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没有出现过的人,却被写在了研究人员的第一位,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其他。
但人没有出现,也可能是被下放了,目前并不从事科研工作,省拖的人还是委婉地问了问情况。
祁放当时的眼神他有些无法形容,“老师十年前就因为留过苏含冤入狱,在狱中自杀了。”
轻而易举夺取了他的所有语言,让他感觉连拿在手里这份报告,都变得无比沉重。
而且这样重要的一项研究,主体竟然是十年前做的。如今十年过去,依旧没有人攻克这个十年前就该被攻克的难题。
省拖的人心情很复杂,更感觉到悲哀,为苏常青这样的科研人员,为这些年停滞不前的科研进度。
但课题主持人和第一参与人区别还是很大的,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报去科学大会,只能拿着报告去找人商量。
“你说这是苏常青的项目?”厂里显然有人知道苏常青,听他说,拿过报告看了看。
见上面果然是那三个字,又有些感慨,“人都死了十年了,没想到还能在报告上见到他的名字。”
“很出名吗?”碰到了一个似乎知情的,负责这件事的人也就问了问。
“建国后第一批赴苏留学生,还参与过我国首台拖拉机的研发,算是液压系统这方面的权威了,咱们现在用那液压系统就有几个元件是他设计的。”
看来在专业领域内确实很出名,可惜依旧逃不过,比他更出名更有贡献的,当初又何尝逃过了?
众人沉默,这些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哪怕镣铐已然摘去,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依旧会下意识先在脑子里转三圈,生怕哪句说得不对招了灾。
于是没人再说起苏常青,更没人提起他的遭遇,像是约好了一般,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面。
“别的先不说,这种技术上的突破性革新,一个优秀科研成果还是可以报的。”
明年开春这个全国性的科学大会已经筹备有段时间了,会上将评选出先进集体、先进科技工作者和优秀科研成果。
静液压系统的研发成功,无疑推动了国内工程机械和农业机械的发展,一个优秀科研成果肯定能评上。
让省拖犯愁的其实是要不要给祁放报先进科技工作者,报吧,项目主体是苏常青研发的;不报吧,东西又是祁放完成的。
也是祁放这人认死理,换个人,人都已经死了,还是背着罪名死的,可能也就写自己的名字了。
但他偏不,一定要将老师的名字写在第一位,让所有看到报告的人都知道这是他老师苏常青研发的。
可也是因为他认这个死理,反而更让这些见过太多背叛的人生出好感,有人沉吟了下,“里面都有哪些部分是他完成的?”
“后面这几个新设计的元件。”负责此事的人已经跟祁放问过,闻言很快将报告翻到那几页。
“那也不少了,而且他是在没有科研经费,也没有他人辅助的前提下,自己想办法完成的吧?”
这些年的科研环境一直很艰苦,但艰苦到什么经费都没有只能靠自己的,众人也是生平仅见。
所以一开始说祁放做出了静液压系统,才没人信。哪怕现在知道里面主体是苏常青做的,依旧让人不可思议。
几个元件做得太精妙了,既精简了数量,又与系统完美契合,可不像只有一朝一夕之功。
苏常青别的不说,倒的确是收了一个好学生,不论从人品上还是能力上来说。
省拖商量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给祁放报这个先进科技工作者。不为别的,就为他的锲而不舍、艰苦奋斗。
至于苏常青的事,他们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不过看国家对科技工作的重视,这些历史遗留问题应该迟早也会得到解决。
于是这份报告没有经过任何修改,就这么递了上去,只在给祁放申报先进科研工作者的资料里加了份说明。
而祁放在省拖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收拾收拾东西回到家,严雪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了,只是穿得厚还看不出来。
祁严遇小朋友已经知道家里将迎来一个新成员,倒是一改往日的捉奸大队作风,还挺期待的。
这年代的小孩子没什么独生子女意识,反倒是家里兄弟姐妹少,容易在外面受欺负,毕竟人家打架一喊都能喊来一大堆。
祁严遇小朋友心眼子多,倒是没被欺负,但是人家都有,就他没有,总好像他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这下他也有了,立马大胆畅想,要有个弟弟跟他一起玩汽车,再有个妹妹管他叫哥哥。
想得还挺美,然而很快就要开始严抓计划生育了,弟弟妹妹他只能拥有一个。
就这一个还是家里的意外,眼看就要改革开放,以后计生用品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突破防线。
幸运的意外小朋友赶在风雨来临前成功着陆,舒舒服服窝在严雪肚子里,时不时伸伸胳膊蹬蹬腿。
只是没想到她还没跟着妈妈一起上考场,先跟着妈妈一起升了官。
九月末上面的批文下来,正式在长山建市,将周围几个镇包括白松县都划了进来。
长山县林业局跟着水涨船高,一下子也由县局升成了市局,跟原本负责管辖他们的江城市林业局平起平坐了。
这让很多人都没有想到,尤其是那些消息不灵通的,盯着文件看了半天,突然感慨一句瞿书记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别看去年汤书记升到了市里,但去了市里也坐不上一把手,反倒是瞿明理现在比他位置高了。
也不知道汤书记知道,会不会后悔自己升早了。不过也不一定,搞不好人家瞿书记早就知道了,才不升的。
别说,他背景好像确实挺深来着,不深去年也不敢硬刚上面下来的检查组。
县林业局一下子升成了市林业局,严雪虽然职位没变,级别却提升了,变成了正科级。
年仅二十六周岁的正科级,还是实职,而不是主任这类,别说长山,放眼全国都未必能有几个。
单论级别,严雪已经跟长山建市前的瞿明理一样了。只不过瞿明理本就是来下面避风头的,如今风头过去,估计很快就会升走。
晚上祁放去接严雪下班,见到培育中心的牌子已经换了,还看了严雪一眼,“当上大官了,严科长。”
其实科长算什么大官,燕京一个牌子掉下来,就能砸到三个。严雪听着,却想起自己当初决定拿出木耳栽培方法时的戏言。
虽说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她当时的确有点为形势所迫,没想到七年过去,她还真给自己捞了个官当。
严雪笑弯起漂亮的眉眼,“只是口头说说吗?就没有点什么实际的贺礼?”
祁放人还坐在自行车上,闻言扫她一眼,抬手松了松领口,“你想要什么贺礼?”
这一松,他身上那点冷淡立马被其他取代,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相比八年前,她想看看他锁骨上的痣他都不让,他现在倒是很会了,会一本正经甚至无意识地撩。
八年时间过去,男人眉眼间那一点少年气也彻底褪去,看着却反而更有韵味了。
就是时间不对,严雪手护着肚子,不无遗憾道:“先记着,等以后再给。”
祁放也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话语意味不明,“没关系,先预付一部分也可以。”
这个预付一出,让严雪又想到一些东西,也是这男人这两年越来越会了的……
不过大白天的,她还是赶紧克制住了,小瞪男人一眼,坐上了自行车。
车子平稳骑出去,前面祁放又问她:“牌子都换了,车上的字是不是也得重新刷?”
“嗯。”严雪抱着他的腰,“不过不着急,中心今年又买了一台解放,过几天就到,等到了一起刷。”
虽然去年出了一些事情,但木耳的销售量并没有受到影响,中心菌种的销售量也是。
年底他们就收回了买那辆车的成本,今年年初的订单也首度超过了十万瓶,中心开会商量过后,决定再买一辆车。
一来彻底吃下省内剩余的市场,二来如果有余力,也可以适当地往省外扩展一些。
现在毕竟不同了,上面也在支持大家发展经济,甚至再过个两年,还会迎来改革开放。
时代的车轮在开了十年倒车后,终于以快速且不可阻挡的气势一路向前,还将越滚越快。
一星期后,培育中心的第二台解放CA10送到,祁放再次拿起刷子,在上面刷上了名片。
这次“江城市长山县”变成了“长山市”,一个崭新的开头,也仿佛一段崭新的开始。
两辆车齐齐出动,原本因为产量增加而略显紧张的用车立马压力大减。另一边,澄水那边的新菌种试种也大获成功。
澄水那边是直到十月份,所有耳木全都进入越冬管理后,才将详细数据整理好送过来的。
不仅有数据,试种林场的技术人员经过这几年的种植,也有了经验,还添了点自己观察到的东西。
郭长安杂交出这个品种产朵数量其实跟之前的菌种没有太大差别,但朵更大肉更肥厚,所以产量会高一些。
为了拿到更多反馈,这1000瓶菌种所产出的木耳并没有销往其他地方,都在市里的蔬菜副食商店和下面的几个供销社进行售卖。
严雪他们还没事就过去看看,问问买了木耳的人觉得好不好吃,目前看来反响都不错,就是严雪也更容易被人认出来了。
因为东西好,卖得快,蔬菜副食商店还赶紧又进了一批,可惜澄水今年种得少,没够卖。
于是随着数据一起过来的,还有澄水的订单,想把明年的菌种都换成这种新品种。
要换成新菌种,就不能是以前那个价格了。这个菌种是杂交出来的,培育上也比普通菌种麻烦一点。
严雪将价格提到了六毛,澄水那边商量过后,竟然也同意了,一口气要了15000瓶。
在几个种木耳的镇中,澄水的东西一直是最好卖的,说到底还不是当初严雪打下了好名声。
但再好的名声,也得有好东西来支撑,澄水要是把东西做差了,没几年积累起来的口碑就会彻底崩塌。
所以既然知道有好菌种,他们当然得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再一次和其他镇拉开差距。
而只要他们是第一个卖的,哪怕只比别人早一年,依旧能靠着这点优势,把本就很好的口碑和销量再往上推一推。
签完订单,又送走澄水来的人,严雪立马把郭长安叫来,就这份详细数据进行了分析和讨论。
在严雪升上经理,更多着手于中心事务后,郭长安这个技术员已经能支撑起半个中心的技术研发。
他所做出的成绩也没有辜负他这些年的努力,严雪已经决定明年建市后的第一个先进个人,中心就报他了。
一来严雪已经拿过好几次,不在乎这一次,郭长安研究出这个杂交菌种,也足够他拿到一个先进个人。
二来高考马上就要恢复,严雪想考大学,明年就可能不在中心不在局里干了。
虽然在这里经营了七八年,她也舍不得,但这里应该是她人生的起点,而不是二十几岁就定下的终点。
严雪是一定要走出去的,当然即使她走出去了,也会帮中心帮长山做好下一步计划。
时间就在这种忙碌和等待中一天天过去,直到十月下旬,报纸、广播、学校都在通知,国家恢复高等学校的招生考试了。
停了十年,盼了十年,在很多人已经认定了读书无用的今天,高考终于恢复了,且无需单位推荐。
只要能考出好成绩,就能上好大学,就能走出一条和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
严雪回去后就通知了严继刚,没想到严继刚反应比她想的还快,当天下午就坐车回了家,回来拿自己的高中课本。
77年的高考很赶,十月下旬通知,不到一个月就要开始考试,根本没有多少复习时间。
好在严继刚今年才高中毕业,学过的东西都还没忘,他平时又一向成绩很好。
少年眼睛很亮,“我听说燕京有个外国语学院,专门学外语的,里面还有外国老师,我想试试。”
不用人说,不用人劝,他自己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又想走怎样的一条路。
这个曾在严雪羽翼下栖息,也陪严雪走过艰难时光的弟弟,终于要展翅飞向自己的天空了。
严雪眼神欣慰,二老太太同样,看着眼前这对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孙子孙女,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还拉着严继刚的手,“考大学好,考大学好啊,咱老严家还没出过大学生呢。”
孙女婿毕竟不姓严,不算,考上了大学也不是老严家祖坟冒青烟。
老太太正美呢,就听严雪笑着道:“那正好,我也想参加今年的高考,说不定到时候就有俩了。”
老太太立马不太好了,看她的肚子,“你这都六个多月了,能上考场吗?”
严继刚也有些担心,“会不会太累了?要不姐你等等,明年再考,明年再考也一样。”
倒是祁放很平静,见二老太太望自己,还帮着劝二老太太:“她想考,就让她试试,不行明年还能考。”
自从祁放问严雪,严雪说是时候了,他也二话不说选择了信任,两人间就有了一种默契。
祁放不问,严雪不说,但偶尔严雪会露出一点东西,比如这次恢复高考,她就提前几个月便开始复习了。
祁放能猜到多少是祁放的事,严雪大大方方的,反而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二老太太看到,祁放甚至一本正经帮她扯理由,“工作不好干,她想看看多学点东西。”
真的是欺负老人家不识字,看不懂,而且这两句拆开还都是实话,就是放一起没一毛钱关联……
孙女跟孙女婿都是有本事的人,二老太太自觉自己什么都不懂,见祁放不反对,也就没再说什么。
就是难免更注意严雪的身体,尤其是晚上,不许她看书太晚,累坏了自己,也累到孩子。
当然就算没有二老太太盯着,还有祁老师盯着,祁老师还每天抽时间给严雪开小灶。
这边姐弟俩有条不紊复习着,金川林场那边,严雪还让周文慧也通知了下刘春妮,怕那边没通知到位。
还好宁书记这人当副手的时候不声不响,当上书记后工作却做得很仔细,特地用大喇叭广播了好几遍,力求全林场的人都能知道。
刘春妮已经跟家里商量过了,准备报考师范学校,继续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很快报名正式开始,严雪跟严继刚全都准备好了材料,也考虑好了要报考的院校。
其实后来很多人都不知道恢复高考是1977年,还以为是1978。严雪倒是知道,却没想到这时候竟然是考前报志愿。
不是考后出了分数报,也不是考后出了答案估分报,而是考试之前就要填报好。
没有任何参考,全凭对自己成绩的估算,还要再加上一点运气,稍有差池便会和大学失之交臂。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高考停了十年,国家急缺人才,这场考试力求效率,自然是怎么快怎么方便怎么来。
严继刚不做他想,报了外国语学院的英语系,全部五门文化课考完后,还要参加一门外语加试。
严雪却是斟酌过后,才报了燕大的生物系。
木耳的人工栽培搞了这么多年,也把她搞出了一些兴趣,她想看看还能学到什么。
当然在她印象里,食用菌的人工栽培应该属于农大,但这时候的农大还叫农机学院,看名字就知道,主要研究农用机械的。
这时候各院校的学科也都很基础,没像后来分那么细,甚至作为后来人人向往的两大顶尖学府之一的清大,这时候都还没有生物系,着实让看到招生简章的严雪惊讶了下。
报名结束,省里很快将考试时间定了下来,就在十一月月底,成为恢复高考后全国首个举办高考的省份。
理科考场定在长山市一中,严雪和严继刚都在那边,只是分到了不同的班级。
家里一下子要去两名考生,其中一个还是孕妇,连中心的人都觉得不放心,专门让司机开了车来送。
其实对于严雪要考大学这事,很多人都觉得不理解,毕竟考大学就是为了找工作,严雪又不是没有工作。
严雪只和亲近这些人说了实话,“时代在进步,人也要进步,只有努力往前走,才不会被时代甩下。”
就像这些菌种,如果不加入新东西,甚至重新开始培育,几代之后就会彻底退化,逐渐被淘汰。
环境会变,政策会变,如今认知里的一切都有可能会变,只有学到手里的本事不变。
别管别人是否听得进去,严雪是揣着她家第二个崽去考试了,她家第一个崽,还有两个崽的爸爸一起去送的。
就还挺别开生面的,不管是挺着大肚子进考场,还是被自家崽和崽他爸送考。
这要是放严雪上辈子那会儿,随便一条都够上热搜了,这时候还好,但是孕妇进考场一样万众瞩目。
严雪进去这一路,就被人看了一路,检查准考证时,连监考老师都多看了她好几眼。
她没管别人的目光,卷子一发下来,就将整颗心都沉在了上面。
两辈子了,她终于如愿以偿坐在了高考的考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