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薇回到府里时,依旧是先经过孟老太太的院子。
她刚走到拱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祖母的说话声。
老人家埋怨的语气里透着宠溺:“乖娥娘,只有你最傻,祖母送的布老虎不比她送的破泥哨强吗?她随便在路上捡个破泥哨送你,你倒当个宝贝,没准她还在背后偷笑你。”
四周安静,探出院墙的木芙蓉花垂着脑袋,孟薇站在原地顿住脚步。
祖母说的是她在驿站买的孔雀小泥哨。
阿橙悄声安慰孟薇:“老夫人说胡话呢,姑娘只当没听见,别往心里去。”
孟薇可不那么想,既是听见了,便不能假装不知。
她径直步入院子。
没想到正主突然出现,孟老太太尴尬地住了嘴,面上还要假装无事:“来了?快过来坐吧。”
只是一开口,孟老太太便泄露了心虚,平日里她断然不会好言好语招呼孟薇坐她身边。
孟薇福了福身,不紧不慢道:“祖母说错了,泥哨是我花了银子,专程在驿站买的。大姐姐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在背后议论人。”
孟老太太被呛得哑口无言。
一旁的孟娥绞着手帕偷瞄孟薇脸色,忽然觉得这个温和的二妹妹,讽刺起人来和大伯一样厉害。
她惹不起,连忙躲回屋里,留下祸从口出的祖母想办法找补。
早晨才被孟薇呛过一通,孟老太太要脸面,刚打算搪塞几句把事情糊弄过去时。
孟薇欠身:“祖母歇息,孙女不打扰了。”
她直接出了院门,身后,孟老太太气闷地重重将布老虎摔在案几上。
直到穿过回廊,阿橙还在偷笑方才孟老夫人不尴不尬的脸色。
孟薇着急正事,食指轻点她额头:“还笑呢。咱们快些回去,我得看看黄麻浆沤熟了没有。”
上辈子,孟薇卧病在床,萧远找来许多书给她解闷,其中一本便是《造纸术》。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本书,她问遍了京城能找到的书肆,还是没买到。
回到小院子,孟薇来不及换下男装,先到墙角的桂花树下打开堆放在树下的稻草,露出地上三只土黄色的小坛子。
孟薇挽起袖子,持着棍子搅动坛子里的浆液。
她打算开个纸铺。
当年,祖父无偿施药帮助贫苦百姓和落魄学子,才积累了很高的声望,后来当了御医,先帝也因此给祖父几分薄面。
孟薇心想,有了纸铺便可以帮助买不起纸的贫困学子,若还能赚些银子,又能像祖父一样帮助贫苦百姓。
等到她积攒了名望,宁王再想加害她时,就得掂量着后果。
弄好三坛麻黄浆液,孟薇回到西厢房换下男装,洗净手,拿起书案上昨日烘干的黄麻纸细细端详。
“还是太粗糙了。”她轻轻摇头。
阿橙手里拿着另一张纸,是孟薇特意在浆液里撒了花瓣做成,浅黄色的麻纸衬着桃色花瓣,雅致极了。
可惜的是,纸张依旧不够细腻,难以落笔书写。
阿橙对着光线仔细打量,叹道:“姑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要是这花纸真的做好了,必然有闺阁小姐买去做窗纸用。”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孟薇透过窗户望向桂花树下的稻草堆,自言自语,“藤条韧性好,或许可以找一些来,捣碎了参在纸浆里。”
折腾了一个上午,她实在困乏,便歪在床边躺下说要歇一会。
等她醒来时屋内已经点起了油灯,外头传来更夫的声音。
阿橙在油灯下缝衣裳,见她醒来,端来温热的饭菜:“方才夫人过来一趟,见姑娘睡得熟,不忍叫姑娘起来用饭,便让我留了这些饭菜。”
孟薇腹内饥饿,趁热吃饭,灯下映出她纤细的身影。
她吃着饭时,外头忽然刮大风,屋里的门窗被吹得嘎吱作响,灯光忽明忽暗,孟薇还是放不下造纸的事。
其实她听闻秘书省藏书无数,里头或许就有《造纸术》。
只是那里不对百姓开放,她连进去看一眼的资格也没有,除非是有功之臣或皇族近支,才有可能得陛下赏赐藏书的副本。
外头风停了,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孟薇安慰自己,前世,萧远约莫也不是从秘书省拿回的《造纸术》,毕竟他好心救下她,不可能再为她破了陛下的例。
默了默,她又想起弘文馆的藏书室,阿耶近日调任翰林医官,翰林院就在弘文馆旁。
孟薇思忖着,或许可以借给阿耶送饭的时机,去弘文馆碰碰运气。
小雨连着下了数日,这日晌午,雨总算停了。
孟薇主动对孟士衡提出,明日中午想把她做的饭菜送给父亲尝。
孟士衡自然答应。
第二日天边刚露鱼肚白,萧远步出王府去弘文馆念书。
如今他骑术娴熟,便不肯再乘坐轿辇,而是利落地翻身上马。
深秋的清晨寒意渐浓,岳公公有件事实在不放心,特意背着他唤来书童杜易,悄声叮嘱:“你拿好殿下的书箱,千万别弄丢了。”
杜易会意,紧紧提着手上沉甸甸的书箱:“公公放心,这回人在书在,我不会弄丢它们。”
杜易明白,岳公公是担心殿下的书又被人扔掉,他得小心守好书箱,不能再叫上回的事情发生。
秋风萧索,枯叶飘落下来铺满地面。
萧远踏着清晨秋日的寒意,策马往皇宫的方向去,弘文馆在宫里东南角,挨着翰林院。
他很不愿去弘文馆念书,学士教授的课文他早就烂熟于心,去了也学不到新东西。
况且还有太子扰乱学堂,在那里念书着实浪费光阴。
到弘文馆时,天还没完全亮,他入了学堂,坐到角落的位置,拿出书本温习。
陆续有其他学子进来,全是贵族子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有说有笑。
没有一个人愿意和萧远说话,对百姓而言他是纪王殿下,但在这群贵族少年眼中,他只是权利博弈的失败者。
失了势的废太子,没有攀附的价值。
又过一会,康如意也来了,因着康相得宠于陛下,她也被特赐来弘文馆念书。
康如意一踏入学堂,少年们的目光便聚焦在她身上。
她得意地仰着头,直到余光扫到角落里看书的少年,叫她忆起重阳节在街上和萧远说笑。
倘若萧远今日也像上回那样捧着她,她便和他说话,让他在学堂里好过一些。
走到萧远身边,康如意故意轻咳一声。
萧远在看书,目不斜视。
气得她一跺脚,回了自己座位,决定今日也和大家一起孤立他。
这时外面小内侍拖着尾音喊道:“太子金安,恭迎太子和宁王。”
众人忙看向门外,穿着赤金蟒袍的大肚腩先出现在门口,然后是太子肥胖的身子慢慢吞吞走出来,身后跟着宁王。
贵族少年纷纷上去问安。
太子昂头接受礼拜,不满地扫一眼角落里看书的萧远。
铜钟敲出沉闷的声音,李学士进来授课了。
直到午歇的钟声敲响,李学士安排好课业,趁着太子没起玩心赶紧迈出学堂。
太子则端足了架子,在四个书童的搀扶下,慢吞吞地站起身。
贵族子弟们跟在他身后慢慢步出学堂大门。
萧远苍白的手指合上书页,最后一个走出学堂,甫一跨出大门,两侧突然一窝蜂地冲出来刚才出门用饭的少年们。
萧远皱眉:“你们干什么?”
太子指着他大喊:“都愣着作甚,抓住他!”
十几个少年一拥而上。
萧远脸颊被压在冰冷粗粝的地砖上,动弹不得,听见太子大笑:“小畜生,也配来弘文馆念书?”
宁王寻了借口早就离得远远的,不凑这热闹。
康如意不肯走,在一旁笑着拍手看戏。
杜易用力想推开压着萧远的人群,着急大喊:“你们放开殿下!”
趁着杜易分心,有人使劲争抢杜易提着的书箱。
偏偏杜易死死把书箱抱在怀里,那人抢不走。
太子气得大骂:“蠢材,多来些人,不会连他一起扔进缸里吗!”
萧道缨是太子表亲,立马和另一个少年冲过去把杜易连人带书箱抬起来。
萧远被压在地上,只听见噗通一声。
杜易被他们活生生扔进一口大水缸里,那缸有成年男子胸口那么高,三个男子才能勉强合抱。
里头满满一缸水,是弘文馆走水时用来救火的。
萧远目眦欲裂,使出浑身力气却挣不脱束缚。
水缸里青苔湿滑,杜易慌乱中更加难以站稳,呛了几口水后,扑腾着眼看就要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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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薇提着空食盒,刚从父亲那里出来,弘文馆的馆主宋大家也在那,好像是为其岳母询药方。
她走出翰林院,穿过显福门,前面就是弘文馆了。
只是还没走进,她就望见内侍们面色惶恐地聚在门口,不知看什么东西。
孟薇心里一紧,莫名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急忙过去透过人群缝隙往里看,赫然看见萧远被死死压在地上。
太子的官靴踩着他手指大笑:“待我踩断你的手,看你还敢不敢在背后告我!求饶,快求饶啊!”
五指连心,萧远疼得直冒冷汗,死死咬着牙就是不肯服软,连哼也不哼一声。
孟薇急得五脏六腑绞成一团,自知敌不过这群发了疯胡闹的少年,赶紧调头往翰林院的方向跑。
她心里祈祷宋大家千万别走,连食盒也扔在地上不要了。
待她跑到翰林院外,宋大家一只脚刚跨出门槛,
他摸着胡子好笑:“你这娃娃,怎的跑这么快,是不是忘了东西在你父亲那里?”
孟薇红着眼圈几乎要哭出来,气喘吁吁抓住宋大家的衣袖:“太子在弘文馆杀人了,求宋大家快去救人!”
一听又是太子,宋大家脸色大变,疾步往弘文馆跑。
到了地方,宋大家拨开围观人群,就见太子和萧道缨围着水缸推搡缸里的书童不让出来。
宋大家吓得手指发颤,大喝:“住手,都住手!混账东西!陛下让尔等来念书,尔等念的什么书!”
萧道缨当即吓得想要逃走,被宋大家一把抓住后衣领子。
太子眼神躲闪,不敢去看宋大家,却又仗着陛下袒护,想跑又怕落下脸面,最后梗着脖子扇了身旁小太监一巴掌,方才算作解气。
压着萧远的那群少年,你推我,我踩你,慌乱中总算站起身来。
没了束缚的萧远箭步冲到水缸边,忍着手指剧痛拉出险些淹死的杜易。
孟薇松了口气,这才敢捡起食盒,悄悄地躲到墙后。
太子的伴读谢元茂什么也不知道,刚吃了午饭回来,一见这阵仗也暗道不好。
果然,有圣上定下的规矩在,宋大家不能责罚太子,只好按规矩让谢元茂领罚,其他子弟也各自挨罚。
萧远攥紧拳头,漆黑瞳孔死死盯着太子。
太子不服气地回瞪。
宋大家痛心疾首,别过脸不愿再看太子,只道:“太子请回吧,老夫本事不济,教不了太子。今日之事待老夫禀明圣上,再由圣上做决断。”
“哼!先生只管去告,左右父皇舍不得罚我!”太子一拂衣袖,大摇大摆地走了。
萧远一身狼狈,手指被太子的靴底碾出血痕。
闹成这样,宋大家只好让他先回府歇息。
众人都散去了。
萧远身上满是尘土,阳光照在他脸颊被石子划破的伤口上。
而杜易全身湿透,手里还死死抓着书箱。
萧远愧疚地轻拍杜易肩膀,这会,他没拿自己当什么亲王,他和杜易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走出弘文馆,他一抬眼,看见孟薇提着食盒担忧地望向他。
孟薇带着哭腔唤道:“殿下。”
萧远全身僵硬,低下头,继续脚下的路。
少年死死咬唇,不让自己回头和她说话。
孟薇追上去,递出绣花手帕:“殿下,伤口流血了,擦一擦吧。”
萧远步子不停,咬着牙不看她的眼睛。
她全都看见了,方才他像丧家犬一样被人压在地上,全都被她看在眼里。
为什么偏偏是她?
萧远喉间翻涌着血腥气,他恨太子,却更恨软弱的自己。
他不想见孟薇,不需要她的怜悯,最好他们再也别相见!
最终,少年什么也没说,单薄的身影在秋风里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