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朋友

1996年8月, 正值盛夏。

京都虽是北方,但夏天和晏城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地热。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路被晒化的黏腻气息, 吸一口都觉得肺里发烫。

姜凌合上厚厚的《犯罪生涯发展轨迹研究》笔记,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 华夏公安大学的梧桐树郁郁葱葱,蝉鸣阵阵。

一年的脱产学习,将她从晏城市刑侦一线那充满血腥味和紧迫感的快节奏工作,带入到了平静如水的学校生涯。

前世姜凌虽然自学了不少理论知识,但缺乏系统性。那些曾经模糊的直觉、办案中无法言说的困惑, 在应璇玑教授的理论指导下,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和名字。

应璇玑教授不仅点燃了她对犯罪预防的执着信念, 也像一位洞察世情的智者,悄然抚平了她生活中的一丝涟漪。

就在昨天,一直和她保持通信的应松茂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学校。

他们坐在校园旁一个安静的咖啡馆里。

咖啡厅布置得很有情调,背景音乐浅浅淡淡的, 仔细听是一首徐小凤唱的歌曲,低沉而悠扬。

“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

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

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

就好像要浏览一幅画”

应松茂看着身穿一袭素色连衣裙的姜凌, 眼睛里迸射出极亮的光芒。姜凌很少有如此女性的时刻, 清纯而美丽。

可是,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 应松茂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咖啡厅里的歌声传入耳中,应松茂内心酸涩无比——或许是他不够勇敢, 或许是他顾虑太多,明明是自己爱恋的女孩,可是他从来不敢表白。

而此刻,坐在应松茂对面的姜凌很有压力。

她承认, 对应松茂她有一分欣赏、一分怜惜、一分信任,但真的,就这三分,不能再多了。

可是,应松茂似乎比她预料的情感,要炽热很多。

他甚至,偷偷给导师写推荐信,为她说好话。虽说这封信对于清高淡泊的应璇玑而言,作用并不大,但姜凌还是感谢应松茂的心意。

现在,应松茂从岳州来到京都,又约她出来喝咖啡,姜凌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以对,灵机应变吧。

“姜凌。”应松茂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发哑:“你在信里说的那些理论、那些想法,我看得出来,它们已经成了你骨子里的东西,永远不会放弃,就像……我同样离不开我的缉毒事业一样。”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有些无奈却释然的笑容,“前段时间,我姑姑给我打电话,说了很多。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

姜凌愣了一下。

应璇玑老师竟然会关心到自己和应松茂的事情?自己似乎并没有和导师提到这些,她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虽然经历过一世,但姜凌的情感世界一直是空白。

陡然被应松茂如此清晰提及“我们的关系”,姜凌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双手握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看到姜凌的反应,应松茂不由得苦笑。

她这分明是紧张,而不是羞涩。以前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执着地认为姜凌对他有感情?

就因为她主动找他帮忙?就因为她帮助了妹妹?就因为她在自己加入缉毒大队时说了一句保重?

想到姑姑和自己说过的话,应松茂原本有些冲动的头脑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看清楚了姜凌的心意,也明白了他曾经自以为是的“爱”并不是姜凌所需要的。

有一句话,叫“放手,也是一种爱”。

这一刻,应松茂无比理解,并深深共情了。

“我姑姑说,我们俩太像了。都是事业型,都目标明确,就像是像两列奔跑的火车,强行并轨只会撞得粉碎。我们都舍不得放下轨道上的风景,更不可能放弃追寻的理想。”

“我想,我姑姑说得对,我们更适合当朋友,而非恋人。”

事实上,应璇玑说的远不止这些。

应璇玑很了解自己的侄子,对弟子姜凌极为欣赏,她对应松茂说:“我知道,你学历不错、工作稳定,事业心强,很优秀。但你和普通男人一样,到了年龄便想成家,找一个贤惠的妻子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应松茂努力为自己辩解:“姑姑,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姜凌有很强的事业心,我欣赏她对工作的执着与热情,也为她的突出能力而折服。我有过未来的规划,我俩同在一个系统,能够理解对方的工作性质,我也愿意承担家务,做她的稳定后方。”

应璇玑说话向来犀利,即使是她喜爱的侄子,一样不留情面:“你现在是这样的想法,但未来会变。或许你还觉得自己为姜凌做了牺牲,觉得自己很伟大,就像上次你给我写推荐信一样。看似为姜凌着想,但其实她并不需要!”

提到这封信,应松茂有些脸红,嗫嚅着没有吭声。

应璇玑道:“姜凌那么优秀,她有良好的家世、有卓绝的学习能力、有支持她的单位,凭自己能力考上在职研究生根本不是难事,你那封推荐信纯属多余。我猜,你是觉得她如果考上我的研究生,那么你和她的关系因此会接近一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欢喜,所以才和我写信的吧?你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你问问你自己的心。”

应松茂感觉后背有冷汗涔涔而下,半晌才想起来道歉:“对不起……”

应璇玑打断了他的道歉:“你不必对我道歉。从这件事,难道你没有反思吗?姜凌的成长道路上,并不需要你那些所谓的付出。她有父母、有我、有同事,她本就拥有稳定的后方。”

应松茂大受打击,沉默不语。

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应璇玑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爱她、欣赏她,这很正常,姜凌本就值得爱。你是我侄子,姜凌是我弟子,你们都是公安系统的优秀人才,如果你们相爱,我当然乐见其成。可是,观察一年之后,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姜凌心里没有你。你性格内敛、姜凌性格沉静,你们两个在一起很难碰出爱的火花。”

“姜凌还年轻,她应该拥有美好的、让人心动的爱情。爱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你的爱带给她的是困扰。姜凌这个孩子我了解,她面冷心热,对你并没有严辞拒绝,这不是爱,而是因为她真心拿你当朋友,不想让你难过。”

应松茂心中一酸,思考良久以后,苦涩开口:“姑姑,我真的……就这么差劲吗?”

“这不是差劲不差劲的问题。”应璇玑实话实说:“你和姜凌不合适,早点说开了对大家都好。”

应璇玑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捶打着应松茂的心。

他终于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的爱,在姜凌的眼中只是纠缠?

想通之后,应松茂飞到京都,与姜凌面对面,艰难无比地说出了那一番话。

听到应松茂的话,姜凌心里那一直微微绷紧的弦,倏地松开了。

一股暖流涌上来,姜凌看着眼前这个并肩作战过、彼此欣赏的优秀战友,灿然一笑,笑容清澈而坦然:“应队,谢谢你,也谢谢应教授。”

看着眼前这个深深爱恋着女孩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应松茂内心苦涩无比,但他没有将这份情感表达出来,微笑着开了句玩笑:“既然是朋友,还称我应队?”

只是朋友,姜凌感觉轻松多了,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松茂。”

在姜凌身后默默等候了三年,应松茂终于等来这一声温暖的呼唤,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不过,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做朋友,那就守好本分吧。

应松茂道:“姜凌,你很厉害、也很努力,将来一定能做出一番成就。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请记得,我们是朋友。”

姜凌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你若有需要,也记得找我。”

停顿片刻之后,姜凌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缉毒事业需要你这样有能力的技术人员,但切记,不要冲到一线。发挥好你的技术优势,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前世应松茂是在千禧年之前牺牲的,希望他能够听进去自己的意见,不要重蹈覆辙。

应松茂感觉到了姜凌发自内心的关怀:“放心吧,我近期又出了个新专利,用于检测新型毒品。现在的毒品不断升级,岳州市局的技术力量还是不足。我已经接到省厅技术中心的调令,可以组建自己的检测团队,我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技术研发上。”

姜凌终于放下心来。

很好,因为姜凌的介入应玉华没有自杀而死,应松茂父母的命运也随之改变,这一世的应松茂有了家人的牵绊,不会像前世那样激进。

应松茂走上了一条与前世不同的道路,他会有更光明灿烂的前途。

眼前闪过与应松茂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有默契、有支持、有理解,也有温暖牵挂。说起来,平生第一次收到鲜花,还是他送的呢。

姜凌主动伸出手:“那就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继续努力吧,做最好的战友,做永远的朋友。”

“好!”应松茂伸手与她相握。

隔着桌子,两只手握在一起。

桌面铺着绿白格子的桌布,白色小瓷瓶里摆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看着清雅而热情。

两人相视一笑。

没有遗憾,只有深深的祝福和并肩前行的承诺。

处理好这一份情感关系之后,姜凌将所有精力投入到了理论学习之中,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最新的专业知识。

这份专注与平静很快被一个紧急任务打破。

一封来自临江省清源市公安局的紧急公函摆在了应璇玑教授的案头。清源市近期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团伙暴力犯罪案件,影响极坏,当地侦破遇到瓶颈,急需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支持。

应璇玑决定带上姜凌,经过一年的学习,是时候让她参与一下实践了。

姜凌欣然同行,说实话,脱产一年,她还真有点怀念在市局破案的日子。

清源市公安局会议室,每个人都面容严肃地端坐在会议桌旁,抬头看着正前方的白幕。

刑侦大队长赵刚,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汉子,指着投影上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声音沙哑。

“案子发生在五天前,晚上十一点左右,市中心的白塔公园。公园管理处值班的老张头,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结果被一伙蒙面崽子用棍棒打成了重伤,颅骨骨折,肋骨断了好几根,现在还在ICU没脱离危险!”

赵刚一拳头砸在桌上,震得烟灰缸一跳,“这还不算完!公园里那座标志性的汉白玉石雕‘白鹿望月’,被砸得稀巴烂。这帮畜生还用红油漆在长椅、凉亭、甚至白塔的塔基上,喷满了污言秽语和乱七八糟的符号,整个公园跟被土匪洗劫过一样!”

伴随着赵刚的话语,现场照片以幻灯的方式在屏幕上滚动着。

破碎散落的汉白玉残片、刺眼猩红的涂鸦、散落在地沾着泥土和疑似血迹的棍棒、凉亭柱子上深深的砸痕、还有地上那片令人揪心的、老张头挣扎留下的拖拽痕迹和一大滩深褐色凝固物。

涂鸦满是字迹歪歪扭扭的“操X的!”、“垃圾世界!”、“滚蛋,烂婊子!”

“这么热的天,蒙面?”应璇玑教授冷静的声音在压抑的气氛中响起,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照片。

赵刚的语气很不屑:“对!和港台电视剧里一样,都戴着那种黑丝袜,只露俩眼睛!”

应璇玑再问:“有组织?”

赵刚肯定道:“从手法看,破坏性强,不计后果,打人下手狠毒,像是有组织的社会混混干的!我们一开始就重点排查了城东‘铁头帮’那帮人,还有几个常年在公园附近游荡、有前科的小流氓团伙。但这帮人要么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要么作案风格对不上——他们图财,不会干这种纯粹发泄破坏、还打伤看门人的事,风险太高。”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排查陷入了僵局。

不是那些“有名有姓”的混混团伙,那会是谁?

蒙面,意味着身份隐藏;动机非图财,意味着画像困难;手法凶残,意味着潜在威胁极大。

姜凌专注地看着照片,内心震动。

这场景充满了原始的破坏欲和扭曲的宣泄感,与她课堂上分析的许多青少年群体暴力事件案例,隐隐有某种呼应。

但赵大队长他们的判断也基于经验——通常,这种规模的恶性破坏和伤人,确实更像是成年混混所为。

应璇玑教授继续冷静提问:“现场还发现了什么特别的物证吗?”。

技术中队的负责人站起来:“棍棒和喷漆罐都是市面上常见的便宜货,很难追查来源。不过我们在被砸碎的石雕附近,捡到了几片撕碎的彩色贴纸,像是卡通贴画或者某种标识的碎片。另外,在喷了红漆的一个长椅下面,发现了一个踩扁的、很普通的塑料打火机,上面印着一只小浣熊的图案,像是小卖部卖的那种。”

他顿了顿,指着其中几张照片:“另外,有几处喷漆的图案,线条很幼稚,像是小孩子乱涂乱画,而且喷的高度,普遍偏低。”

“喷漆高度偏低?幼稚的涂鸦?”应璇玑教授的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她示意技术员将这几处喷漆和贴纸碎片的特写照片放大。

姜凌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些细节,指向了某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