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又起了风, 将那淅淅沥沥的雨裹成了雨雾,浓烈不堪,一如帐内迟迟不散的旖旎。
余韵久久在四肢末梢游荡, 感觉太好,一时都舍不得松开彼此, 可那一层黏糊糊的汗又逼得他们不得不罢手, 抽身,平躺下,谁也没吭声, 谁也没动弹。
方才那场角逐多少令他们都有些尴尬,裴越罕见有这么不君子的时候,明怡也后悔方才不应当较真, 遂他意又如何, 兴许是她骨子里自持强势惯了, 不愿被人掣肘方如此。
沉默越久,气氛似乎越不对。
在明怡想着如何转圜时,裴越倒是先开了口, “你可还能动?要不……帮你?”
裴越这回倒是没想着唤嬷嬷来,打算亲自上阵, 只是还未想好是扶她还是抱她, 后者似乎过于狎昵了些, 转念一想她是他妻子, 方才又将她折腾得那般狠,他不管是不成的。
明怡愕然,身子骨酸是酸了些,甚至那一处被剧烈抽抵也有些火辣辣的疼,但还不至于走不动路。
“不必, 我无碍。”
明怡发现自己说完,裴越那边的呼吸略略滞了滞。
难不成她回错了话?
后知后觉这便宜夫君是想抚慰她,明怡汗然,倘若他再问一道,她改口便是。
可惜,裴越也没有再问。
“水已备好,你先去洗。”
明怡习惯等他先离开,“你比我洗得快,还是家主先。”
裴越无话可说,掀开帘帐出榻而去,明怡身上有些发凉,也踵迹在后。
不多时,裴越先出来,付嬷嬷还在换床褥,他便坐在屏风下的圈椅喝水,下意识往铜漏看了一眼,已过了子时四刻……从未有过的迟。
怔忡片刻,裴越揉了揉眉心,兀自苦笑,做都做了,倒也不至于后悔,就是明日晨起恐有些艰难,眼看付嬷嬷换好床褥退出来,他吩咐一声,“明日卯时记得唤我。”
付嬷嬷抱着脏褥子垂首应是,裴越说完先一步往床榻去,不一会,明怡跟进来,付嬷嬷见二人窸窸窣窣上了塌,吹了灯退出内室。
太晚了,一宿无话,翌日照常醒来,身旁已没了人,明怡没急着起,恍惚记起昨夜忘了说分房睡的事,回头再说。
下了好几日雨,今日东边天际微露了些晨光,总算有放晴的迹象。懒了几日没去给婆母请安,今日无论如何得去。长春堂在西路院,每去春锦堂便要路过一个花园子,这一带便是裴府的后花园。
远远瞧见池子旁的冬梅似乎开了,明怡干脆绕一段路,顺着亭子从观景环廊绕去池子正中的水榭,采了一株早梅方往春锦堂去。
路上明怡发现今日的婆子丫鬟格外多,游廊上穿堂上,或捧着盘子,或抱着锦盒,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么?”她问身侧的付嬷嬷。
付嬷嬷答道,“今个二十五,再过半月是咱们府上的年终尾宴,闻喜老家的族人陆陆续续进了京,这不,定是族人给咱们家主和太太捎了节礼来,太太呢,也不能叫人空手离开,又封了回礼,这不一来一去,府上便热闹了。”
过水榭沿着平折的石桥便到西内门,过西内门便是春锦堂了,穿堂外,婆子侯了两排,个个屏气凝神,不敢言语,气氛比往日好似要凝重少许。
付嬷嬷伴着明怡没急着进去,而是朝为首一人招了招手,“怎么了这是?”
那婆子先屈膝给明怡行了个礼,方往里比了比,低声解释道,“大姑奶奶赶早回来了,好似在姑爷那受了气,如今正在太太院子里哭哭啼啼呢,太太忙了一早,饭都没顾上用,光顾着听大姑奶奶哭诉……
婆子这话明显有些偏颇,好似嫌大姑奶奶闹了荀氏,明怡看了她一眼,那婆子被她看得忙低下了头。
付嬷嬷陪着她往里去,一面解释道,
“大姑奶奶是二老爷的嫡长女,也就是先头那位二太太所生,素来跟继母不合,但凡有事便来寻我们太太……”
明怡静默听着,不置一词,抬步踏进门槛,春锦堂的明间内果然坐了不少人,大约是听说长姐受了委屈,四位姑娘均过来探望。
瞧见明怡进屋,裴依语先一步起身,将她迎过来,
“嫂嫂,大姐姐回来了。”
明怡颔首上前,正见一穿着靛蓝披风的少妇伏在荀氏膝头落泪,听说明怡来了,忙抹去眼泪,朝她挤出个笑容,
“三弟妹来了?”
前几日在上林苑,明怡是见过这位长姐裴依岚的,坐在裴萱身侧,比起明朗大方的裴萱,性子要沉默少许,颧骨略高,显得消瘦,今日这份消瘦更添了几分凄楚,便是明怡这个不相干的人瞧着都心疼。
她不动声色笑道,“长姐好。”
婆子送来一锦杌,明怡挨着荀氏右下首坐了。
裴依岚当着明怡的面还不大好意思,与荀氏支吾道,“事情大抵便是如此……”
荀氏听了无比头疼,她这几日忙着接待那些回京的族人,受了累,夜里吹了寒风,今日晨起头风发作,人还未缓过来,又遇上这么一桩糟心事。
裴依岚见她手撑额不吱声,讪讪道,“怪我,不晓得大伯母今日身子不适,一清早便叨扰您。”
荀氏忙道,“说的什么话,你是裴家姑娘,即便出了嫁,也是裴家人,怎么就不能回来了?何时回,裴家都是欢喜的。”
裴依岚听了这话,眼眶又是一酸,可怜她没有裴萱命好,没个嫡亲的娘疼,打小在继母手里讨活,当年为了逃出继母手掌心,匆匆寻了一门婚事,如今才知这婚事看着光鲜,里子难堪,自己挑的婚事,受了委屈也不敢吱声,这次实在是忍不住了,方回的娘家。
泪滚了一层又一层,念着明怡在场,生生忍住。
明怡见状不忍,淡声问,“长姐,出什么事了?”
裴依岚还抽抽搭搭未吭声,底下坐着的裴依杏等不及了,立即替她道,
“嫂嫂,大姐夫昨夜因着小妾对姐姐动了手,将姐姐手臂都给打青了!”
明怡眉峰一动,朝裴依岚伸手,“给我瞧瞧。”
裴依岚大抵面子上过不去,有些踟蹰,裴依杏上前握住她手臂,将袖口一拉,只见那小臂被打得一片红肿,青中带紫,隐现血色,明怡可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人,一看这伤势便知下手不轻,脸色不好看。
裴依岚见状赶忙抽回手,垂下眸。
恰在这时,外头廊庑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是什么事急急吼吼地往娘家赶?不寻我这个做母亲的,非要来烦你大伯母,你可知你大伯母一日有多少事,哪有功夫听你闲扯!”
裴依岚一听这语气,绝望地闭了闭眼,忙拭去眼泪,起身拘谨地往后一退,候着缪氏进屋。
缪氏一来没急着打听是什么事,反而是先责备裴依岚不懂规矩,越过她这个继母闹去荀氏跟前,叫她没脸。
她风风火火进屋,先剜了一眼裴依岚,随后在荀氏左面落座。
荀氏头额是突突一阵胀痛,耐着性子与缪氏道,
“弟妹,岚儿在陈家受了委屈,昨夜被姑爷打了,据她所说,这压根不是第一回 ,早早就有了,可怜这孩子忍气吞声,一直不吱声,今个儿人回来了,咱们做父母的做长辈的,无论如何得给她撑腰,你看怎么办?”
荀氏再如何,也不能越过缪氏这位继母,少不得先问过她的意思。
孰知缪氏只是不咸不淡瞅了裴依岚一眼,连伤势都没过问,便不痛不痒道,
“男人都这个德性,在外头受了点气,便回家拿女人做筏子,”说着,她便伸出自己右手掌,“嫂嫂还记得,当年二老爷在外头喝了酒,回来不小心折了我一指手指的事?”
不等荀氏反应,她又嘱咐裴依岚,“夫妻过日子便是这般,多多少少总有些摩擦,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方才进屋,已听说陈家遣了婆子来,接你回去,说是姑爷已备好酒菜要与你赔罪?”
裴依岚急道,“母亲,他不过是念着裴家势大,故意做做样子罢了,且这未必不是我那婆母粉饰太平,待我一回去,他定是变本加厉。”
“上回遇见爹爹,我悄悄便与爹爹说了,哪知爹爹没当回事,没去陈家理论,那混账便知无人替我撑腰,后来打得越发厉害,不仅如此,还寻我要银子呢。”
说到此处,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遮羞布均给掀了,“说什么我们裴家有钱,年终尾宴在即,要我死皮赖脸回府,也分点银子回去贴补他陈家,我听了这话,气得一宿没睡……
缪氏闻言反而有几分幸灾乐祸,“当初我说这门婚事不好,你非要一头往里撞?现在吃亏了吧,可见我是好心当驴肝肺!”
裴依岚听了这话是呕得说不出话来,当初她为何选了这陈家,也是被逼无奈,那时缪氏打算将她嫁给她娘家一亲戚,裴依岚不愿被她挟持一辈子,咬死不松口,直到陈家上门提亲,又是老牌勋贵府邸,又是伯爵出身,裴依岚如何不动心,遂果断嫁了,哪知不过是一个泥坑跳入另一个泥坑罢了。
荀氏听不下去了,低声斥了一句,“好了,孩子都这样了,过去的事休得再提,先说眼前,我的意思是弟妹还是得去一趟陈家,不能叫他们猖狂了!”
缪氏想都没想答道,“我不去,为这点事去亲家府上闹,我丢不起这个脸。”
荀氏太了解缪氏的性子,她就是不乐意给继女撑腰罢了,这要换做她嫡亲的女儿裴依杏,恐这会儿已登车冲人家门廊子去了。
于是她道,“来人,去请二老爷。”
缪氏一听,变了脸,“诶,嫂嫂,这算是我们二房的家务事,您就别管,我把岚儿带回去,我与她爹爹商议了再说。”
不料荀氏脸色也跟着拉下,“这不是你们一房的家务事,这关乎整个裴家声誉脸面,今个儿这个姑娘被人欺负了不管,明日还有人敢骑在裴家头上撒野,二弟妹,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下头还有这么多姑娘呢,孰知日后她们在婆家不会遇到烦心事?今日先把这桩料理了,也算打了样,好叫那些与裴家结亲的都看看,我们裴家姑娘不许欺负。”
缪氏听了这话终于沉默了。
“可……父亲也不会去……
荀氏闻言顿感无力。
那些个男人们不晓得女人的苦,总觉得是一桩小事,忍忍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心上。
她是裴家掌家的太太,为这点事去人家府上理论有失体面,除非陈家登门,届时她才好出面,可晚辈中,裴越是阁老,一家之族长,这点事不能惊动他,裴承玄年纪又小,其余二房的兄弟们……
裴依岚上头还有个嫡亲兄长,那就是大爷裴承彬,可惜这位自小被继母蹉跎,性子懦弱,哪怕被逼着去了,大抵也成不了事,反而叫人看了笑话。
其嫂嫂大少奶奶谢氏……是可以去的,也是个能干人,但荀氏觉得谢氏的身份镇不住陈家。
当然有个最合适的人选。
那就是明怡,身为族中的少夫人,由她出面,身份镇得住,也不至于太兴师动众。
坏就坏在这明怡乡下来的,对京城贵胄之间的人情世故是一无所知,恐她一去,就能被那陈家主母给绕进去,别腰没撑足,反而吃了亏回来。
荀氏不敢冒这个险。
明怡身份不一般,年终尾宴在即,不能在面上出一点错。
实在不成,让二房的五少爷过去一趟,五爷在礼部任职,为人彬彬有礼,去陈家说话也算有分量,再叫裴越去一封信,大抵也差不多了。
她这一思量间,明间内鸦雀无声。
明怡只当是无人出面,便道,
“我去。”
裴依岚和荀氏齐齐愣住。
裴依岚没料到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是这位无亲无故的三弟妹出面。
“三弟妹……”泪水盈了一眶。
缪氏立即道,“不成,你去不成的,你哪里是那陈家人的对手。”
明怡没理会她,已然起身看向荀氏,“母亲,我去料理这事。”
不是商量,而是笃定。
荀氏当然欣慰明怡的担当,心想年终尾宴在即,若明怡把这桩事料理好了,未必不算是立了威,见明怡眼神坚毅,干脆不再迟疑,“那我再安排几人随你一道去。”
谢氏自告奋勇站出来,“大伯母,侄媳去给三弟妹掠阵。”
明怡笑着摆手,“不必了,你们谁也不必去,我一人即可,去多了,显得太把他们当回事。”
裴依岚听她语气轻飘飘的,实在是没底,她为难地看向荀氏,
荀氏思忖再三,问明怡,
“你一人当真对付得住?”
明怡压根不愿解释,她什么场面没见过,“放心,母亲。”
就这样,用过午膳,明怡登车伴着裴依岚不疾不徐往陈家去。
路上明怡先问她,
“他打过你几回,打了哪里?”
裴依岚含泪回道,“打了五回,抽过巴掌,推过我,有一回寻我要银子我没给,便将我扔去床榻……再有就是昨……不过是与他小妾拌几句嘴,他便发了狂似的欺辱我,叫我与他小妾赔罪,我没肯。”
“混账玩意儿!”
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想当初在肃州,多少边关男儿娶不到媳妇,有媳妇还不知珍惜。
明怡气得没说话,好半晌只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陈家是老牌勋贵,祖上曾跟着太祖皇帝起家,有军功在身,被封侯爵,后来一代代传下来,只剩伯爵了,里子亏空了,可面上还是好听的,陈家老爷在军器监做副监,平日管管军器出货,不是很忙。
荀氏虽然没遣裴家兄弟姐妹同往,却还是派了身旁一位有资历的婆子跟着,这婆子便将陈家来历与明怡说明白了。
军器监副监?
那就是管着军中所有武器出货,官品可能不高,也就一个正四品下,可在明怡看来算是个要职了。
“陈家也算是伯爵府邸,怎么有脸讨你的嫁妆银子?”
裴依岚叹道,“陈家早年也还算风光,祖上被封赏了不少田地庄子,后来一代代分家,日渐败落,现如今只剩一个庄子,两三个铺面,得供着府上所有吃穿用度,多少有些捉襟见肘,我也是嫁过来后才明白,当初他们诚心诚意求婚,实则是冲着裴家的家底来的,指望我能带丰厚的嫁妆过去,贴补他们。”
可惜继母在外头充个贤良的名声,私下对她和哥哥并不好,当年出嫁,她又没能如继母的意,嫁妆谈不上丰厚,裴家公中给她那份没少,可私下父母却没填补多少,比起下头的二姑娘裴萱,霍姨娘所生的三姑娘裴依秀是远远不及。
“嫁妆单子还在吗?”
“在。”
“贴补了多少,有数没?”
“我记了个账簿。”
“好……”
“我最后问你,你是打算和离呢?还是叫我帮你制住他!”
明确目的,才好有的放矢。
裴依岚垂下眸咬着牙,泪水滚落,
“我也想和离,但我不能。”
“我还有个孩子,和离了又能去哪?改嫁也不一定能遇到好人家,我就想着,若是能镇住他们最好,至少往后不要再动手……”
她父亲靠不住,继母又那副摸样,当真和离,她越发连个立足的地儿都没有,荀氏再好,到底隔了一房,裴依岚不得已不能走到那一步。
“我知陈家嫌我生了个女儿,一心想纳妾再要个儿子,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得的心肝,别人不疼,我疼,我留在陈家,她好歹是伯爵府的小姐,往后议亲也有个好听的门第,我若带着她离开,她只会被人看轻,哪怕新丈夫待我再好,她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我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忍下来。”
明怡怔怔听着,出神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抬手,握住裴依岚的手腕,“放心,我一定帮你。”
陈家坐落在小时庸坊,毗邻衍圣公宅邸,府门阔气宣峻,可见当年着实是风光过的。大约已有人报了讯,那陈家太太便带着人迎出来,见着裴依岚便拉住她的手,
“好媳妇儿,你这一走,我便唤了那混账来,骂了他一遭,他也认错了,贤媳,你可是裴家养出来的好闺女,最是体贴善解人意的,别跟那个混账计较,莫叫人看了笑……
说完这才发觉裴依岚身侧立着个面生的女子,眉清目秀,穿戴极是素净,陈夫人原还没当回事,此刻方觉裴家丫鬟婆子均簇拥在她身侧,好似身份不一般。
她问裴依岚道,“这位是?”
裴依岚解释道,“这位是我三弟妹,裴家当家少夫人,我越弟的妻子。”
陈夫人一惊,这么说来的是裴越的夫人。
李明怡是何许人也,京城贵眷无人知晓,可一提裴越,那是家喻户晓,不敢怠慢,立即堆满了笑容,客客气气往里头请,
“少夫人请进屋喝茶。”
领着人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正厅前,正待往后院去,孰料明怡停住,指了指正厅,“就在这说话,说完我还有事。”
好不容易出趟门,顺带瞧瞧那银环做得如何了。
陈夫人不解其意,看了一眼裴依岚,示意她劝明怡去后院,可裴依岚这回没动,陈夫人无奈,忍了忍,挤出笑容,往正厅比,“我是琢磨着后院烧了热乎的炉子,别冻着了少夫人,既然少夫人要留在前厅,那便前厅吧,来人,去烧了炭火来。”
入了冬,京中炭火便供应不及,陈家在遍地权贵的京城实在排不上号,好的炭火就是拿了银子也买不着,更何况没银子。
如今就媳妇屋子里有裴家添来的炭火用,其余房都是省着用的,明怡不肯去后院,少不得又要添个火盆,白白糟蹋炭火。
陈夫人心里埋怨了一通,摆手示意丫鬟奉茶。
炭火没这么快送上来,正厅冷得很,明怡手里抱着个暖炉一动未动,陈夫人瞥了一眼,那炉子里烧得是银屑炭,一般人用不起呢。
明怡与陈夫人分主宾落座,明怡坐定后发觉裴依岚还站着,指着陈夫人下首,
“长姐,请坐。”
婆母在场,没叫媳妇坐,媳妇是不敢坐的,可今日裴依岚咬着牙,坐下了。
陈夫人皱了下眉,心想这乡下来的野丫头是不知京城规矩么?
明怡先与陈夫人问了好,随后道,“姑爷何在?”
陈夫人道,“一早被我打骂一番,躲出门去了。”
她这话一落,门口裴依岚留下的一个丫鬟悄悄朝裴依岚使眼色,言下之意是人在府上,裴依岚猜到定是躲在小妾屋里去了。
裴依岚看了明怡一眼,明怡意会,开门见山与陈夫人道,
“夫人,我来之前已打听到了,姑爷就在府上,我要见姑爷,烦请将他请出来。”
陈夫人绞了绞手中帕子,陪着笑脸,“少夫人,您贵人事忙,就别为这点事操心了,年轻的夫妻谁没个龃龉,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事情闹大了,恐叫他们夫妇生分,得不偿失,不如这样,少夫人有什么要交待的,您嘱咐我,我替您训他便是了。”
恰在这时,丫鬟递了茶水上来,明怡接在掌心,慢悠悠吹了吹热气,笑道,“成,那我今个儿就坐在这等,等到姑爷出现为止。”
陈夫人见明怡来者不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
“少夫人,您非要把事情闹僵吗?”
明怡耐心告罄,淡淡看着她,“我问你,打我长姐的可是你这位做婆母的?”
陈夫人立即摇头,“当然不是,我一向拿岚儿当女儿疼的。”
“好,既然不是你,我不与你理论,叫陈康庭来。”
明怡说完目视前方,无论陈夫人再说什么,她一点反应也无,更是瞧都不瞧她一眼。
可把陈夫人给惹急了,她没看出来,这位乡下来的少夫人这般说一不二,气得愤愤甩了甩帕子,厉声吩咐身侧的婆子,“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康儿叫过来。”
她故作脸色,也是想给明怡一个下马威。
可惜明怡无动于衷。
等了有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廊庑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嗓音,
“谁大中午的闹人!走亲戚也得看时辰,哪有大中午扰人清眠的,果然,没规没矩,不像样。”
陈康庭显然听说来的是明怡,打心眼里瞧不上她的身份,故意指桑骂槐。
裴依岚听见,气得怒起,抬袖便要出去接嗓,明怡再次制止她,“长姐,你只管坐着,我没问你话,你不吱声,且交给我便是。”
这个空档,陈康庭已披着件月白的氅衣进了门来,裴依岚瞧见那件氅衣又是懊悔又是愤怒,这还是去年裴家年终分红,分给她的皮子,她自个儿都没舍得用,拿来给他做了氅衣,孰知他狼心狗肺,要东西的时候甜言蜜语,转背拿了好处就翻脸不认人。
陈康庭没坐,懒洋洋地支在那儿,佯装不认识明怡,问陈夫人道,“母亲,唤儿子来何事?儿子正在书房温习书呢。”
陈夫人没应声,而是看了明怡一眼。
明怡抚着茶盏,抬眼问他,“姑爷,敢问昨夜是你打了我长姐?”
陈康庭眼神往梁上飘,看都不看明怡一眼,不耐烦道,“是又怎样?她昨夜责罚我的妾室,害她差点见红早产,我没追究她过错,已然是看了裴家的面子,打她几下又如何?”
裴依岚见他颠倒黑白,气得驳道,“胡说八道,是她仗着你宠她,来我跟前撒泼,怎么成了我的不是!”
明怡其实不耐烦处理这些内宅纠纷,忒没意思了些,也同情这些姑娘家整日圈在这一方天地,眼里除了男人就是婆母,可怜可惜。
得到他肯定答复,明怡不再废话,而是扬声吩咐带过来的婆子,
“关门,打回去!”
婆子们先将门一关,将陈家人堵在外头,随后四名身强体壮的婆子利落上前,拽胳膊的拽胳膊,摁脖子的摁脖子,很快就将那酒囊饭袋男人给钳住了。
陈夫人唬了一跳,压根没料到明怡是这个路数,吓得愣在了那里。
而那陈康庭呢,何时受过这等耻辱,对着明怡断喝一声,“哪来的野丫头,敢在我们陈府撒野!”
他还未说完,只见青禾如一道劲风刮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赫赫甩在他面颊,
“还没人敢这般跟我家姑娘说话!”
她这一掌用了一成力,径直将陈康庭从几个婆子手中给甩开,甩得他撞在门槛边,一口血喷出来,半个脑袋都麻了。
这一变故将所有人给吓傻了。
陈夫人瘫在了圈椅里,又恨又急,嗓子跟着了火似的,怒斥明怡,“你好大的派头,还敢在我家动手?”
明怡没理会她,吩咐青禾,“接着打,打到他下跪求饶为止!”
青禾抬手,将人从地上拎起来,时而给他一巴掌,时而捅他几拳,她习武出身,对人体经脉走向和六腑位置可是门儿清,太知道打哪儿能叫人半死不活,却又不要命。
陈康庭疼得满地找牙,“别打了,别打了!”
陈夫人急得起身喝道,“快,拦住她!”
可惜门被堵住,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两名婆子看青禾那架势,便知是练家子,无一人敢上前,纷纷跪在地上求饶。
如此那陈康庭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夫人见状又恨又怒,急得来到明怡跟前跺脚,“少夫人,你收手吧,你怎么能打人呢?”
明怡闻言慢腾腾掀起眼帘,“你们能打我们裴家的姑娘,我们就不能打你儿子?这是什么道理?你方才怎么说来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多大点事,打不死的,夫人放心,我只是替你教训教训他而已。”
陈夫人见明怡无动于衷,如热锅蚂蚁窜来窜去,
“祖宗,你到底要如何?他在朝廷挂了闲职,也算朝廷命官,殴打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不需要我说吧?”
明怡淡然回道,“他既是朝廷命官,那朝廷命官殴打妻子,侵吞妻子嫁妆是什么罪名,不需要我说吧?要不,咱们今日就敲一敲登闻鼓,面圣去?”
陈夫人倏忽收了嘴。
这一去先不说明怡会如何,至少她儿子的官职是丢彻底了,且这个伯爵保不保得住还两说。裴家毕竟是第一高门,真撕破了脸,陈家只有恶果子吃。
所以这事只能关起门来解决。
而这个李明怡显然是掐住了陈家的软肋,故意以牙还牙。
既然威胁不了李明怡,那就只能说好话了。
“少夫人,你行行好,今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收手吧,闹出人命可不好。”
那厢青禾停手将那陈康庭提起来,问他,“疼不疼?”
陈康庭只有出得气没有进得气了,跟摊没有骨头的烂泥似的,脑袋垂在一边,眼皮耷拉着掀不开,没有应声。
青禾道,“不知道疼,那我就继续打!”
将人重重扔地上。
这下那陈康庭没了方才半点气势,喘上几口气,蜷缩成一团哆哆嗦嗦道,“疼,疼,别打了……”
“你知道疼?你打我家姑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她会疼?”
最终青禾断了他一根肋骨,“我警告你,再有下回,就不是断一根肋骨这么简……
陈康庭疼得面上惨如白纸,痛叫一声,晕厥过去。
陈夫人吓丢了魂,呆呆看着青禾不说话,恍恍惚惚将视线移去明怡身上,忙不迭告罪,“少夫人放心,往后绝不叫他碰岚儿一根手指头……”
在绝对武力面前,什么内宅弯弯道道均是浮云。
明怡不跟人绕,打到他服为止。
眼看差不多了,便寻裴依岚要来一页誊写的账目,交给陈夫人,“这页账目,夫人看着办。”
陈夫人一看便知是她儿子侵吞的嫁妆,讪讪开口,“我们尽快……
明怡没管了,离开前,最后与陈夫人道,“我长姐最是个和善之人,可她再怎么和善,也是裴家姑娘,容不得人欺负,今日是我来,尚有余地,倘若他日,我夫君出面,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当然,往后这日子能过,则过,若是过不了,我们便来接姑娘回府,我们裴家别的缺,可不缺口粮宅子,总归能好好安置我们姑娘和外甥女。”
这话是告诉陈夫人,裴家不惧和离。
陈夫人至此时此刻终于清醒了,陈家已然在走下坡路,再不抱住裴家那棵大树,越发没了前景,立即颔首道,“少夫人放心,我省的了。”
明怡接过丫鬟递来的披风,信步离开。
裴依岚一路送她到马车边,早已泪如雨下,“明怡,今日劳驾你出面,我这心里过意不去,我……”
明怡本已上凳,闻言又折下来,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女儿有泪不轻弹,它金贵的很,明白吗?你哭,你便弱了对方一头。”
裴依岚一听,忙把泪收干,“我记住了。”
立在风中目送明怡登车远去,许久方进屋。
这厢陈家上下看她完全变了个眼神,带着敬畏。
过去裴依岚上头是继母当家,素来忍气吞声,今日鼓起勇气回去告状,引来长房撑腰,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陈夫人这边着人将儿子送回后院,请来大夫看伤,断了根肋骨,少说也得躺上一月,心里疼,再瞅着手里那张单子就更愁了。
申时三刻,陈老爷闻讯赶忙回了府,被陈夫人一通狠怨,
“你瞧瞧,亲家少夫人都上了门,这单子扔在我脸上,我上哪筹这么多银子。”
陈老爷捏着那张单子是左右为难,“我来想想法子。”
明怡这厢回了府,被荀氏等人狠狠一通夸,就连那缪氏听闻她将裴依岚的事给料理妥,都有些刮目相看,悄悄指着她与女儿裴依杏说,
“平日跟你嫂嫂亲近亲近,瞧着是个人物。”
裴依杏气道,“娘才知道嫂嫂是个人物?您可知那马球场上哪个不服她?”
明怡留在春锦堂吃了晚膳,回去时,青禾也回来了,
“银环还未做好,掌柜说还得两日。”
明怡点了点头,“还有七日,还来得及。”
腊月初二便是皇后寿辰,那日是她拿回银环的最好时机。
从后角门进了长春堂,顺着浴室甬道径直回到了卧室,看了一眼铜漏,方戌时初,昨日二十四是补二十那日,今日二十五,是每月最后同房的日子,明怡不确定裴越夜里回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