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小巷仿佛躁与静的两个世界,往小巷里深入几步,喧嚣便被夜色往下一压。
走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陆鸢鸢停下来,等待片刻,视野果然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有了光影的轮廓。
这时,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呼救声:“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有妖怪杀人……”
陆鸢鸢蓦地抬起头。
“有妖怪杀人”?
这里是妖族的地盘,会以这种方式来呼救的,很有可能是人类。
循着这阵声音,陆鸢鸢快步往前走去,视物也越来越清晰。一转过弯,她看到一个少女匍匐在地,正痛苦地抓挠着石地,口里喃喃不停:“救我……”
陆鸢鸢急忙过去蹲下,发现对方确实是人类,还完全没有修为,她将人的肩搂住,扶起来,道:“你没事吧?”
少女的面庞只能算得上平庸,五官像毛毛虫,紧紧扭缩在一起。一碰到陆鸢鸢,她就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我全身都好疼,你是修士吗?救救我……”
“我会帮你的,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小柔,我……”少女苍白的唇动了一动,像是在努力诉说什么,但声音太低,传不出来。陆鸢鸢反握住她的手腕,微微侧耳,正全神贯注地听时,后肩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一下。
来不及哼一声,她身子就一软,倒在了地上,肩上贴着一张泛着紫黑光芒的符咒。
这时,巷子的阴影里,走出了一个瘦巴巴的身影,从他那异于常人的发绿眼白,就知道他真身为妖怪。眼睁睁看着陆鸢鸢被一招放倒了,他似乎感到极其不可思议,瞪直眼睛:“她晕了?这就晕了?”
这家伙的嗓音非常尖细,像是从小孔里挤出来的一样,让人听感极不舒服。
小柔爬起来,有些惊慌地说:“怎么办?她怎么这么容易晕了?”
听她的声音,她根本就一切正常,求救都是在骗人。
“这怎么可能?我明明一路都盯着的,这就是修仙界使者团的成员之一……”男妖怪顿了顿,好似想明白了什么,冷哼道:“不过,那群人倒是有一半都是从蜀山来的,估计她也是吧。哼,吹什么天下第一大宗,弟子的实力也不过如此。”
小柔道:“那现在怎么办?你不是说了等她反抗的时候,我就拖住她,说……”
男妖怪打断了她:“既然这样,干脆就将她送上去,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小柔却突然崩溃了似的,大叫起来:“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你在跟我讨价还价?你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恰好是个凡人,不能同修炼体,唯独在这点小事上还有些利用价值。再多嘴,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小柔浑身一抖,闭紧了嘴。
男妖怪蹲下,掀开陆鸢鸢面具的一角,扫了一眼,又将面具戴了回去,语带威胁地对小柔说:“等会儿事情一闹大,你要记住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男妖怪左右看了看,迅速地将地上昏迷的人弄起来,一手拎起小柔,往宣照的东边疾飞而去。
没人看到,“昏迷中”的陆鸢鸢,藏在面具阴影下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虽然她有想过,这阵呼救声可能是陷阱。但万一不是呢?
就算是陷阱,她也有自信可以脱身。但是,如果真的有人在求救,她视而不见,就会斩断对方获救的希望。去外面找人回来帮忙也未尝不可,但这样的话,说不定会错过最佳时机。所以她来了。
不过,她倒也不是遇袭的时候,才发现这是陷阱的。这个叫小柔的凡女,虽然一直在喊痛,但在丹修面前,演技无用。刚才借扶起对方的动作,她就探出了对方的虚实,从而留了心眼。
而且,他们这张符篆,对她也没有一点作用,就像是微弱的电流通过肌肉,只会造成短促的麻痹感。但她想知道是谁指使的,就临时装作中计了。
这之后听到的对话也实在可疑。显然,这伙人是冲着修仙界的使者来的。但矛盾的是,他们的本意似乎也不是真的想弄晕她,反倒是希望这场拙劣的袭击会失败,并期待她当场反击。
或许这又是一个类似于食国人离间计的阴谋?
既然这样,正好将计就计,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好了。
夜风从耳际呼啸而过,陆鸢鸢能感觉到她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庭院里,紧接着,被放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你,快给她换衣服,大人马上就来了,不能让大人看出她是谁!”
小柔惊叫一声,好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猛地跪在了地上。她敢怒不敢言,应了一声,便哆哆嗦嗦地开始照做,给陆鸢鸢打扮起来。
陆鸢鸢强忍住爬起来的冲动,闭着眸子,cos死鱼。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香粉一类的东西扑在她的脸上,有种自己是一块躺在砧板上、正在被人腌制的肉的既视感。
不知过了多久,小柔停了下来,小声道:“好了——”
然而,在下一秒,她的声音就终止在了一声惊恐的痛哼里。只见一条发紫的又细又长的舌头从后方弹射而来,卷住了她的脖子。那舌头还分泌出了一种消化液,碰到皮肤疼痛难忍。但痛叫都被遏制在了喉咙深处,发不出来。
好在,在这时,一道白光在空气里划过,猛地切断了那根舌头。后方的蜥蜴妖在惯性作用下往后重重撞去,意识到不好,他连滚带爬地往外爬去,却已来不及逃走。一条流光熠熠的仙索卷住他的脚踝,仿佛遇到了虹吸,整个身体被收进了陆鸢鸢手腕上的镯子。
镯身盈盈一亮,便恢复成了平日低调的碧绿色。
在修仙界,最常见的储物空间是戒指,但戴在手指上太显眼了,等于明码自己是修士。秘密行动时有些麻烦。所以,陆鸢鸢特意换成了镯子。
一气呵成将那妖怪收了,陆鸢鸢一转头,看到刚才差点被灭口的小柔正缩在角落,眼泪鼻涕还没擦干,捂着脖子,惊恐地看着她:“你你你你你……你醒了?!”
看见陆鸢鸢朝她走来,小柔面若菜色,往旁边爬去。
“想走?”陆鸢鸢猛地
伸出一条手臂,将她堵在墙角:“我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如有一句不实,我就送你进去陪他了。”
说罢,她威胁似的晃了晃自己的镯子。
“我说!我什么都说了。”小柔果然被吓住了,不住求饶:“别杀我,我也是被迫的。前几天,我原本是凡人界的村姑,半个月前,我差点被河里的妖怪吃了,有个修士路过救了我。我无父无母,就想跟着她,哪怕给她当婢女也好……结果,没几天,我们就遇到了这些妖怪,还被他们捉到了这里。”
陆鸢鸢半信半疑:“还有一个修士?她在哪?”
小柔唇瓣微微一哆嗦:“她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把她的尸体抬出来的。”
陆鸢鸢追问:“她怎么了?这些妖怪为什么唯独不杀你?”
小柔咽了咽唾沫:“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但我之后就知道了,如果我有修为,早就落得和我的恩人一个下场了。”
看到陆鸢鸢的表情,小柔抱紧膝盖,说:“他们这些妖怪侍奉着一个大人物,我偷听到的,但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大人物好像有一部分的身体不听他的指挥,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用修仙者的魂灵去滋养,平息怨念。”
据小柔所说,今夜,妖王麾下的重臣在这个地方饮宴。那个大人物突然发作,可楼中到处都是眼线,不乏他的死对头,他只好命心腹将他府中的储备粮带过来。但他没想到自己被出卖了,有人买通了他部下的蜥蜴妖,想借这个机会将修仙界的使节扯进来。小柔就是诱饵。
第三方故意用极弱的符篆去袭击陆鸢鸢一行人,按其设想,被袭击的修士一定会当场反击。这时,小柔和蜥蜴妖就会立刻倒戈,变成污点证人。这样一来,就既可以将这个大人物拖下马,又能破坏修仙界和妖界的关系。
但如今计划变了。只要那个大人物袭击了陆鸢鸢,就不需要小柔来作证了。这就是蜥蜴妖杀人灭口的原因。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就在那个大人物的地方了。”
陆鸢鸢总算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果然还是逮住一个知情人来问比较快,看来情况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可惜,她还是不知道所谓的大人物是谁,看来只能等他本尊出现了。
那蜥蜴妖是对方的部下,可摘下她的面具时,并没有认出她是谁,证明之前应该没跟她打过照面。
或者说,他的职位级别够不上接触修仙界的使者?
陆鸢鸢这才有空看向自己的身体。小柔给她穿了一件新的衣服,衣料柔滑轻软,但不暴露,层层叠叠,色彩灿明,若霓虹披身,简而言之,非常符合妖族的审美。
瞥见旁边有面镜子,她站起来,一看见镜子里的人,差点惊得脱口出一声“鬼啊”——她一张面庞被涂得死白死白的,眼皮上又被抹了浓艳的胭脂,简直像是从哪个旮旯爬出来吸人精魂的千年老妖。
陆鸢鸢恼火道:“你给我涂了三斤粉在脸上?”
“他、他说不能让人认识你……”小柔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晃了晃,哀求道:“我们别说这个了,快逃走吧!你这么厉害,一剑就收了那只蜥蜴妖了,你带着我逃吧!”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见门外有响声,小柔面庞的血色好似都在急速褪下,害怕得手脚冰凉。陆鸢鸢捂住了她的嘴,一把带她逃到了柱子后,示意她闭嘴,躲在这儿。
随即,她一个闪身,躺回床上。脑袋刚沾到枕头,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闪身进来了。
陆鸢鸢定睛一看,惊愕在眸中一闪而过,掐住指节,才遏制住呼吸的变化。
来者竟是妖王麾下的右将军!
他似乎喝高了,走路有些摇晃。但很快,她就发出古怪出现在他后背那四只蝠翼上,其中两只和平常的状态无异,靠上方的两只却好像不听他的使唤,拼命地扑动着,像想脱离他的血肉,从这副身体中飞出去。
他的眼瞳已经完全变成了浑浊的血红色,面庞变形生出漆黑的硬毛,嘴巴开裂,牙齿越来越长。
陆鸢鸢心中一阵恶寒,瞬间就明白了很多。
她记得,这家伙当年是杀了自己哥哥献城投降的……这么看来,他背上那两只多出来的、畸形的蝠翼,很有可能原本是属于他哥哥的。
这家伙,很可能吃掉了自己哥哥。
不过,这么做,虽然给了他力量,也为他带来了麻烦——两只蝠翼受前主人怨气的指使,不是百分百听他的话,所以,才需要不时地平息它们的怨念。
果然……这些妖怪修炼得再像人类,本质也只是同类相食也能泰然处之的畜生。
不容她多想,下一秒,已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右将军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但尖牙并没有刺入血肉。
一拳迎面而来,重重地砸上他的鼻头。
这一拳出力非同小可,放慢镜头还能看见他面皮抖动的频率,两道鼻血猛地甩向空中。他怒叫一声,紧接着,头发就被一只手薅住了,猛地朝柱子撞了过去。
只是,右将军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尤其是处于发狂状态中,他的气力更是奇大无比。两人扭打在一起,震落的梁柱让躲在后方的小柔尖叫起来。右将军这才发现她的存在,猛地改变目标,扑向了她。
关键时刻,陆鸢鸢一个飞踢,猛地踹开小柔:“往外跑!”
妖族这种近战怪物,物理攻击真的太变态了,因为离得太近,尽管她用灵力打开了攻击,腿上还是掠过了一阵火辣辣的疼,还传来“刺啦——”一声,这破衣服比她自己的衣裳差远了,真不经打,这就开了道大口子。
小柔吓得跌坐在地,随着那声清喝入耳,思绪一震,她蓦然爬起来,捞起地上的东西,就往外冲去。
这家伙敢在这儿“进食”,说明这个地方不仅罩了结界,也相当僻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最先赶来的肯定是对方的手下。她不能恋战。
就在这时,陆鸢鸢感觉心脏一咚,好像有密集的鼓点在她太阳穴敲击,随即,她的视野暗了一暗,腿也传来奇怪的灼热感。
糟糕……一定是刚才被打中了腿!
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
一旦被剥夺视力,在近战中会非常吃亏。陆鸢鸢果断转身就跑,冲破结界,她终于听见了风的声音。这是一座华丽的高楼,清溪飞泻,奇芳异卉,庭院延伸出了无数的连廊。对面有灯光,这边则黑漆漆的,那么说来,妖王麾下勇士宴饮的地方应该在对面。
这是她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之前,视网膜上留下的最后图景。与其盲眼苍蝇一样乱窜,往那边跑才是最好的选择。
奔跑到桥对岸,陆鸢鸢扶住墙壁,一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不过,右将军似乎没追来了,危机暂时解除。只是,这时,她却听见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几声熟悉的疑问。
“那边什么声音?”
“过去看看!”
陆鸢鸢心脏一紧,那是左将军和他几个部下的声音。
她动了动,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不应该让他们见到。
不错,她确实是存了将计就计的心思,才被带进来的。但是,在妖族的人看来,这或许是她技不如人被掳来还挽尊的理由。况且,经过越鸿那件事,她好不容易才让这些妖怪信服自己,取得了一点进展,作为使节团之首,现在这个模样,实在不宜见人。
她必须避一避,等视力恢复,整理仪容,才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见人。
陆鸢鸢往后一退,然而小腿那阵麻痹骤然加大,她的步伐没稳住,猛地后跌,撞进了一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很安静,似乎没人,地板还铺着很厚的毛茸茸的垫子,摔下去一点也不疼。
陆鸢鸢略有些狼狈地爬起来,才这么想,就感觉到自己膝下、掌下的垫子,突然往一个方向抽动,带动她也往前滚去。
这似乎不是垫子,而是……铺在地上的皮草一
样厚软蓬松的尾巴。
陆鸢鸢面色一变,一抬头,就感觉自己被往上一托,坐到了一双腿上。她浑身一紧,猝然挥出灵力,但那只手被抓住,对方似乎低下了头,望着她。
“别怕,我会帮你。”
是那个讨厌的大祭司的声音。
这是陆鸢鸢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才是对他的话的反应。陆鸢鸢顿了顿,压低声音,也压住恼火:“怎么帮?”
话音刚落,那阵脚步声已到了门边。与此同时,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她的后颈,她惊愕地睁圆双目,就感觉到对方抽掉了她发上的簪子,然后,就朝着她胸口埋了下来。
……
当左将军等一行妖怪走到洞开的门边,往里头一看,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窗下,他们那位传闻中一心思念亡妻的大祭司,怀中竟抱着一个仿佛是舞姬的女子,她青丝散落,侧坐在他们大祭司的腿上,但上半身完全扭了过去,腰被他们大祭司的手紧紧扣住,头颈后仰。而他们大祭司似乎正埋首在她胸前与她亲热。
仔细一看,她的衣裳还破了一点儿,但开叉的地方都被狐尾严严实实地卷住了,似乎不想让人窥见一丝裙下的风光。
虽然看不清这女子的脸,也不知她是什么妖怪,但光是这幅场景,就让人无限心痒。艳羡之余,也起了一点嘀咕。
果然,什么忘不了亡妻的传闻,并不可信。
……
等那些脚步声都走远了,陆鸢鸢紧绷的背脊才慢慢松懈下来,心中微微有些惊讶。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刚才,这个大祭司的动作非常克制,他虽然俯下身,却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她锁骨被他垂下来的发丝弄得有点痒。
只有那双环在她腰上的手,因为会被看见,所以,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腰。让她有种被蟒蛇缠住的感觉。
待那些人一远去,对方的手便很有礼节地松开了她的腰,还轻声道歉:“抱歉,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我想,你应该是不想让那些人看见你这副打扮。方才情况紧急,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失礼了。”
陆鸢鸢抿了抿唇,凭着感觉,仰头找对方的眼睛,说:“……是我该说谢谢才对。”
虽然对这个家伙第一印象很不好,但他刚才确实帮了自己。
也幸亏她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眼前的妖怪,答话的声音虽然温和有礼,可盯着她的眼神,特别像饥肠辘辘的野兽直勾勾地盯着猎物,不舍得一口生吞,正在仔细斟酌,应该从哪个角度开始享用。
但他开口说话时,又是和这副表情完全不相干的,堪称温文尔雅的体贴语气:
“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