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快跑,别管我!”
侍卫的嘶吼刺破了林中的寂静,萧远必须快些回营找救兵。
他俯低身子紧贴黑马的脖颈,掌心黏腻不知是血还是汗,这些他都能忍。
可太子并没有玩够,尖锐的唿哨刺破空气,紧接着一支利箭擦过萧远耳际,狠狠扎进前方草地。
萧远瞳孔紧缩,愤怒回身。
太子却大笑着夸赞亲卫:“射得好!”他也不为杀萧远,只是不愿叫萧远如愿救那侍卫,“下一箭射他的马腿!”
话落,第二支利箭扎进黑马后腿。
咔嚓一声,马骨碎裂的声音刺进萧远耳里。
他里来不及反应,身|下的黑马便哀鸣着轰然倒下,马儿沉重的身躯将他半边身子也压入泥地。
撞地的瞬间,萧远右腿传来剧痛。
“乌云霓!”他顾不得疼痛,挣扎着伸手去够马儿的脑袋。
残夏的热浪炙烤着猎场,转瞬间天空乌云密布,黑马还睁着眼,鼻间却流下殷红的鲜血。
它流着眼泪,用最后一丝力气轻轻蹭了蹭少年的手掌,便再也没有气息。
萧远喉间涌出一股腥甜,颤抖着手去拍马儿脖颈,可这匹被他惯坏了的小马,再也不肯回应他。
萧远眼瞳涣散,想起了十一岁那年,阿娘把小马的缰绳放在他手里。
阿娘轻轻摸他的脑袋,笑着说:“远儿,以后乌云霓就是你的伙伴了,你要照顾好它,知道了吗?”
那时他用力地点头,大声向阿娘保证:“阿娘放心!孩儿一定会照顾好乌云霓,它长大以后,会是世上最好最好的战马。”
阿娘失笑,捧着他的脸蛋说:“好。等远儿长大了,一定也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儿郎。”
可如今,一切都没了。
阿娘死了,乌云霓死了,陈牧也要死了……
冷雨倾泻而下,仿佛千万根铁钉,要把萧远钉死在污秽的烂泥里。
少年手臂还死死环着乌云霓的脖颈,单薄的玄色衣袖早被血水和泥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清瘦的腕骨上。
太子皱眉:“无趣!主子是废物,马也是废物。咱们走!”他纵马往营地而去。
剩下的人冷眼看着满身泥泞的萧远,眼里露出嫌弃,也纷纷调转马头跑了。
乌云霓的尸体还压着萧远右腿,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可他还不能倒下,陈牧还在等他去救。
萧远挣扎着想从乌云霓尸体下爬出去,苍白手指抠进泥地,拼尽了全力还是被压得挣脱不得。
真讽刺,就像他的人生,以为拼尽全力就能活下去。
到头来,还是被父兄轻而易举地踩进泥地碾作血肉。
乌云霓的尸体像一座大山压住萧远胸腹,他吸不进一丝气,眼前的世界逐渐晕开,天地也跟着安静下来。
他喉间呛出血沫,视线快被黑暗吞没时,隐约听见了阿娘温柔又焦急的呼唤。
“远儿,醒一醒!”
————
乌云笼罩着大地,一声惊雷过后,雨点落在少女卷翘的长睫上。
孟薇咬唇,带着十余个家丁冒雨冲进猎场。
她必须赶紧找到萧远。
她还记得前世这一天,萧远拖着满是血水污泥的身子一瘸一拐回到营地,整个人看着狼狈至极,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
后来,她听说萧远的侍卫被老虎吃了,太子还宣称自己为救萧远打死了一头猛虎。
对比之下,萧远就成了大家嘴里的笑柄。
冷风裹着雨水扑面而来,砸在脸上也是疼的,可孟薇想起上辈子那人也救过她,而她尚未报恩便死了。
至少这辈子,她要报答恩人。
孟薇不太会骑马,强行骑快马来寻他,后果便是两股之间磨得钻心疼痛。
她咬唇自己坚持,哗啦啦的雨声里,小厮忽而喊道:“姑娘!前面是太子,咱们要不要停下来?”
四下空旷,孟薇看见一个紫袍少年领着众人向这边狂奔。
她眸中露出怔愣,谁是太子?那个穿紫袍的人吗?
对了,她都忘了,太子一开始并不像前世那样胖。
不等孟薇决断,两队人马交错,太子瞪她一眼,便率众人掠过她奔向营地去了。
孟薇小脸惨白,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赶紧对一个小厮说:“你速速回去找薛将军。就说猎场有人出事,请他快来救人。”
“其余人跟我走。”她纵马奔入雨中。
下雨的猎场,到处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水洼,泥泞难行,大雨又遮挡了视线。没跑多远,孟薇便看见前方路上躺着匹一动也不动的黑马,好像死了。
等跑近了,那黑马身下压着的少年猝不及防刺进她眼里。
孟薇心里揪紧,跌跌撞撞下马,裙摆被泥水溅脏也不顾,跑到他身边。
少年蜷缩着,仿佛被困在泥地里的幼兽,脸上沾了泥水和血污,看不清什么模样。
孟薇不希望这人是萧远,可万一真是他呢?她蹲下身,颤抖的手擦掉他脸上的血泥。
雨还在下,落在少年逐渐清晰的脸上。
他脸颊瘦削,纯色惨白,和孟薇记忆里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很不同,但还是能一眼认出就是少年时萧远。
孟薇心惊,轻拍他脸颊:“殿下,醒一醒,别睡呀。”
家丁们奋力抬起黑马,将萧远从腥臭泥水里挪出来。
大雨将他淋得湿透,孟薇伸手遮挡落在他脸上的雨水。
半晌,萧远眼皮颤了颤,终于睁开眼。
看见眼前的小姑娘,他眼神怔愣一瞬,猛地攥住孟薇手腕,咳血的喉咙干哑道:“劳你快回营喊卫兵来,我的侍卫出事了,性命攸关!”
他声音哑得厉害,孟薇吓一跳,顾不上手腕生疼,连忙安抚他:“殿下别担心。我已经让人去找薛将军了,他很快就会带人过来。”
她眸子澄澈,眼底和心里一样干净纯粹。
良久,萧远似乎相信她了,他松开她手腕,却低下头去不再说一个字。
大雨哗啦啦地下,孟薇心里担忧,一直悄悄留意萧远的神色。
他眼里没有了光,只是盯着死去的黑马发呆。
孟薇心里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黑马身上。它已经死了,便是没死,断腿的马也活不了多久。
马儿脖颈上戴着一串缀满金杏叶的配饰,萧远一定很珍视它,才会这样用心打扮。
孟薇想了想,起身走到黑马旁,取下马颈坠饰的一片金杏叶。
萧远还是不说话,直到掌心传来温度,少女轻轻把属于的乌云霓的金杏叶放在他掌心。
一定是雨点落在他脸上,才染红了他的眼眶。萧远攥紧掌心的金杏叶,那是阿娘生前,和他一起给乌云霓选的配饰。
雨水顺着萧远的下巴滴落,孟薇分不清那是泪还是雨,只觉心里酸楚。
她不知道萧远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上辈子,太子肯定撒了谎。
他没救萧远,只怕连萧远的伤和侍卫的死,也是他害的。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三年后的萧远不爱笑了,有这样的兄弟,谁也长不出爱笑的性子。
孟薇正难过,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如雷的马蹄声,薛将军率领手持筋角弓的卫兵赶到了。
萧远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光亮,硬撑着伤腿站起来。
孟薇赶紧搀扶他。
猎场很大,薛将军率领卫兵们,准备兵分三路寻找那个叫陈牧的侍卫。
孟薇担心萧远的伤势:“殿下,薛将军一定会找到你的侍卫。可你身上也有伤,先随我回营医治,好不好?”
萧远嘴里弥漫血腥味,喉结动了动,却只吐出三个字:“多谢你。”
说完,他倔强地拖着伤腿,骑上卫兵带来的马匹,同他们一起没入雨中去寻人。
孟薇无奈,雨里他半边身子被血浸透,不知是黑马的还是他自己的。
可她也懂了,不找到那个侍卫,萧远不会回营的。
大雨还在下,孟薇只得先行回去。
营地有阿耶和阿娘,她想快些见到他们。
忍着马鞍磋磨的剧痛,她纵马回到营地,一入自家帐内便扑进冯氏怀里哭起来:“阿娘,女儿回来了。”
方才在树下醒来时,孟薇看着身旁稚嫩的蕊表姐和丫鬟阿橙,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活过来了。
直到真切地待在阿娘怀里,孟薇才相信她真的回到亲人身边了。
这一年,她堪堪十三岁,和双亲一起陪同陛下秋狝。
想到前世惨死,孟薇有太多委屈想告诉阿娘。
“吓着了吧?莹莹不怕啊,阿娘在。”冯氏懵了一瞬,原想训她怎么撇下蕊儿和阿橙,自己跑进猎场,看她哭成泪人,又唤着她乳名心疼得不行。
冯氏带她沐浴换上干净衣裳,没见她受伤,才稍微放心。
“那猎场是你一个姑娘家去的吗?往后不许再去了,要听话。”
孟薇乖巧点头,害死她的宁王也来秋狝了,她不想见那人,往后不敢乱跑了。
天擦黑时,孟薇的父亲孟士衡回来了,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点心:“我听你母亲说,你白天吓着了?喏,专门留给你的,下回不许乱跑了。”
油纸包着官厨做的栗子乳饼,知道闺女喜欢,孟士衡特意带回家哄她高兴。
孟薇接过点心,笑道:“我去给阿耶泡茶。”
一转身,小姑娘眼眶通红,抱着茶壶去到隔间,借泡茶的由头在双亲面前掩饰心里的难过。
这一年,孟士衡眉目慈和,下巴蓄着山羊胡,整个人舒展而精神,还没有为她急得花白了头发。
孟薇记得四五岁时,阿耶最喜欢用胡子蹭她脸逗她玩,每次她哭起来,阿耶就会笑话她是小猫撒尿。
可是那场宁王的策划火灾后,一切都变了。
孟薇奉茶后,挑帘步出父母的帐篷,正想着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她再也不想遇见宁王。
恍惚间,她听见从角落里传来丫鬟阿橙的声音。
阿橙说:“今日真是吓死我,二姑娘乱跑,好在她没出事。对了,我听说纪王被老虎咬了?”
“瞎扯,不过纪王委实伤到了腿。”另一个声音是孟薇父亲的小厮,长生说道,“老爷给开了药方请他卧床歇息。他那个侍卫也惨,被老虎追到山崖,要不是卫兵及时赶到,只怕早被老虎吃进肚里。”
阿橙:“阿弥陀福,他们真是福大命大。”
听说萧远和侍卫都没事,孟薇正松了口气。
长生的声音忽然压低,语气颇为嫌弃:“什么福气。你是不知,老爷将纪王的伤势禀告给圣上时,圣上竟然说纪王是早该咽气的孽种,何必糟蹋药石救他。”
孟薇僵在原地,遍体生寒。
萧远差点死在猎场,换来的却是亲生父亲咒他去死……
浓稠的夜色仿佛一只无形巨手,遮蔽了星光,压得孟薇喘不过气来。
她茫然回到自己的帐篷,想起上辈子,难怪萧远执掌兵权后,会逼死太子又逼迫陛下退位了。
原来,他从少年时起,便是活在父兄的刀尖上。
孟薇又想起他蜷缩在黑马身边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她在帐内闷闷地待了三日,暗中让阿橙打探萧远的伤势好些没,可他不得圣宠,旁的贵人们不关切他,自然也不会传他的伤势如何。
直到第四日清晨,冯氏听闻伤人的猛虎已被卫兵射杀,又见她闷了三日,十分心疼。
冯氏劝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整日闷在帐篷里做什么?和你蕊表姐去逛一会吧,只要是别进那猎场。”
恰好汤蕊也来寻她,人还在帐外呢,便朝里唤道:“莹莹在吗?快出来嘛,咱们去玩。”
这时,连日的阴雨也散了,有鸟儿落在帐篷上叽叽喳喳地叫,阳光也落在帐前,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
孟薇笑起来,踏出了帐篷。
因着发生猛虎伤人的事,兵师巡逻范围向前推进了十五里路,她原先发现萧远的地方划入营地范围,也就算不得猎场了。
孟薇和汤蕊骑马慢行到这里。
汤蕊指着远处一棵大树:“莹莹,咱们比一比谁先跑到那里?输的人要学小狗叫。”
上回磨破的伤已经结痂,但孟薇还是痛的。她刚想说“下回好不好”,就看见远处一群人围在一起,太子也在,叉着腰笑得最欢。
孟薇蹙眉,心里莫名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