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 正值盛夏。
京都虽是北方,但夏天和晏城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地热。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路被晒化的黏腻气息, 吸一口都觉得肺里发烫。
姜凌合上厚厚的《犯罪生涯发展轨迹研究》笔记,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 华夏公安大学的梧桐树郁郁葱葱,蝉鸣阵阵。
一年的脱产学习,将她从晏城市刑侦一线那充满血腥味和紧迫感的快节奏工作,带入到了平静如水的学校生涯。
前世姜凌虽然自学了不少理论知识,但缺乏系统性。那些曾经模糊的直觉、办案中无法言说的困惑, 在应璇玑教授的理论指导下,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和名字。
应璇玑教授不仅点燃了她对犯罪预防的执着信念, 也像一位洞察世情的智者,悄然抚平了她生活中的一丝涟漪。
就在昨天,一直和她保持通信的应松茂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学校。
他们坐在校园旁一个安静的咖啡馆里。
咖啡厅布置得很有情调,背景音乐浅浅淡淡的, 仔细听是一首徐小凤唱的歌曲,低沉而悠扬。
“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
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
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
就好像要浏览一幅画”
应松茂看着身穿一袭素色连衣裙的姜凌, 眼睛里迸射出极亮的光芒。姜凌很少有如此女性的时刻, 清纯而美丽。
可是,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 应松茂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咖啡厅里的歌声传入耳中,应松茂内心酸涩无比——或许是他不够勇敢, 或许是他顾虑太多,明明是自己爱恋的女孩,可是他从来不敢表白。
而此刻,坐在应松茂对面的姜凌很有压力。
她承认, 对应松茂她有一分欣赏、一分怜惜、一分信任,但真的,就这三分,不能再多了。
可是,应松茂似乎比她预料的情感,要炽热很多。
他甚至,偷偷给导师写推荐信,为她说好话。虽说这封信对于清高淡泊的应璇玑而言,作用并不大,但姜凌还是感谢应松茂的心意。
现在,应松茂从岳州来到京都,又约她出来喝咖啡,姜凌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以对,灵机应变吧。
“姜凌。”应松茂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发哑:“你在信里说的那些理论、那些想法,我看得出来,它们已经成了你骨子里的东西,永远不会放弃,就像……我同样离不开我的缉毒事业一样。”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有些无奈却释然的笑容,“前段时间,我姑姑给我打电话,说了很多。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
姜凌愣了一下。
应璇玑老师竟然会关心到自己和应松茂的事情?自己似乎并没有和导师提到这些,她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虽然经历过一世,但姜凌的情感世界一直是空白。
陡然被应松茂如此清晰提及“我们的关系”,姜凌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双手握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看到姜凌的反应,应松茂不由得苦笑。
她这分明是紧张,而不是羞涩。以前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执着地认为姜凌对他有感情?
就因为她主动找他帮忙?就因为她帮助了妹妹?就因为她在自己加入缉毒大队时说了一句保重?
想到姑姑和自己说过的话,应松茂原本有些冲动的头脑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看清楚了姜凌的心意,也明白了他曾经自以为是的“爱”并不是姜凌所需要的。
有一句话,叫“放手,也是一种爱”。
这一刻,应松茂无比理解,并深深共情了。
“我姑姑说,我们俩太像了。都是事业型,都目标明确,就像是像两列奔跑的火车,强行并轨只会撞得粉碎。我们都舍不得放下轨道上的风景,更不可能放弃追寻的理想。”
“我想,我姑姑说得对,我们更适合当朋友,而非恋人。”
事实上,应璇玑说的远不止这些。
应璇玑很了解自己的侄子,对弟子姜凌极为欣赏,她对应松茂说:“我知道,你学历不错、工作稳定,事业心强,很优秀。但你和普通男人一样,到了年龄便想成家,找一个贤惠的妻子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应松茂努力为自己辩解:“姑姑,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姜凌有很强的事业心,我欣赏她对工作的执着与热情,也为她的突出能力而折服。我有过未来的规划,我俩同在一个系统,能够理解对方的工作性质,我也愿意承担家务,做她的稳定后方。”
应璇玑说话向来犀利,即使是她喜爱的侄子,一样不留情面:“你现在是这样的想法,但未来会变。或许你还觉得自己为姜凌做了牺牲,觉得自己很伟大,就像上次你给我写推荐信一样。看似为姜凌着想,但其实她并不需要!”
提到这封信,应松茂有些脸红,嗫嚅着没有吭声。
应璇玑道:“姜凌那么优秀,她有良好的家世、有卓绝的学习能力、有支持她的单位,凭自己能力考上在职研究生根本不是难事,你那封推荐信纯属多余。我猜,你是觉得她如果考上我的研究生,那么你和她的关系因此会接近一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欢喜,所以才和我写信的吧?你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你问问你自己的心。”
应松茂感觉后背有冷汗涔涔而下,半晌才想起来道歉:“对不起……”
应璇玑打断了他的道歉:“你不必对我道歉。从这件事,难道你没有反思吗?姜凌的成长道路上,并不需要你那些所谓的付出。她有父母、有我、有同事,她本就拥有稳定的后方。”
应松茂大受打击,沉默不语。
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应璇玑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爱她、欣赏她,这很正常,姜凌本就值得爱。你是我侄子,姜凌是我弟子,你们都是公安系统的优秀人才,如果你们相爱,我当然乐见其成。可是,观察一年之后,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姜凌心里没有你。你性格内敛、姜凌性格沉静,你们两个在一起很难碰出爱的火花。”
“姜凌还年轻,她应该拥有美好的、让人心动的爱情。爱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你的爱带给她的是困扰。姜凌这个孩子我了解,她面冷心热,对你并没有严辞拒绝,这不是爱,而是因为她真心拿你当朋友,不想让你难过。”
应松茂心中一酸,思考良久以后,苦涩开口:“姑姑,我真的……就这么差劲吗?”
“这不是差劲不差劲的问题。”应璇玑实话实说:“你和姜凌不合适,早点说开了对大家都好。”
应璇玑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捶打着应松茂的心。
他终于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的爱,在姜凌的眼中只是纠缠?
想通之后,应松茂飞到京都,与姜凌面对面,艰难无比地说出了那一番话。
听到应松茂的话,姜凌心里那一直微微绷紧的弦,倏地松开了。
一股暖流涌上来,姜凌看着眼前这个并肩作战过、彼此欣赏的优秀战友,灿然一笑,笑容清澈而坦然:“应队,谢谢你,也谢谢应教授。”
看着眼前这个深深爱恋着女孩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应松茂内心苦涩无比,但他没有将这份情感表达出来,微笑着开了句玩笑:“既然是朋友,还称我应队?”
只是朋友,姜凌感觉轻松多了,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松茂。”
在姜凌身后默默等候了三年,应松茂终于等来这一声温暖的呼唤,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不过,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做朋友,那就守好本分吧。
应松茂道:“姜凌,你很厉害、也很努力,将来一定能做出一番成就。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请记得,我们是朋友。”
姜凌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你若有需要,也记得找我。”
停顿片刻之后,姜凌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缉毒事业需要你这样有能力的技术人员,但切记,不要冲到一线。发挥好你的技术优势,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前世应松茂是在千禧年之前牺牲的,希望他能够听进去自己的意见,不要重蹈覆辙。
应松茂感觉到了姜凌发自内心的关怀:“放心吧,我近期又出了个新专利,用于检测新型毒品。现在的毒品不断升级,岳州市局的技术力量还是不足。我已经接到省厅技术中心的调令,可以组建自己的检测团队,我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技术研发上。”
姜凌终于放下心来。
很好,因为姜凌的介入应玉华没有自杀而死,应松茂父母的命运也随之改变,这一世的应松茂有了家人的牵绊,不会像前世那样激进。
应松茂走上了一条与前世不同的道路,他会有更光明灿烂的前途。
眼前闪过与应松茂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有默契、有支持、有理解,也有温暖牵挂。说起来,平生第一次收到鲜花,还是他送的呢。
姜凌主动伸出手:“那就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继续努力吧,做最好的战友,做永远的朋友。”
“好!”应松茂伸手与她相握。
隔着桌子,两只手握在一起。
桌面铺着绿白格子的桌布,白色小瓷瓶里摆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看着清雅而热情。
两人相视一笑。
没有遗憾,只有深深的祝福和并肩前行的承诺。
处理好这一份情感关系之后,姜凌将所有精力投入到了理论学习之中,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最新的专业知识。
这份专注与平静很快被一个紧急任务打破。
一封来自临江省清源市公安局的紧急公函摆在了应璇玑教授的案头。清源市近期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团伙暴力犯罪案件,影响极坏,当地侦破遇到瓶颈,急需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支持。
应璇玑决定带上姜凌,经过一年的学习,是时候让她参与一下实践了。
姜凌欣然同行,说实话,脱产一年,她还真有点怀念在市局破案的日子。
清源市公安局会议室,每个人都面容严肃地端坐在会议桌旁,抬头看着正前方的白幕。
刑侦大队长赵刚,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汉子,指着投影上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声音沙哑。
“案子发生在五天前,晚上十一点左右,市中心的白塔公园。公园管理处值班的老张头,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结果被一伙蒙面崽子用棍棒打成了重伤,颅骨骨折,肋骨断了好几根,现在还在ICU没脱离危险!”
赵刚一拳头砸在桌上,震得烟灰缸一跳,“这还不算完!公园里那座标志性的汉白玉石雕‘白鹿望月’,被砸得稀巴烂。这帮畜生还用红油漆在长椅、凉亭、甚至白塔的塔基上,喷满了污言秽语和乱七八糟的符号,整个公园跟被土匪洗劫过一样!”
伴随着赵刚的话语,现场照片以幻灯的方式在屏幕上滚动着。
破碎散落的汉白玉残片、刺眼猩红的涂鸦、散落在地沾着泥土和疑似血迹的棍棒、凉亭柱子上深深的砸痕、还有地上那片令人揪心的、老张头挣扎留下的拖拽痕迹和一大滩深褐色凝固物。
涂鸦满是字迹歪歪扭扭的“操X的!”、“垃圾世界!”、“滚蛋,烂婊子!”
“这么热的天,蒙面?”应璇玑教授冷静的声音在压抑的气氛中响起,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照片。
赵刚的语气很不屑:“对!和港台电视剧里一样,都戴着那种黑丝袜,只露俩眼睛!”
应璇玑再问:“有组织?”
赵刚肯定道:“从手法看,破坏性强,不计后果,打人下手狠毒,像是有组织的社会混混干的!我们一开始就重点排查了城东‘铁头帮’那帮人,还有几个常年在公园附近游荡、有前科的小流氓团伙。但这帮人要么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要么作案风格对不上——他们图财,不会干这种纯粹发泄破坏、还打伤看门人的事,风险太高。”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排查陷入了僵局。
不是那些“有名有姓”的混混团伙,那会是谁?
蒙面,意味着身份隐藏;动机非图财,意味着画像困难;手法凶残,意味着潜在威胁极大。
姜凌专注地看着照片,内心震动。
这场景充满了原始的破坏欲和扭曲的宣泄感,与她课堂上分析的许多青少年群体暴力事件案例,隐隐有某种呼应。
但赵大队长他们的判断也基于经验——通常,这种规模的恶性破坏和伤人,确实更像是成年混混所为。
应璇玑教授继续冷静提问:“现场还发现了什么特别的物证吗?”。
技术中队的负责人站起来:“棍棒和喷漆罐都是市面上常见的便宜货,很难追查来源。不过我们在被砸碎的石雕附近,捡到了几片撕碎的彩色贴纸,像是卡通贴画或者某种标识的碎片。另外,在喷了红漆的一个长椅下面,发现了一个踩扁的、很普通的塑料打火机,上面印着一只小浣熊的图案,像是小卖部卖的那种。”
他顿了顿,指着其中几张照片:“另外,有几处喷漆的图案,线条很幼稚,像是小孩子乱涂乱画,而且喷的高度,普遍偏低。”
“喷漆高度偏低?幼稚的涂鸦?”应璇玑教授的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她示意技术员将这几处喷漆和贴纸碎片的特写照片放大。
姜凌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些细节,指向了某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