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虐待

消毒水的气味在病房弥散。

看到小宇在闻秀芬的安抚下不自觉的颤抖渐渐消失, 姜凌内心略安。

姜凌轻声问闻秀芬:“闻大姐,晓月一个人在家?”

闻秀芬知道姜凌在担忧什么,微笑着解释道:“放心吧, 晓月吃过晚饭, 在家写作业呢。她现在上初中了, 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留在这里没问题的。”

虽然知道这样有点打扰闻秀芬的生活,但眼下小宇像只受伤的小兽,只有闻秀芬在身边才能有一丝安全感,也只能先麻烦一下闻秀芬了。

姜凌道:“等小宇睡着了, 您就回去吧,这里有医生、有护士, 还有派出所警察,没事的。”

闻秀芬看向站在窗边的两名警察。

李秋芸和吴建斌都刚从警校毕业,年轻的面庞犹带着几分青涩与稚气。明明还是那两张熟悉的脸,但闻秀芬感觉他们俩的精气神和之前在派出所见的到有了很大不同。

到底是哪里不同了, 闻秀芬也说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李秋芸的眼神里少了迟疑, 多了锐利;

或许是因为, 吴建斌的表情里少了随意,多了几分责任感。

现在这两名警察, 让闻秀芬感觉和之前的姜凌有几分相似,让闻秀芬放心与信任, 她看向姜凌:“好,有事我就叫他们。”

姜凌站起身,走到李秋芸与吴建斌面前:“小宇交给你们照顾,请确保他的安全, 配合医生治疗,有任何情况,立刻通知我。”

“是!保证完成任务!”

两人几乎是同时挺直腰背,声音虽轻,但干脆利落,眼神里闪烁着亮亮的光芒,和先前的慢条斯理、束手束脚的模样完全不同。

姜凌微微点头,唇角浮现一丝欣慰的弧度。

她能感受到,这两个初出茅庐的警校生,已经在这场案件中经历了蜕变——他们不再只是机械地执行命令,而是真正开始理解警察这两个字的重量。

李秋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姜……凌姐,那张明辉该怎么处理?”她原本想唤一声姜老师,又觉得这样太生疏,便改成了凌姐。

姜凌的眼神冷了下来:“刑事案件立案,依法严惩。”

短短八个字,让李秋芸感觉到了姜凌的决心。遇到家庭暴力,姜凌没有选择和稀泥,而是以一种宣战的姿态在保护弱小、对抗施暴者。

吴建斌相对稳重一些,他来到派出所有段时间了,与魏长锋一起处理过几起家庭纠纷,一般都是以调解为主。现在直接刑事立案,张明辉面临的将是牢狱之灾,那孩子怎么办?

想到这里,吴建斌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小宇呢?”

姜凌的视线落在鼻息渐渐平稳的小宇身上:“会有办法的。没有父母,还有社会,还有政府。”

吴建斌与李秋芸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姜凌的态度再一次告诉他们——即使发生在家庭内部,法律也不会容忍任何暴力行为的发生。而警察的职责,就是保护弱小、打击犯罪。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闻秀芬低声安抚小宇的絮语。

姜凌最后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背影挺秀如竹,步伐轻盈而坚定。

此时的张明辉,正蜷缩在派出所临时羁押室的木头长椅上。

铁栅栏外昏黄的灯泡彻夜亮着,这个不足六平米的房间里,汗臭、尿骚和劣质烟草味混杂在一起。隔壁关着个醉酒闹事的混混,每隔半小时就踹一次铁门,哐当的巨响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张明辉的脑子像跑马灯一样转个不停,有点晕。

不过就是关起门来打孩子,为什么要把他铐起来?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

明明上一次派出所民警处理方式和风细雨,既没铐他,也没关他,批评教育了一番之后就放他离开。

为什么这一次如此严肃,如此无情?

张明辉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多管闲事的闻秀芬,暗自琢磨着等他出去之后一定要狠狠地报复她。厂里不是一直想要他的印染提亮方法的专利吗?他就用这个要挟厂领导,把闻秀芬开除!把她赶出厂去。

一个寡妇,还带着个读书的女儿,没工作、没房子,看她怎么活!

骂了半天闻秀芬、幻想着她孤苦无依的凄惨模样之后,张明辉感觉心情舒畅了一些。可是很快,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如果他出不去了呢?如果他被警察抓起来判刑呢?

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冷汗大颗大颗地自头顶冒出,顺着额角流到脸颊,再从脖子滚下来。

张明辉忽然从木椅上翻身坐了起来,拼命地给自己打气:不会的,不会的!

父亲教育儿子,警察最多就是批评两句,怎么可能会把他抓起来呢?

不都说家庭内部矛盾,内部处理吗?以前他打老婆的时候,哪一次被抓过?就算是人死了,不就是赔点钱了事吗?更何况这一次他下手有轻重,小宇肯定没有生命危险,养两天就好了,不怕不怕。

想到这里,张明辉长吁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

对了,单位还要重用他呢,一定会想办法捞他,不可能放任他被警察处理。

临时羁押室很热、很闷,长椅很窄、很硬,张明辉躺了一下,背后热得冒汗,又坐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张明辉眼前忽然闪过姜凌那双凌厉的、喷射着怒火的眼睛。

对了,张明辉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因为这双眼睛,太亮了。

就仿佛是暗夜里的光束,照亮了他心底那藏得很深、很深的阴暗。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警察,让张明辉害怕。

次日清晨,当警察打开铁门时,张明辉的背心已经湿透。

他被带进询问室,看到坐在铁桌对面的姜凌时,昨晚的心悸再一次出现。

“警察同志,我真就是教育孩子。”张明辉搓着手,喉结上下滚动,“棍棒底下出孝子,老祖宗都是……”

“张明辉!”

姜凌“啪”地一声,将医生的伤情鉴定报告甩在桌上。

“小宇的后背与前胸伤痕累累,有皮带扣的矩形淤血,衣架挂钩的弧形挫伤,还有拇指大小的圆形烫伤。医生共数出27处新旧伤痕,3处陈旧性骨折。你说这是教育?我看这是虐待!”

看到伤情鉴定报告,张明辉眉心直跳。听到“虐待”这两个字,他的面孔抽搐了一下,看着有几分恐怖。

他急切地往前一扑,整个人的上半身恨不得扑到了桌面上:“不可能,那是我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可能会虐待他呢?”

魏长锋上前一把按住他肩膀:“老实点!”

张明辉死死抓住魏长锋的手:“魏警官,你是知道我的,小宇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会虐待他呢,是不是?我是个读书人,知道严是爱、松是害的道理,从小就严格要求小宇。我……我就是气狠了下手没个轻重,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魏长锋皱眉,甩开张明辉的手,冷着一张脸:“上次批评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认错态度良好,可是结果呢?不到两个月,你又打孩子,把孩子差点打死了!”

张明辉知道魏长锋面恶心软,忙哀求道:“是是是,是我错了,我改正得不够好。这一次我接受批评,接受教育,接受你们的监督,保证决不再犯。”

魏长锋看向姜凌。

姜凌眸光冷冽,声线清晰:“虐待儿童罪,刑事立案,致重伤可处2-7年有期徒刑。”

张明辉的脑袋“嗡”地一声响。

刑事立案?

昨晚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慌忙为自己辩解:“警察同志,我真的只是气得狠了下手没个轻重,我保证改!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好好管教孩子。我小时候,我爸就是这样教育我的,家里的烧火棍,我爸都打断了好几根,所以我才能够从小山村里出来,考上大学当上技术员,对不对?”

姜凌没有说话,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魏长锋却气得一跺脚:“你爸打你,所以你就打儿子?这是什么道理!我告诉你,你现在认错已经晚了!小宇身上新旧伤痕叠加,多处陈旧性骨折可以证明你持续性、经常性地对他施加虐待行为。我们派出所认为你涉嫌虐待罪,已呈请刑事立案,将转交市局刑侦支队处理。”

张明辉再不懂法,也知道刑事立案、移交刑侦支队处理不是件好事。

他再也顾不得形象,整个人滑倒在地,一把抱住魏长锋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不行,不行!我只是打儿子,又没打别人,怎么就虐待了?魏警官,你们不能不管我啊,我没犯罪,我没犯罪!”

魏长锋扯了半天,也没扯开张明辉的手,急得脑门子也有些冒汗。

张明辉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卖起惨来:“小宇的妈妈去世得早,我心情不好,我承认,我喝了酒有些控制不住力道,但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喝酒,也绝对不会再打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儿子,好好和他讲道理,绝不碰他一根手指头,好不好?”

张明辉的哭喊声在询问室里回荡。

“小宇妈妈是怎么死的?”

姜凌的话,让张明辉的哭喊戛然而止。他目光闪烁,气焰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病,生病。”

“什么病?”

姜凌的声线依旧稳定。

张明辉慌张改口:“摔,摔伤了。”

姜凌再问:“摔在哪?在哪里摔的?在哪家医院治疗?”

张明辉忽然就耍起赖来:“你们问这个干什么?小宇妈妈去世我也难过,但生活还得继续啊。我承认,先前对小宇不够好,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一定会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将他抚养长大,教他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对祖国有用的人。你们要是把我抓起来了,小宇怎么办?难道把他送孤儿院吗?小宇胆子小,我怕他受欺负,我不放心!”

这套说辞,是张明辉的杀手锏。

如果抓了他,小宇谁来管?哪个警察愿意接手这么繁琐复杂的案子?

姜凌缓缓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锋利似刀。

张明辉趴在地上,仰望姜凌,不知道为什么呼吸一滞,感觉自己像一只蝼蚁。

姜凌语速很慢:“张明辉,你看着我。”

张明辉张着嘴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姜凌。

姜凌道:“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一样读书、考警校、当警察。在畜生一般的父亲身边长大,还不如交给社会抚养。至少,不会每天提心吊胆,不会挨饿关禁闭,不会遍体鳞伤,不会身心受创!”

张明辉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警察竟然在福利院长大。

他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