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预言

芳如的背脊紧贴着栏杆,退无可退。她这才惊觉,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陛下明鉴。”她抬眸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臣女只是不忍明珠蒙尘。”

周凌低笑一声,忽然向前一步。

“那这颗明珠呢?”他声音低沉,“为何不肯亲自为朕起舞?”

夜风骤起,吹落一树紫藤花。

淡紫色的花瓣在月光下飘舞,有几片落在周凌玄色锦袍的肩头。

芳如垂眸看着那几片花瓣,轻声道:“臣女更愿为陛下解忧。”

“哦?”周凌修长的手指捻起肩头花瓣,在指尖轻轻转动,“比如?”

“比如……”芳如的目光转向远处灯火阑珊的花园水榭,那里隐约传来丝竹之声,“工部尚书之女程锦瑟此刻正与礼部侍郎之子杜衡在东南角的芙蓉池畔私会。”

周凌指尖的花瓣突然碎成齑粉,随风飘散。他眯起眼睛:“沈姑娘何时也学起了那些长舌妇,专盯着男女私情?”

“臣女盯的不是风月。”芳如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薄刃划过夜色,“是天道。很快,他们两人会落入水中。”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语,夜风突然转急,吹得池畔柳枝狂舞如鬼魅。

周凌眸色一沉,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女子惊慌的尖叫。

“救命!有人落水了!”

侍卫们举着火把冲过去,很快从水中拖出两个狼狈不堪的身影。程锦瑟的茜色罗裙湿透贴在身上,而杜衡的外衫不知何时已经解开,露出湿润的里衣。

周凌的眼神骤然锋利如刀。他转向芳如,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沈姑娘好手段,连朕安插的暗线都不如你消息灵通。”

芳如福了福身:“臣女不敢居功,只是恰巧……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事。”

“哈!”周凌突然笑出声,随手折下一段紫藤花枝把玩,“沈姑娘莫非要说自己能未卜先知?这朝堂上下,装神弄鬼的人朕见得多了。”

远处嘈杂声渐起,程锦瑟的哭声与杜衡的辩解混作一团。

芳如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此处人多耳杂,陛下若有疑问,不如移步醉仙楼?那里的葡萄酒最是醇厚。”

周凌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将紫藤花枝别在芳如发间:“好啊,朕倒要看看,沈姑娘还有什么把戏。”

醉仙楼二楼雅间,窗外正对一条幽深小巷。

芳如为周凌斟满一杯酒:“一炷香后,巷子里会有人被杀。”

周凌嗤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姑娘,你可知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臣女不敢。”芳如平静地看着窗外,“死者是绸缎商之女,凶手是他欠债不还的赌徒表弟。凶器是一把刻着‘福’字的匕首,因为……”她顿了顿,“那是他去年生辰时,死者送的礼物。”

芳如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这些细节,都是前世在深宫里,表哥当笑话讲给她听的。

周凌把玩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杀人啦!”

侍卫迅速冲下楼,很快回报,确有一女子被刺身亡,凶器正如芳如所言。

周凌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一把扣住芳如的手腕:“你到底是什么人?”

芳如不卑不亢:“一个能帮陛下的人。北狄使团半年后抵京,他们表面议和,实则带了三十死士准备在迎宾宴上行刺。”她直视周凌的眼睛,“放了顾舟,臣女愿将所知一切告知陛下。”

周凌松开手,突然大笑:“好一个沈芳如!朕可以放了顾舟,但有一个条件,”他俯身逼近,“你要入内阁,做朕的国师。”

芳如瞳孔微缩。入内阁意味着彻底卷入朝堂漩涡,但……她深吸一口气:“臣女遵旨。”

“很好。”他低沉的声音像羽毛般轻扫过她的耳廓,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朕会为你建一座道馆……”修长的手指突然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就在紫宸殿旁,让你日日夜夜……”拇指暧昧地摩挲着她的唇瓣,“为朕‘观天象’。”

芳如呼吸一窒,能清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周凌的气息笼罩着她,龙涎香混着淡淡的酒气,让她不由自主地轻颤。

“希望沈姑娘的预言……”他忽然倾身,唇瓣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声音危险而蛊惑,“永远都这么……准确无误。”最后四个字几乎是气音,却像烙印般烫进她的心底。

待他退开时,芳如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细汗。

周凌转身离去的背影挺拔如松,却在殿门口微微顿足,侧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眼神分明在说:你逃不掉的。

回到沈府,家的气息让芳如暂时忘却了周凌刚才带给她的压迫感。

顾舟被当堂释放的消息很快传来,凉爽的风裹挟着花瓣拂过面颊,远处传来家丁欣喜的声音,那声音如此鲜活,如此真实,与她记忆中那个黄金牢房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姑娘,您的手……”身旁的小丫鬟惊呼。

芳如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已在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松开手,看着阳光下泛着微光的痕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起初很轻,而后越来越响,最后竟带着几分哽咽。

前世那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自己,那个眼睁睁看着顾舟血溅客栈的雨夜,那些辗转反侧的不甘与悔恨,都在这一刻,被温柔的风轻轻抚平了。

她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粉白的花瓣在掌心微微颤动,就像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原来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原来她不必再重蹈覆辙。

“真好……”她轻声呢喃,将花瓣贴近心口,任由阳光洒满全身。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和顾舟在一起了。

暮色渐沉时,府门外终于传来马蹄声。

芳如攥着帕子站在廊下,看着两个家仆架着个人影踉跄跨过门槛。

那人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间隐约露出青白的下巴,可芳如还是一眼认出了顾舟常穿的那件靛青长衫,只是现在破得不成样子,前襟还凝着大片黑褐色的血迹。

顾舟被安置在西厢的矮榻上。

芳如凑近了才看清,他的嘴唇干裂得翻起皮,右手指甲全没了,指尖结着厚厚的血痂。

大夫剪开他后背的衣料时,芳如倒抽一口冷气,纵横交错的鞭痕里,有两道已经化脓了。

“造孽啊……”沈父搓着手在屋里转圈,“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顾家这门亲事。”

芳如没接话,拧了帕子轻轻擦顾舟额头的冷汗。

碰到他眉骨时,顾舟突然睁开眼。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现在布满血丝,目光涣散了片刻才聚焦到她脸上。

“……芳……如?”他的声音哑得不成调,却急着要起身,“大理寺……冤枉我……他们故意……”

“别说话。”芳如按住他肩膀,转头对大夫道,“先用雪参吊着气,我去库房找金疮药。”

她快步走出屋子,却在廊柱后猛地蹲下,把脸埋进裙摆里无声地发抖。

顾舟刚才的眼神她太熟悉了,和前世他被李佐杀死的那天,最后望她那眼一模一样。

指节攥得发白,她强迫自己深呼吸。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三个月后。

“冀州蝗灾将起于中秋后七日。”芳如垂眸将铜钱排开,故意漏说了最关键的两个县,“需提前备好二十万石粮草。”

周凌指尖轻叩案几,目光在她微颤的睫毛上停留片刻。

这半年来,她的预言总是精准却有所保留,就像精心设计的鱼饵,让他不得不一次次咬钩。

“爱卿近日心神不宁。”他突然倾身,龙涎香笼罩过来,“可是挂念顾公子的伤势?”

芳如指尖的铜钱“叮”地一颤。

“臣的能力与心绪相连。”她抬眼直视君王,声音轻得像刃上薄霜,“若因未婚夫重伤而失控,或许会预见些……陛下不愿看到的未来。”

周凌瞳孔微缩。

他分明察觉她只能预言半年以内的事,却只是慢慢直起身:“传旨,赐顾舟百年山参十株。”转身时玄色衣袂翻涌如雷云,“明日,朕要听完整的蝗灾预言。”

又过了三个月。

北狄使团入京之时,周凌早已在城门口摆了几十口油锅。

李佐狞笑着将那些被铁链锁住的使者挨个踹进油锅,凄厉的惨叫声在城门楼间回荡。

围观的百姓面色惨白,有人当场呕吐,更有妇人吓得昏死过去。

可皇宫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周凌斜倚在龙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夜光杯。

远处城门方向隐约飘来的惨叫声混着滚油的噼啪声,在他耳中竟成了最悦耳的乐章。

“陛下……”身旁的太监手抖得厉害。

周凌突然伸手擒住他的手腕,在太监惊恐的目光中,就着他的手将酒一饮而尽。

“怕什么?”他低笑着松开手,任由太监瘫软在地,“这才刚刚开始。”

殿外传来整齐的铁甲碰撞声。

李佐大踏步进殿:“禀陛下,三十人俱已行刑完毕。”

“好。”周凌猛地将酒杯掷在地上,“北狄假和谈之名,行刺杀之实,即日起,各州府征调三十万大军,一个月后,出征北狄。”

殿中霎时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凝滞。

芳如目瞪口呆,前世此时,周凌明明只是下令加强边防守备,为何今生竟要举兵北伐?

难道真是她亲手推倒了第一块骨牌、改变了历史?

文臣们手足无措,倒是李佐第一个出列:“臣愿为先锋!”

接着,满朝文武齐刷刷跪拜,额头触地的声响如同秋日落果。

周凌轻笑:“众爱卿……都很懂事。”

酒过三巡,芳如借口透气退到了回廊下。

夜风带着初秋的寒意,吹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些日子回忆前世太多,眼前总时不时闪过些破碎的画面。

“沈大人好手段。”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芳如猛地转身。

那人身着深青色云纹官袍,静默地倚在朱漆圆柱旁,指间随意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

清冷的辉光落在他脸上,映出分明利落的轮廓,眉峰似剑,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淡漠的弧度。

“在下刑部郎中郑禹。”他往前走了半步,“管着诏狱那摊子脏活。”

芳如的指甲一下子掐进掌心。顾舟手上那些伤,背上那些疤,都是拜这个人所赐?

“听说顾公子能下床走动了?”郑禹抿了口酒,“可惜啊,当初要是再用点劲儿,说不定就能……”

“郑大人喝多了。”芳如转身要走。

“你以为帮周凌除了北狄师团就是立功?”郑禹突然提高声音,“那你知道他接下来要入侵北狄?多少男儿要入伍?多少人要妻离子散?”

芳如脚步一顿。

会有很多人,因为她而妻离子散?

郑禹凑近她耳边,酒气混着某种腥甜的味道:“顾舟在昭狱的时候,我本可以让他永远出不来。”他声音很轻,“可惜啊,有人拦着……”

芳如瞳孔微缩。她没想到这人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要知道,她现在可是随侍周凌的国师。

“郑大人今日话里有话啊。”她轻笑一声,指尖却悄悄掐进了掌心。

郑禹后退半步,月光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阴冷:“下官只是担心,国师大人夜里会做噩梦。”

待那抹青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芳如才发觉自己的手掌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沈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清脆的声音惊得芳如一颤。

林月瑶挽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走来,这位大小姐自从半年前听了芳如的劝,不再痴缠周凌后,倒是越发水灵了。

“这是徐子谦。”林月瑶脸颊微红,“在翰林院修书的。”她突然凑近芳如耳边,“妹妹快帮我看看,他是不是我的真命天子?”

自从芳如被周凌钦点为国师后,往日里鲜少往来的闺秀们突然都对她亲热起来。

虽然府上每日都会收到各府小姐的邀约帖子,但芳如总愿意相信,那些拉着她手说体己话的姐妹们,眼中闪烁的是真挚的情谊,而非对她身份的算计。

芳如望着眼前这个斯文书生,他正局促地搓着手,青衫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前世记忆里,林月瑶此刻本该为周凌痴狂,哪会认识什么翰林院的编修?

“姐姐,”芳如轻轻抽回被拽住的袖子,“姻缘这种事,总要自己看准了才好。”

“好妹妹,你就帮我看看吧!”林月瑶不依不饶,杏眼里闪着期待的光,“上次你说陛下不是我的良配,可不就说准了?”

芳如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捏住林月瑶的下巴,故作严肃地左右端详:“让我瞧瞧,咱们林大小姐这张脸上,”她故意拖长了声调,“怎么明晃晃写着‘恨嫁’两个大字呢?”

“你!”林月瑶顿时炸了毛,扑上来就要掐芳如的腰,“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芳如灵巧地闪到徐子谦身后,拿他当挡箭牌:“徐公子快管管你家这位,还没过门就这么凶,往后可怎么得了!”

林月瑶又羞又恼,提着裙摆绕着徐子谦追打芳如。

徐子谦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脸红得快要滴血。芳如趁机抓起石栏上的落花,一把塞进林月瑶衣领里。

“沈芳如!”林月瑶尖叫着跳脚,抖落满身花瓣,“你给我等着!”

两个姑娘在回廊下追逐打闹,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芳如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滑,被林月瑶逮个正着。两人一起摔在厚厚的紫藤花堆里,发髻都散了,还止不住地笑。

“好了好了,我认输!”芳如举手讨饶,却趁机把一捧花瓣盖在林月瑶头上,“新娘子戴花冠喽!”

林月瑶气呼呼地要报仇,却见芳如突然指着她身后:“呀,徐公子怎么走了?”

“什么?”林月瑶慌忙回头,却见徐子谦站在原地偷笑。待她再转身时,芳如早已提着裙摆跑远了,只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回廊里回荡。

待二人脚步声远去,芳如才从假山后探出身来。

她轻巧地攀上岩石高处坐下,裙裾在风中微微摆动。

远处宫墙外隐约传来操练士兵的号角声,她不由想起郑禹的话,这场因她而起的战争,当真会让生灵涂炭吗?

“在想战事?”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她差点从石上滑落。

周凌不知何时已立在假山下,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还拎着半壶酒。

芳如慌忙起身行礼,绣鞋踩在青苔上打了个滑。

她暗自懊恼,自己重生前的记忆已到尽头,这半月来都在刻意避开皇帝,不想今日竟被抓个正着。

“陛下说笑了。”她低头,“北狄蛮夷,怎敌天朝雄师。”

冰凉的手指突然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周凌身上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是吗?”他眼中醉意朦胧,语气却清醒得可怕,“朕看你日日躲着朕,倒像是在等着收朕的阵亡诏书。”

“臣不敢。”芳如挣了挣,对方却收紧了手指,“请陛下松手。”

后背抵上嶙峋的山石,远处宫人的脚步声渐近,周凌反而欺身上前。

芳如好不容易挣扎开,正要告退,却见他晃了晃酒壶:“急什么?朕还没问完。比如……黄河秋汛?”

芳如心头猛跳。前世此时黄河明明风平浪静,他为何突然问起?

只得将计就计。

电光火石间,她已掐起手指:“昨夜观星,见豫州分野黑气盘踞……”话未说完,腕间突然一紧。

周凌扣着她的手腕将人拽到跟前,酒气混着炙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爱卿既然能掐会算……”另一只手突然掐住她的腰肢,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不如算算,朕现在想用什么姿势处置你?”

芳如的呼吸骤然凝滞。

这半年来,周凌依着她的预言处置朝政、调兵遣将,她本以为那些深夜召见的往事早已被帝王抛诸脑后。可此刻腰间传来的灼热触感,分明比初见时更加放肆。

“陛下……”她声音发颤,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山石,“臣不过是……”

“是什么?”周凌的拇指在她腰间轻轻摩挲,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半年前在御书房,你不是算得很准么?”他故意压低嗓音,温热的唇几乎擦过她的耳垂,“连朕腰侧的旧伤都算得分毫不差。”

芳如心头一跳。那夜她借着烛光为他批注星象,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衣带,却被他反手扣在龙案上。记忆中的檀香与此刻的酒气重叠,让她一时恍惚。

“臣那是……”她话音未落,周凌突然收紧了掐着她腰肢的手。

“现在倒装起糊涂了?”他的鼻息拂过她轻颤的睫毛,“要不要朕帮你回忆回忆?”

远处突然传来禁军巡逻的脚步声,芳如趁机挣开些许距离:“陛下,有人……”

周凌却纹丝不动,反而就势将她困在假山与胸膛之间:“怕什么?”他低笑一声,指尖挑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朕记得你说过,今夜紫微星晦暗,”话音突然一转,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正好适合做些见不得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