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午,全国科学大会于大会堂隆重开幕,包括台省在内的30个省、直辖市、自治州代表团……”
严继刚一走,祁放再不在,家里总好像少了些什么,连听广播的都换成了祁严遇。
小朋友跟当年的舅舅一样,兴致勃勃趴在桌边听,还问严雪:“爸爸去参加的就是这个大会吗?”
“对啊,你爸爸去参加的就是这个,代表他和他的老师去的。”
严雪刚把小女儿哄睡着,满了月的小婴儿脸蛋白嫩嫩,肉嘟嘟,两个小拳拳握在脸边,再也不会被哥哥嫌弃丑了。
她哥哥呢,听说爸爸上广播了立马表示,“将来我也要去开这个大会,开车去。”
这孩子这两年长高了,对车的热情倒是没减,已经对他爸爸的自行车跃跃欲试有一段时间。
二老太太就在旁边收拾东西,“好好,开车去,将来严遇把太姥姥也带上。”
说着又拿起一个高压锅问严雪:“这个也能邮走吧?挺老贵买的,送人可惜了。”
中科大的研究生院已于这个月1号在燕京建成,严雪和祁放都要走,自然不可能把老太太和孩子留下。
于是二老太太刚跟着孙女孙女婿从农村来城市没几年,又要跟着孙女孙女婿进京了,做梦都不敢这么想,只觉得不真实。
就是这回走得远,家里的东西肯定不能像上一回那样全带着了,尤其是活物。
两只狗岁数也大了,正好是从刘家抱过来的,刘卫国准备带回自家去养老,吃不完的几只鸡老太太也准备送人。
剩下的东西还有很多,严雪是有发货经验的人,干脆准备发个零担都带到燕京去。
听老太太这么说她看了一眼,“这个能邮,除了特别大特别占地方的都能邮。”
东西还是当初她为了培育菌种买的,只用了两年,试点就建了起来,现在已经单纯只做家用了。
老太太闻言,放心地把高压锅放下,又去看家里注定不可能带走的桌椅,“可惜了,东西都还挺好的。”
老人家会过日子,东西在手里修了又修,补了又补,也舍不得丢一样。
这边正收拾,外面有人敲门,“请问祁放同志跟严雪同志是住在这吗?”
严雪出去一看,发现还是个穿制服的,“我就是严雪,同志您是有什么事吗?”
对方进了门,才拿出一个本子,说:“关于吴行德前年在长山期间的工作问题,想跟你了解一下情况。”
竟然是来查吴行德的,上面这场清算在持续了一年后,终于轮到了吴行德。
其实吴行德回去后的确想和现在的妻子离婚来着,但有些事上船容易下船难,何况他妻子以前才是主动离婚那个。
当年为了离婚,他大舅哥还逼死了他妻子前夫家的人,任他理由说破,他妻子一眼就能看穿。
见她家有权有势就急吼吼攀上来,现在看她家不行了又想撇清关系,哪来的好事?
还说什么先把他摘出来,等他站稳脚了再想办法拉他们,真当她是个傻子?
吴行德现在一无技术傍身,二也是二婚老男人了,想故技重施,再攀上个厉害岳家帮他解决问题也不可能。
于是这艘他兴冲冲登上的大船缠着他,拖着他,终是将他也一起拖进了水底。
证据严雪还留着呢,就算这一回清算不到吴行德,过两年全面清理队伍内部,她也会交上去。
当然她也没有添油加醋,吴行德自掘坟墓,已经和那些人牵扯太深,就算她不添油加醋,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只是没想到这边刚送走清查的人,第二天就又来了两个,来重查当年苏常青一案的。
祁放和魏淑娴的申诉还是被看到了,也得到了重视,那瞬间连严雪心里都有一酸,为祁放和魏淑娴终于等到了这天。
只不过祁放不在家,没能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她将祁放在燕京参加科学大会这事告诉了对方。
对方显然是按地址找来的,并不清楚这事,又跟她了解了一些情况,就告辞走了。
严雪立马写了封信告诉祁放此事,只不过比信更快一步,祁放先见到了那两个负责调查的人。
当时他刚结束一天的会议回来,在旅店见到的对方,那一瞬不知为什么,也想到了严雪。
严雪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也会觉得高兴吧,为他,为师娘,也为了老师。
祁放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平静,回去和同住一屋的人说了声,就在旅店与对方进行了谈话。
对方主要是来跟他核实当初的一些细节,尤其是他交上去的那几封信,再三向他询问信件内容是否属实。
苏常青当初被打成叛国,就是因为留过苏,因为有与境外往来的书信。所以祁放提交的材料里,主要就是这些书信及翻译。
但书信原件早已被毁,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交上去那些是真实内容,所以才会来找他核实。
祁放不是喜欢废话的性格,闻言也没多做解释,只问:“有我没看过的书和资料吗?”
这两人就有些意外了,但能负责旧案重查的都不是傻子,还是依言去找了份旧报纸过来。
找的是之前的燕京日报,祁放才进京没几天,根本不可能看过。
东西递过去,祁放默默看了一会儿,又递还给他们,然后当着他们的面一字不落背起了上面的内容。
两人就没见过当众表演背东西的,从一开始的错愕、不信渐渐变成了后面的惊叹、麻木、习以为常。
感觉差不多了,祁放才停下,望着他们,“老师那封信里有不少学术内容,我都看过。”
因为都看过,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也清楚吴行德同样知道,才会那么愤怒。
但还好这个世道再烂,依旧在漫长的黑暗过后,迎来了光明。
那些泯灭人性的,践踏道德的,无视法律的,终将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那些兢兢业业的,呕心沥血的,默默付出的,也终将迎来一个正名,一个公道。
祁放一把人送走,就提笔给严雪写了一封信,分享给陪他走过黑暗的那个人。
信才寄出去,就收到了严雪的来信,那个人也和他一样,第一时间想要将消息分享给他。
祁放指腹摩挲过那些温柔漂亮的字迹,感觉心前所未有的定,感觉这就是自己未来的所有方向。
能有这样一个人想他,懂他,和他心有灵犀,是他在这场漫长的黑暗结束前,就已拥到怀里的暖光。
3月31日,为期14天的科技大会在大会堂顺利闭幕,并举办了颁奖仪式。
祁放两度上台,分别领取了项目的优秀成果和他个人的先进科研工作者。
他也是唯一一个作为课题第一参与人,而非主持人,拿到先进科研工作者的,给不少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着优秀成果那一张上面熟悉的名字,祁放沉默良久,将这得来不易的奖状邮给了师娘魏淑娴。
这是老师的荣誉,就应该交给师娘,让师娘知道老师的努力没有白费,付出没有被辜负。
而这次科技大会对苏常青的认可,同样透出一个信号,距离他翻案应该不远了。
果然四月里,人民日报发出报道,为在狱中含冤而死的苏常青教授洗清冤屈,恢复名誉。
看着上面罗列出的一条条贡献,祁放许久没说话,默默将严雪拥在了怀里。
这一份报纸,他同样珍而重之地邮给了师娘魏淑娴,沉甸甸的,带着两人的渴盼已久得偿所愿。
没想到魏淑娴也想着他,给他写了厚厚一封信,还带来一个消息,省里要为苏常青举办骨灰安放仪式。
不仅骨灰安放仪式,苏常青的照片也将被放入清工大的校史资料室,作为有着杰出贡献的学校元勋。
“咱们也去一趟吧,好歹去送老师一程。”严雪看完信上的内容,跟祁放说。
其实他们已经准备走了,就在这几天,祁放回来说已经找到了房子,在燕大附近。
但这都无所谓,那个令人钦佩的老师、教授、科研工作者,那个影响了祁放一生的人,她也想去见见。
唯一不方便的,是他们家情人节宝宝还在吃奶,只能带着她一起去见见爸爸的知遇之恩了。
两口子没多耽误,于骨灰安放仪式前一天赶到了清市,彼时魏淑娴已经回到了市里,却没有回她曾经和苏常青住的地方。
几年过去,魏淑娴鬓发已白,老态尽显,眉宇间只剩夙愿得偿后再无牵挂的平静。
严雪一见就知道,这一回没人再能拦得住她,阻拦住她走向苏常青的脚步。
看到祁知遇小宝宝,她眼里才多出些鲜活的柔暖,“怎么眼睛也像小放?倒是其他地方都像你。”
严雪也不知道怎么祁放的桃花眼基因那么强大,两个孩子都像他,没一个是她这种圆眼睛。
不过这孩子性子倒是比哥哥好,至少对她的老父亲比哥哥好,祁放有一次还抱着她说:“怎么不都是女儿?”
显然对儿子小时候是怎么跟自己作对的历历在目,倒是祁严遇小朋友早不记得了,这两年跟爸爸的关系也逐渐转好。
尤其爸爸能带他去摸那些机械摸那些车,之前带着他和严雪去省城玩,还领他去看了真正的坦克,给小家伙兴奋坏了。
当然祁知遇小宝宝虽然跟过来了,却不能跟着爸爸妈妈去公墓,暂时由王正荣的媳妇帮忙照看。
骨灰安放仪式那天天有些阴,却没有下雨,沉沉压在公墓上方,显得格外肃穆。
仪式一共来了近百人,除了当地委员会,还有学校领导、老师、科研同行、一些苏常青曾经教过的学生。
别管这些人当初怎么做,如今又是怎么想,苏常青总算得到了他应得的哀荣和尊重。
不像原书里,因为研究成果被吴行德盗用,一直到祁放死,静液压研究史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在那些平反名单中,他也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个,被吴行德偷来的荣誉掩盖了所有光辉。
要不然祁放也不会那么恨吴行德,那么恨自己,把自己一生都耗了进去,不过四十几岁便已油尽灯枯。
还好一切都不一样了,苏常青的一生心血没有被偷走,祁放也身体好好地站在她身边。
严雪随着祁放一同上前,鞠躬,将准备好的白花放到苏常青墓前,赠这位可敬可爱的祁放恩师。
也赠那些同样在这场动荡中蒙难的科学家、科研工作者们,希望他们如苏常青一样,都能等来一个虽迟但到的公道。
从公墓回来,祁放又带严雪去祭拜了自己的外公,这个陪伴他整个童年的亲人。
老爷子同样是文人,同样是条件不错的家庭出身,唯一幸运的,就是在一切开始之前早已离世。
所以这场动荡没有波及到他,他还能在青山绿水间安静沉睡,陪着他两个早逝的儿子。
在两个舅舅的墓碑上,严雪看到了老人家的书法,气势恢宏,而且自带一股洒脱。
也是,三个儿女都早逝,他三度白发人送黑发人,要是不洒脱,早想不开了。
严雪想到了祁放的字,也是后来他改用的名,“你的字是姥爷给你取的吗?”
“嗯,姥爷临终前取的。”祁放的回答并不让她意外,“他希望我不要难过,能够开阔舒朗。”
难怪会用纾,只可惜造化弄人,原书中他大半辈子都没能开阔舒朗。
“那你的名呢?”严雪觉得这个字不太像老爷子的风格。
果然名字不是老爷子取的,“我爸给起的,那时候快要解放了。”
祁放说完,看一眼她,像是知道她会问什么,“我哥那时候正打仗,我爸希望能旗开得胜。”
还真都是很朴实的愿望,严雪笑起来,“起得挺好的,各有各的好。”
祁放“嗯”了声,过一会儿又望望她,“雪也很不错。”
“很普通啊。”严雪说,“叫这个的一抓一大把,严大小姐就跟我同名同姓。”
“不一样。”祁放只是道,她又怎么可能和别人一样?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他意外的惊喜。这个名也只有她叫,才有不同的意义。
两人扫完墓往下走,刚好碰到阴云散去,露出一点碧空。
骤然而来的光亮让两人都眯了眯眼,才看向彼此。
“你能不能再背背我?”
“你能不能再让我背一下?”
夫妻俩同时开口,说完望望对方,眼里又同时有了笑意。
祁放那双眼睛笑起来其实很漂亮,像有光,严雪忍不住伸出手,在那眼尾上触了下。
“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的啊。”她又在上面点了点,被男人将手捉住。
祁放那动作,像是就要将她捞过去抱起来,看得她一转,赶忙把手搭上他的背。
很快祁放便将她稳稳托了起来,掂一掂,“好像有肉一点了。”
“我是长高了。”严雪强调,虽然比起两人初见,也只长高了两厘米。
但两厘米也是高啊,她从男人颈侧探出头,看着男人的脸,“你是不是嫌我重?”
“没,挺好的。”祁放的回答总让她怀疑里面是不是有点不太正经的内涵。
可他的背也是真宽,手也是真稳,严雪将脸埋进去,“真好。”
虽然这个世界再发展三十年,也没有她上辈子发达方便,却弥补了她太多遗憾和缺失。
在这里她有已经做成功的事业,有即将完成梦想的大学,有亲人有孩子,也有他。
还有一个宽阔的脊背,稳稳承着她,托着她,给她一个疲惫时栖息的港湾,一个回头就能找到的依靠。
无论她飞多高,走多远,她身后都不是空着的,是她两辈子终于找到的安全感。
严雪听到祁放“嗯”了声,似乎很赞同她这话,正想再说什么,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你是不是背着我绕路呢?”
祁放脚步都没有停一下,神色、声音也都如常,“没有,这就是下山的路。”
严雪才不信,“你蒙谁呢?咱们上山的时候都没用这么长时间。”
为了找到证据,她还赶紧看了眼四周,“上山走的也不是这条路,我又不是不会看。”
这回祁放不说话了,被她在肩上拍了下,“行了,你放我下来吧,再不赶紧回去知遇该哭了。”
等两口子回去,小家伙果然已经哭了好半天,看得严雪狠瞪了祁放一眼。
祁放也不敢吭声,默默给媳妇拿包,给闺女把换下来的尿布洗了,嗯,这一回没冷脸。
等两人回到长山,就是真正准备出发了,房子都已经在之前卖了出去,只等搬家。
因为大多数东西都已经用零担邮走,他们要带的并不多,却还是有很多人都过来送了。
刘卫国、周文慧、郎月娥、郭长安……甚至还有前几年就已经嫁人的高带娣和严雪带出的徒弟。
严雪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怎么来这么齐?我和祁放又不是一次都不回来了。”
这里是她梦开始的地方,也有她太多情感和牵绊,将来有机会,她还会回来看看的,相信祁放也一样。
但众人还是将他们送上了车,一路挥着手,直到在视线的尽头再也看不到。
两天后,火车在燕京站停住,严雪和祁放抱着孩子,背着东西,扶着二老太太,牵着祁严遇从车上下来。
严继刚早就收到消息,提前等在了站台,“这边!奶奶姐姐这边!”
人跑过来,一件格子衫,满身书卷气,再也不是当年送严雪走时那个只敢偷偷抹泪的小男孩。
不等祁放去背二老太太,他甚至一弯身将奶奶背了起来,“姐夫我来吧。”
稳稳走在前面,终于也长成了一个可以给人依靠的大人。
严雪看着,没再说什么,转头和祁放对视一眼,也带着一双儿女走向了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