头。只见越鸿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月色下,仿佛面红耳赤。与她目光一撞,他好似才反应过来,喉咙里低低地咕哝了句听不清的话,快步跟上,抢回她手中的伞:“我来。”
雨幕里,两人并肩而行。越鸿自然而然地问起了她为什么去找妖族大祭司。
陆鸢鸢没瞒他,将自己腿上寄生了春蚔、而大祭司可以帮她解决的事告诉了越鸿。
越鸿听完,面色微微古怪:“我不喜欢他,他看起来就没安好心。”
“不要以貌取人,人家确实帮了我几次。当然,我不会因此就完全相信他的,有什么不对,我保证远离他。”陆鸢鸢扫他一眼,加重语气:“你不喜欢他没关系,但下次见到他,要藏好你的敌意。”
越鸿紧了紧撑伞的手,低声道:“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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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鸢鸢按约定,再次拜访了大祭司。不过,想起昨日闹得不太愉快,她出发前还是挑了一些从金鳌岛带来的补品,以及一些礼物,当做赔礼。
一回生两回熟,门前的侍从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速速将她请到了昨天的地方。
妖界的光线一向都比较昏暗,白天也点着灯。昨天的炉子和酒壶瓷片都清扫干净了,地上很整洁。她走进去,就惊讶地发现息夜的膝上趴着个小毛团,他手中拿着一把翠绿的玉梳,正给小狐狸梳毛。
今天他仍戴着面具。
奇怪,自己家里应该是最放松的地方。为什么他还戴着面具?
是貌丑不愿见人?
法力高强的九尾狐,叠满了buff,怎可能会丑?亦或是,他面上有用法力也去不掉的疤痕?
疑惑在心中闪过,但她没有深思,对方却已经察觉到她的到来。
只见息夜梳毛的动作微微一停,轻声道:“请进。”
陆鸢鸢端详他的反应,看不出生气。想了想,她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从这儿,正好能看见汤圆趴在他怀里,似乎梳毛梳得很惬意,翘着小脚掌,打着咕噜。
虽是独自带孩的鳏夫,但看得出来,他很称职,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息夜的视线停在她的脸上,突然开口:“今天要请鸢鸢稍等片刻,也许晚些才能开始为你疗伤。本来在你来之前,我就应该办好自己的琐事了,但因为昨天烫伤了手,今天做事有些不便。”
陆鸢鸢一看,果然,他是用左手梳毛的,白皙的右手手背皮肤红肿,燎起了一个大水泡。
陆鸢鸢心下一惊,昨天光线昏暗,又有袖子遮挡,她还没看清,原来烫得这么严重:“你没有治疗吗?”
“我的体质就是这样,即便灌入法力,伤口也复原得很慢。”
这么奇怪的体质,真是闻所未闻。
陆鸢鸢回想起自己带来的东西,连忙将盒子奉上:“对了,我和越鸿一起给你准备了一些补品。不过不是烫伤药,毕竟你是纯种妖怪,用仙药治疗只会有反作用,所以我们准备的是山参,是我自己种的,希望你别生气。”
听她再一次提起越鸿,息夜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玉梳:“一个小孩罢了,我怎会跟他计较?”
越鸿的年纪其实已是少年。但对方好像强行忽视了这点,“小孩”二字,咬得很重。瞥她一眼,他的话锋一转:“我先前还以为他是你徒弟,可昨天,我好像听见那孩子叫了你一声姑姑,原来你有个这么大的侄儿,就是瞧着跟你长得不像。”
陆鸢鸢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不是他的亲姑姑,是旁人托我照看着他的。”
“原来是这样。”息夜面色不改,垂睫道:“不过,不管是姑姑还是师父,也没区别,都只是一个寄托了小辈对长辈的尊敬的称呼而已。”
陆鸢鸢眉心一跳。
明明是在闲聊,但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一时间,她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时,息夜突然轻轻地“嘶”了一声,玉梳落地。原来是在给小狐梳毛时,用右手翻动位置,却不慎牵扯到了伤口。
陆鸢鸢一凛,弯腰,帮他捡起梳子,入手冰冰凉凉的。不过,将梳子还回去前,她犹豫了下,说道:“我觉得,你的手伤成这样,还是尽量别做事了吧。”
息夜摇头:“不行,九尾狐尾巴太多,容易打结。汤圆年纪小,不会自己打理,只能由我定期帮他。”
陆鸢鸢十分不解:“不能让仆从来梳吗?”
“汤圆只认我,不肯让仆从碰他的尾巴、梳他的毛。”息夜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你倒是个例外。”
陆鸢鸢:“……”
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逮住那小毛团时,就将他九条尾巴来来回回地摸了一遍,这小家伙也也一副乖巧任撸的样子,实在很难将那个形象跟这番评价联系起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鸢鸢试着说:“那要不要让我来帮他梳毛?毕竟你的手变成这样,我的人多少也有些责任。”
她这么提议,当然只是想做一些实际行动的补偿,完全消除这场风波的影响。她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男子眼神一暗,仿佛是被她某个词触怒了一样。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好。”
陆鸢鸢将玉梳往腰上一插,打算将小狐狸接到自己腿上,但息夜却好像不是这么打算的,他略微避了避:“他睡着了,抱起来会醒。”
他是不想吵醒自己儿子,所以,让她直接在他腿上给这小狐狸梳毛?
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必须挨着对方坐了。
但转念一想,她连他大腿都坐过,那么只是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又算得了什么?
……不,那只是情急之下的
状况而已。
陆鸢鸢挥散自己脑海里那幅暧昧的画面,镇定地坐到他身边。衣料摩挲,传递着温度。
也许是错觉,她感觉到,自己主动靠近时,旁边的身子紧绷了一下,还屏住了气息。
犹如一只来之不易的蝴蝶落在花上,害怕惊飞它,所以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慢了。
为了方便梳毛,陆鸢鸢转过了身,弯下腰,手轻轻地在汤圆的背上摸了摸,才开始给它梳毛。这小家伙似乎感觉到抚摸自己的手换了一只,带着朦胧水雾的眸子睁了睁,但看见是她,打了个呵欠,就重新合上了眼,还十分配合地翻了个身。
玉梳齿埋入毛里,温柔地梳着。一时没人说话,因为离得近,她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轻轻拂在她耳际,视线也好像落在她头顶,但真正在看的,肯定是小狐狸。
梳了一条尾,陆鸢鸢忍不住评价:“汤圆其实还挺乖的。”
她抬眼,笑了笑:“不过,大概还是因为平常都是你在照顾他,所以,你在这里,他就安心了吧。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一开始,其实我也什么都不懂。”息夜垂睫,眸色幽幽,冷哂:“他娘亲当年一声不吭就离开,抛下我们这对孤儿寡夫相依为命,我自己一个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摸索到窍门。”
陆鸢鸢:“……”
不好,好像触到了人家的雷区。
陆鸢鸢停顿了一会儿,宽慰道:“人世间的生老病死都有定数,令夫人这么早就香消玉殒,离开了你们,我这个外人听了也觉得十分遗憾。不过,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向前看的,过去就是过去,我想,令夫人在天之灵,肯定也希望看到你们父子可以走出伤痛。”
“……人要向前看?走出伤痛?”
“你这样宽慰我,莫不是因为,如果换作是你,亲眼看着一个与自己朝夕相伴、与你有肌肤之亲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也会很快就忘记他?”
息夜的声音格外冰冷,在她耳畔响起。一双眼睛亦沉沉地盯着她,方才涌现的若有似无的温和,也在这份寒意里被吞噬殆尽。
陆鸢鸢执梳的姿态微微一僵。
亲眼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何止。她可是亲手杀了那个人,还……当着他面,捏碎了孩子。和他纠缠了两辈子,一切都在那场天雷里画下句点。
还有一个……虽然不是她亲手杀的,却在最后留给了她一句她听不懂的遗言,让她再也忘记不了那张染血的、雌雄莫辩的诡丽面庞。
早上吃的东西不多,胃囊里好像有东西在搅拌,陆鸢鸢低低地说:“人死不能复生,我觉得,向前看总是没错的。”
正好在这时,九条蓬松的小尾巴已经梳好了,白花花的,没有一点儿结。汤圆睁开了涌动着水光的眸子,爪子扒拉了一下,似乎想爬到她身前,但被一双修长的手捞住了:“你先出去玩,爹还有些正事要做。”
小狐狸看了看陆鸢鸢,又看看父亲,叫了两声,似乎在讨价还价。但他还是很听话,见自己父亲不同意他留下,才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小狐尾颤呀颤的。
息夜关上房门,屋中的光线,顿时暗了许多。
不用他提醒,陆鸢鸢知道他要给自己烧春蚔了,咬了咬唇,主动褪去了裤子和鞋袜。流程就和昨日一样。但这一次,她小腿上的花却没有枯萎多少。昨天明明少了一个膝盖的寄生面积,今天的变化,却用两根手指就能丈量出来。
相比起来,反而是那种难以启齿的、痒麻的滋味在加剧。薄汗湿了她的后颈,好在她忍住了,没有发出一点哼声。
息夜掌中的狐火熄灭了,面色很平静:“越到后面,速度就会越来越慢。”
陆鸢鸢并不怀疑他的说法。毕竟这事儿是在占用彼此的时间,如果可以,对方肯定也想快点解决问题。她一边平复呼吸后道谢,一边将衣物整理好。
这时,她听见息夜开口:“下一次,就定在十日后吧。明日起,我有些私事要带汤圆外出一趟。”
陆鸢鸢望去,只看到他的背影。他走出了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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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人家说了是私事,陆鸢鸢也不便打听他这是去哪里、做什么,需要十天那么久。
但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的公务。那种事情,谁会带着孩子去。
翌日开始,她继续履行自己使者的职责。
右将军绑架修士一案,妖界也很快给出了调查结果,真相和陆鸢鸢的推测区别不大。虽然右将军是权臣,也还是被按律处斩了。
陆鸢鸢没有去看行刑,越鸿去了,回来后告诉她,右将军刚死,尸首就被他原本的属下瓜分了,如同秃鹫吃光尸体上的血肉。
描述时,越鸿的神情有些作呕。
陆鸢鸢可以想象那个情景的残酷。同类相食是妖怪那个世界的规则,也是获得力量的途径。右将军吞噬了自己哥哥,自己又被其它妖怪吞噬,就像冥冥中的命运。
不过因祸得福的是,受近日的风波影响,修仙界和妖界的议事顺利了起来,胡搅蛮缠的刺头儿也少了,有了进展。但关于派兵配合的问题又卡住了。毕竟,妖界的模式和凡人界集权、屯兵的国家很像,而修仙界却是一个个宗派,一人力量可抵千军万马。所以,为妖王干脆邀请了使者团去南境的西面边境,实地考察。
这里是妖界受复生的鬼帝力量滋扰最严重的地带,只有亲眼看见妖界是怎么打仗的,才能商量出具体的配合模式。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去,陆鸢鸢只点了一部分人同行。妖王也带着他的人一起来了。
由于行程来得突然,她是等不到大祭司回来了。这几天,因为没有狐火烧灼,她小腿上的花,隐隐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好在,她每晚坚持运转两回小周天,勉强压制得住。
数日后的夜晚,他们抵达了边境。千里明月照亮荒漠,走上高耸的城墙,一眼望出去,是一片苍凉的戈壁滩,有点像被姬朔占据和开拓前的南境。
妖界将他们安置在城中的宫殿中。
这是第一天,陆鸢鸢洗漱之后,突然听见窗户有些奇怪的响动。她起了疑,快步过去,蓦地推开窗户,光照漏出,打在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