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能把萧远弄到边塞受苦,太子便觉畅快无比。
于是他破例发了回善心,叮嘱谢元茂:“今日就不必抄录了,下学后早点回去。”
原本便是替他受过!谢元茂心里恨,面上装作毛笔都快握不住了。
一旁,萧道缨斜了谢元茂一眼,讽道:“你属蜗牛的吧,不就这么点字吗,抄得真是慢。”
等到下学了,待众人散尽,学堂里只剩谢元茂和萧远。
以防有人偷听,杜易守在回廊。
萧远昨夜赶着抄书没睡好,这会困倦地倚在圈椅里,眼下泛着青灰:“何事?”
谢元茂扫了眼外面无人,倾身同他附耳低言,将太子想遣他去边塞的毒计和盘托出。
末了,谢元茂又道:“殿下放心,我明日会找时机劝阻太子。”
“不。”萧远眸色沉沉,“你明日也去添把火,最好叫他把我弄去安西都护府。”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谢元茂瞪大眼:“那里最苦,又常有吐蕃来犯,殿下莫不是同我说笑?”
萧远坐直身子,眼底清明:“再认真不过。元茂,大丈夫欲成事,便不可贪图享乐。”
学堂安静极了,谢元茂一点就透,知他想借安西都护府收揽兵权,可那是以命相搏的地方。
他看着萧远,当年这人还是太子时,曾立于大殿之上,受万人膜拜。
不知为何,他忽然苦笑:“我原担心殿下惜命,恐难成大事。现如今,倒是要担心殿下对自己太狠,反折了性命。”
谢元茂起身,整理仪容,向萧远一拜:“我今日就去东宫,助殿下一臂之力。”
他忽然正经起来,倒把萧远气笑,轻拍他肩:“今日就算了吧,你连日抄书,早些回府歇息吧。”
“无碍,馆里没人唠叨,我反倒睡得香。”谢元茂看他青灰的眼圈,打趣道,“殿下昨夜找了一晚上的书吧?”
萧远目光微凝。
那本书他誊写完了,可当真要送给孟薇,她会怎么想?
有些事,不想便罢,越往深处想,萧远越是自知废太子的身份配不上她。
当日,谢元茂出了弘文馆径直前往东宫,向太子提议撵萧远去安西都护府。
连京城的小娃娃都知道,安西都护府是最苦的边军。
太子拍腿大笑,连连称赞:“元茂啊元茂,你总算是开窍了。”
第二日下学时,太子迫不及待入宫面见贺皇后,请求把萧远遣去安西都护府。
遣皇子去边塞可不是小事,贺皇后怜爱地打趣他是小孩脾气,又赏他许多绫罗绸缎和两个貌美的宫娥,唯独没答应此事。
隔天,弘文馆的槐树下,太子说起此事仍是不甘。
想了想,谢元茂索性退而求其次:“娘娘兴许是担心安西都护府太远,大臣们会反对,若是北庭都护府,大抵容易些?”
“此言差矣。”萧道缨冷笑,“北庭抵御突厥,比安西四镇好不到哪里。哼,你也聪明不了几时嘛。”
谢元茂早看不惯处处针对他的萧道缨,回呛:“提议撵纪王去边塞的是你,讲丧气话的也是你,莫不是你和纪王有私交,偏帮他吧?”
“你放屁!”萧道缨噌地站起身,“姓谢的,我敢赌咒,若对太子有半点不忠,必遭天打五雷轰——”
轰隆一声巨雷,天上猝不及防下起雨来。
谢元茂指着他,立时向太子告状:“殿下,他满口谎言诓骗殿下,苍天都看不下去。上回他把纪王的书童扔进水缸,说不定就是他们串通好的苦肉计,殿下一定要提防他。”
话音未落,萧道缨气得冲上去便要揍他。
谢元茂勤于练武,也不是好惹的。
眼看他二人打起来,茶盏都掀翻了。
几个小太监赶紧护着太子,躲到树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宁王一来就看见他们打架,赶紧让人去拉开。
萧道缨脸上挨了一拳,气不过,顶着紫青的眼圈把前因后果说给宁王。
宁王一惊,没功夫理他,转而对太子说:“大哥,哪个边军也不能让三郎去!那都是历练将才之地。大哥就不怕他收买人心,日后夺嫡吗?”
宁王再三劝阻,太子不得不搁置此事。
谢元茂只得去找萧远。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闹市里一家古玩斋。
二楼雅间的墙上挂着好几幅名家字画,角落摆着香炉,香烟袅袅升腾。
谢元茂没心思赏画,气得捶桌:“真晦气,没想到会被宁王横插一杠。”
萧远盯着香炉中腾起的白烟,似笑非笑:“我倒觉得是好事。”
谢元茂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萧远弯唇笑起来:“太子固执,越有人阻拦,他越是要做,尤其是叫我吃苦头的事。等着吧,他不会罢休。”
————
清晨,康府的马车碾过街上积水,车里的康如意正对着铜镜扶正玉簪。
十五岁的康如意是康道怀最小的女儿。
凭借父亲得宠于圣上,她才能去弘文馆念书。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学堂,她倒觉得厌烦,反正阿耶说她迟早要嫁皇子,念书有何用。
康如意掩唇打了个哈欠:“真烦人,几时才能不念书?”
翠玉捧着铜镜笑起来:“姑娘不去学堂,就看不见那些豪门贵族眼巴巴望着姑娘的样子多好笑了,除了有眼无珠的纪王,哪个皇子不高看姑娘一眼,不希望迎娶姑娘回府?”
提起那少年,康如意霎时冷脸。
翠玉忙又改口骂起来:“那纪王是个不识好歹的,上回重阳节才会说几句好话,转脸姑娘给他颜面,他又当瞎子瞧不见。他没有母族倚靠,管他傲气什么,也是个废太子。”
康如意摸着发髻上的碧玉梅花簪,心里闪过少年清隽的好模样:“他别狂妄,总有一日,我要叫他给我跪着赔不是。”
今日出门早,她到学堂时,萧远已经在角落里看书。
康如意衣袖下的手里藏着梅花玉簪,借着和人说话走到角落,趁没人留意,她偷偷把梅花簪放进萧远的书箱里。
那时萧远手执书卷,目不斜视。
回到座椅,康如意眼底藏着得意,仿佛已经看见少年当众向她折腰的狼狈模样。
她耐心等到中午下学。
所有人都在等太子先行,她愁眉苦脸上前,对太子福了福身:“殿下,我的梅花玉簪不见了,今天早上还戴着呢。”
说话间,她瞟一眼角落,故意暗示。
众人循着她视线去看萧远,当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康如意心知太子厌恶萧远,只要给个由头,别管合不合理,太子都会借机治一治萧远。
果然,太子阴沉着脸走到萧远桌前,重重拍桌:“把你偷的簪子交出来!”
……
秋风吹过红墙金瓦的宫道,一片黄叶从树梢上打着旋飘落下来。
孟薇又来给父亲送饭了,还带了另一样东西,她做的花叶麻纸。
它比上回做的细腻些,孟薇想送给萧远。
路过弘文馆时,孟薇想着一会如何躲过宁王去找萧远,却不知馆里早已大闹起来。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萧远身上。
萧远冷冰冰道:“什么簪子?我没见过。”
“他撒谎!”康如意按下窃喜,“我一早来学堂,除了去过角落便哪也没去,肯定落在他那里,被他藏起来了。”
一众少年鄙夷地瞪着萧远。
康如意的名节关他何事,太子只想让萧远难堪,劈头盖脸斥道:“交出来,不然孤让人搜身了!”
偏偏康如意还要火上加油:“他就是不服殿下,殿下快搜他的身,就在他身上。”
萧远漆黑眼瞳定定看着太子:“如若没搜到呢?”
本来就没凭证的事,太子被看得心里发虚,竟然扑上去要揍他:“孤管你那么多,打疼了你,看你说不说实话!”
萧远身手敏捷,原本能躲开,为了好向圣上交代,硬生生挨他一拳。
最后他和太子各挨对方一拳,被谢元茂和其他人拉开。
宁王又想躲出去。
“二哥留步!”萧远朗声道,“康如意既说簪子落在学堂,那便是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要搜我的身可以,其他人也得搜。”
太子冷哼:“好,所有人都搜身,我倒要看看从你这里搜出来,你还有什么好抵赖。”
两个小内侍奉命,从第一排的贵族子弟开始搜,而萧远由太子亲自搜身。
萧远忽然攥住他手腕:“慢着。要是我没偷,太子当如何处置,要是别人偷的,太子又当如何?”
太子正拿不定主意,康如意想着簪子是自己亲手放在萧远书箱里的,一口笃定:“殿下,就是他拿的,我敢肯定!”
众人都在等着,太子心一横,直接道:“你若没偷,孤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你赔罪。你若偷了,被孤搜出来,你就从孤的胯|下爬过去,再围着学堂学狗叫。若从其他人那里搜出来,也一样处置。”
康如意拍手笑:“这个好,还得加一样,叫他跪下给我赔不是。”
太子比两个小内侍查得都要仔细,连萧远脚上的蹀躞带也要解下来看,还是一无所获。
他瞪着萧远,百思不得其解。
小内侍却从宁王书箱里拿出一支碧玉梅花簪,慌道:“太子殿下,找着了,簪子在宁王这里。”
太子愣住。
众人也齐刷刷看向宁王。
无人留意的角落,萧远和谢元茂对视一眼。
宁王眼神骤冷,一把从内侍夺过簪子,怒视康如意:“我早知你爱捉弄人,不成想,今日竟捉弄到我头上来!”
康如意茫茫然摇头:“不,不是的。我,我……”
太子脸都气绿了。
萧远倚着圈椅,唇角弯起嘲讽的笑:“二哥,重阳节时我遇见你,那时你带她赏了菊花正要回府用饭。你二人关系这么亲近,想要她的簪子开口便是,你雅兴倒好,竟用偷的?一会跪下给她认错,想必二哥也不会拒绝。”
他从来不管旁人闲事,宁王先前才放低戒心,这会却被他全说出来。
少年们捂嘴窃笑。
宁王脑子里炸开了花:“大,大哥听我说,三郎他胡扯的。”
“闭嘴!你还敢欺瞒孤。”太子照着他脸上便是一拳。
其实谢元茂早就太子说过,宁王重阳节带康如意去赏菊,那时他便怀疑这二人有奸情。
众目睽睽,宁王也动了怒,一拳砸到太子脸上。
康如意怕被迁怒,把丫鬟翠玉推到前面,自己躲后面。
学堂里闹得一片混乱。
太子身形臃肿,不敌宁王灵活,挨了几拳后被内侍扶着狼狈逃离。
临走前,他气红眼撂下狠话:“这天下都是孤的,孤在一日,绝不让你安生过日子!”
宁王心里烦躁,拂袖而去,下午的课也不上了。
康如意赶紧也逃回家躲祸事。
他们三人先后出了弘文馆,偏巧被孟薇撞见。
她躲在树后,正疑惑,便看见萧远也踏出弘文馆。
少年脸上是被太子打伤的红痕。
孟薇一下子怔住,气呼呼上前:“又是太子打的,对不对?”
小姑娘猝不及防地出现,萧远怔然呆住。
是那人打的没错,可他其实能躲开。
况且也是他让谢元茂把簪子偷放在宁王书箱里,原本做了就做了。
然而发问的人是孟薇,萧远便心里发虚。
落在孟薇眼里,却以为少年倔强,受了委屈不愿承认。
她忍着心里难过,哄他:“他们都是坏蛋,殿下别气,咱们不理他们。我带了自己做的花叶麻纸,送你玩好不好?”
这样哄人的话,叫人的心都要化了。
萧远不自在地别开眼,胡乱点头。
金乌之下,满树金黄的银杏叶探出红色宫墙。孟薇拿出珍爱的花叶麻纸递给他,她咬着唇瓣,脸蛋气得通红。
可花叶麻纸沾染了她身上的桂花香。
羞得萧远脸颊发烫。
他低头,声音很轻:“你随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他慢慢往前走,等她跟上。
身后,孟薇看一眼弘文馆,她来这里原是为找书,可是萧远怎么办?
几乎没多想,她还是回身,跟上他的脚步。
纪王府的书斋很大,书架上全是书籍,就连书案后面的紫檀多宝格上也摆满了书,除了其中一个空格。
孟薇偏头看那空格,突兀地有根干草。
难道,那里原本放着她送的草编小龙吗?
她心里好笑,又怕他难为情。
其实他们进来之前,萧远的确先一步命人把它藏起来了。
从抽屉里拿出连夜誊写的书,萧远手上还留有墨渍,轻描淡写道:“这东西你要吗?人家送的,我用不上。”
书皮上写着“造纸术”三个字。
孟薇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心里想到什么,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下来。
萧远心里抽疼起来。
小时候个子矮,他挨了太子无数回揍,也没这样疼过。
他以为自己唐突了。
孟薇哭红的眸子却看着他,糯糯道:“殿下不要难过,我会努力长本事,保护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