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进步

祁开那番话会不会还有别的目的,如果是一开始那几年,祁放的确是没有想过的。

那时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脑子里只有老师,这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的世道。

可这世道再差,至少有一点是好的,让他在茫茫雪幕里遇到了严雪。

后来风停了,雪晴了,再艰难的路途里,有人与他同行了。

这几年他心境平稳了许多,自然也渐渐猜到,当年的事情说不定还有其他因由。

可猜到就能不在意了吗?祁开明明可以好好和他说,他了解事情的严重性,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祁开却用了那样的方式,说到底还不是只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孩子,没把他当家人。

而且祁开当时心里真一点都没有那么想吗?他在那个时候还回去添乱。

只是没想到,这些他从未说过,可严雪还是懂了……

那个姑娘,总能让你在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能更幸运。

祁放堵在胸口那口气突然就散了,大步进去,站在了严雪身旁,“我回来晚了。”

长及膝盖的大衣还浸着外面的冰寒,声音却是暖的,再也不像是祁开记忆里那个倔强而去的少年。

祁开忍不住站起身,叫了声小放,眼神定定,语气甚至带上些迟疑。

之前他去机械厂找人,一看到是他祁放就走了,只让人给他带了张纸条,让他不用来找自己,他都没有看清人。

只是那柔软显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坐在桌边那个姑娘,姑娘看过去的时候眼睛也含了笑,“不晚,我们也才说没两句。”

祁放就脱了大衣挂上,只一件毛衣罩在衬衫外,看他,“纸条上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语气出奇地平静,人看着也比当初高了半个头,有了青年的轮廓。

这个弟弟还是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长大了,有了家,也有了孩子,祁开有些复杂。

祁放却没给他时间复杂,“如果你只是想来看看,现在也看到了,我挺好,用不着你们操心。”

一句都没提自己当初过得有多不好,让祁开忍不住看了严雪一眼。

祁放对这个眼神却很敏感,“也不用想着让她劝我,她比谁都更把我当家人。”

完全维护的态度,让祁开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纯属是想多了。

人家两口子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关严家那门早退了的娃娃亲什么事?

倒是他站在这里,像一个外人,他沉默了下,“当初的事情对不起。”

给了祁放一个道歉,一个原书里祁放在临终前才得到的道歉。

毕竟当时两人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有苏常青,还有父亲的最后一面。有些结越结越深,已经很难解了。

严雪看看祁放,发现祁放的反应很寻常,只是淡淡“嗯”了声,说了句:“知道了。”

反而让祁开心里更不得劲,尤其是在听了严雪那番话,知道祁放纠结在意的到底是什么之后。

但他又没法为自己辩解,不管是不是因为祁放常年在关外,他也不是很了解,他当初的确是下意识把祁放摒除在外了。

好半晌,他才放低了声音,“咱爸一直不放心你,怕你认死理,会想不开,一回来立马让我过来找你。你要是有时间,还是回去看看他吧,这事是我做得不对,不怪他。”

说着看了眼隐约传出笑声的对面屋,“也让咱爸看看你长大了,有了家,也有了下一代,咱爸一定很高兴。”

祁放闻言却沉默了下,才看他,“你跟爸现在回来了,处境就真的很好吗?”将他问住。

那双遗传自母亲他却没有的桃花眼就那么望着他,仿佛能看穿一切,“有些人不是还待在位置上。”

这祁开无话可说,正是因为处境没那么好,他才只是来看看,而不是接人回燕京。

那个地方就像漩涡的中心,他和父亲身在其中,都无法站稳,反而是祁放离得远,不那么容易受到波及。

而且还有一件事,在祁放心里恐怕很难解开,他和父亲也没那个能力帮他解开。

“老师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不代表就没人记得,我就先不回去了,省得给你们添麻烦。”

果然还是绕不开这个结,祁开看看祁放,祁放看看他,眼神很冷静,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比起当年,祁放倒是没那么激动了,就是脊梁依旧是硬的,依旧不肯含糊过去一点。

让他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忘记老师那件事,估计跟打断他这根脊梁和信仰也没什么区别。

祁开最终还是没强求,叹口气,“也好,万一我跟咱爸处境不乐观,又被下放了呢。”

现在毕竟才刚进入1974年,离局势明朗还有两年多,处在漩涡里,谁也不确定未来到底会怎样。

只是这一叹,祁开身上那种疲惫更明显了,像是从灵魂里透出来的,还带着挥不去的无力。

严雪发现祁放的目光落在了对方身上,又很快垂下,想了想,问祁放:“严遇三周岁咱们拍的照片你放哪了?”

话题起得风马牛不相及,可祁放还是懂了,看看她,去写字桌下面的柜子里拿出箱子。

不多会儿,一张四寸的黑白照片递到祁开手上,“你拿去给咱爸吧。”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男人眉眼疏淡,女人笑眼弯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肥仔被两人抱在中间。

祁开忍不住去看祁放,祁放却已经收回了视线,他便郑重将照片收进衣服口袋,“好,我会拿给咱爸看的。”

收完,兄弟俩又没了话。有些隔阂一旦存在,就很难消除,何况两人间还隔着经历与时间。

最终祁开扯出个笑,“那我走了。”并没有留下来让这份无言继续。

祁放也没有留人,“嗯”了声,嗯完见严雪起身送客,顿一顿,还是跟着送出来。

这让祁开忍不住再次看向严雪,不无复杂地说了句:“谢谢。”

为严雪让祁放找那张照片,总算能让他爸看看儿媳妇,看看孙子,还有儿子。

也为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人陪在小放身边,让小放能从艰难里走出来。

虽然接触不多,他已经看出来这姑娘聪明、清透,而且心是向着小放的,难怪小放会愿意结婚。

严雪却只是笑笑,没说话。她为的又不是祁开,是祁放刚才看过去那一眼。

是原书中祁放苦心筹谋,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成了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消瘦的身影裹在大衣里,很快消失于门外,明明只有三十出头,背影却早没了朝气。

其实祁开也没比祁放大几岁,如今站在一起,却仿佛差出了一轮。

严雪不禁想起了当初的祁放,朝身边看去,发现祁放也刚好在此时收回视线,望向了她。

比起五年前,这男人倒是很不一样了,就是望着望着,突然问:“我能不能背背你?”

一下子让严雪想起机械厂家属院那一间半小房里,自己那句:“你能不能背背我?”

她笑起来,“好啊。”直接绕到男人身后,踮脚将两只胳膊搭了上去。

其实有一点费劲,是祁放顺势屈了膝,才稳稳将她托在了背上。

院子里的风是冷的,两人紧贴在一起,头轻轻挨着头,却感觉到了彼此体温的温暖。

祁放还把人往上颠了颠,在院子里走动起来,只是没说话。

严雪也没说话,重量却实实在在压在他背上,也压在他心里,像他生命里的一个锚点。

一个永远知道他心在哪,信任他也懂他,不可或缺的锚点。

而只要有她在,他的心就是定的,就能在黑暗中坚定地往前走,相信前方不是深渊,而是曙光。

好一会儿,两口子都这么默默依偎着,直到二老太太开门出来——“我说你俩送个人送哪去了,搞半天在院子里呢。穿这么少,也不怕冻着。”

老太太一脸没眼看,说着就要回去拿衣裳,“好歹披件大衣戴个帽子。”听得严雪赶忙跳下来,“我俩这就进屋了。”

祁放面上淡淡的,耳朵也有些红,也不知道是叫老太太看到说的,还是在外面冻的。

两人进去了,严雪才感觉手有点冷,赶忙放到暖气上暖暖,祁放还给她倒了杯热水,“喝一口。”

“都多大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回头感冒了,就知道厉害了。”

二老太太进来看到,还是拿了两件衣服给两人包上,“赶紧上炕,可别传染给严遇。”

严雪只是笑,听老太太唠叨,忍不住又想起一件事,跟祁放说了。

“严遇说他爸爸叫祁师傅?”祁放闻言沉默了下,“那他觉得妈妈叫什么?”

这还真是个问题,之前没人问,两口子也没特地跟孩子说过,都不知道小家伙到底听了些什么。

于是夫妻俩在炕上暖了会儿,感觉暖得差不多了,就去对面屋里找了小肥仔。

小肥仔知道妈妈那边有客人,已经站在炕边,玩了好一会儿舅舅的小汽车。

有早年祁放在金川小修厂给小舅子做的,还有后来在县里做的,上了弦,甚至能往前面跑上一段。

严继刚爱惜东西,一直保存得极为好,等小外甥大一点就全拿来给小外甥玩。

见两人进来,小肥仔还自己上了一圈弦,将小汽车放下,突突跑给妈妈看。

“严遇都会自己上弦了啊。”严雪立即捧场,夸了句儿子,才说起正事。

夫妻俩全都蹲在炕边,和儿子平视,“严遇告诉爸爸妈妈,你知道妈妈叫什么吗?”

小家伙鬼机灵的,也不说叫妈妈,大眼睛看看严雪,又看看门外,“小雪。”

显然这是跟二老太太学的,就是话才说完,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严技术员。”

这就是跟中心的人和附近邻居学的了,当然严雪喊祁放祁师傅,祁放有时候也会回一句严技术员。

就是严雪这名字显然有点多,也不知道有没有对的。祁放就问了句:“还有吗?”

这回小家伙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才看向严雪,“媳妇。”

祁放那脸当时就黑了,看得小家伙嗖一下跑到严雪身后,又偷偷探出个头,望他。

严雪也有点无语,平时祁放很少叫媳妇的,除非想哄她。就那么几回,还叫小家伙听去了。

最终祁放静静看了儿子半晌,“以后晚上别玩了,爸爸教你认字。”

都没给小肥仔抗议的机会,“好歹得知道爸爸叫什么,妈妈叫什么,舅舅叫什么。”

小肥仔一句媳妇,痛失可以无忧无虑傻玩的童年,当天晚上就被爸爸抓去上课了。

严雪觉得这要是有收录机,祁放都得自己录一段:“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放给小肥仔听。

不过又过了些天,等小家伙能准确报出家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并不会再乱叫媳妇时,他也真见到了爷爷。

当然是在照片上,祁经纬给祁放寄了一封信,上面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有老人家一张坐在椅子上的全身照。

东西从信封里倒出来,祁放拿着注视了良久,才递给严雪,“看看吧,咱爸。”

虽说是黑白的,依旧能看出老人很清瘦,军装挂在身上有些空荡,眼神却依稀还有当年的锋锐。

严雪仔细看了看,“其实你还是有地方像咱爸,鼻子和嘴这里。”

祁放“嗯”了声,过了好一会儿,严雪都要把照片收起来了,才低声,“以前他没这么矮。”

其实是没这么老,也没这么清瘦沧桑,毕竟在他的记忆里,父亲还是那个四十来岁身居要职的军人。

可匆匆七八年过去,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连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

这事就像是投在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很快又重新恢复了平静,甚至都没有人再提起这颗石子的存在。

庄启祥那边把人都通知到了,没几天,就在中心搞了个正式的集体面试。

多正式呢?反正谁也别说谁爸爸是谁、舅舅是谁、姑姥爷是谁,来了统一别个序号在身上,按序号认人。

也不用想着单独跟谁拉拉关系,他们中心当天全部集体活动,去个厕所都保证自己不落单。

但显然有人觉得自己门子够硬,哪怕发了序号,依旧张嘴就是“我爸是李X”,被第一个画了叉。

一看就没想来好好上班,脑子也不够用。但凡聪明点的,一看这架势,就该知道自己的门子不好使了。

剩下的就会看眼色多了,几人问了些问题,又找了点简单的活给他们干,最终挑出一男一女两个。

男的话不多,但干起活来还挺利索。严雪问了问,是家里孩子多,他是老大。

这年头当官的工资并不高,也就是五十来块,远远比不上高级技术工人,孩子一多日子同样艰难。家里的长子要负责按月买粮,上山捡柴火,十二三岁就得跟着大人干活。

女的是来面试这些人里唯一的女孩,独生女,父母生了她后就没了生育能力,自然不舍得就这么根独苗还要上山。

也因为是独生女,估计小时候没少听闲话,性子要强,脑子也聪明,是这些人中学习成绩最好的。

严雪和郭长安带了一阵,觉得都还不错,转过年严雪去指导新镇木耳种植的时候,就把两个人都带上了。

这个镇也属于白松县,紧邻五岗镇,虽然没有五岗镇待人周到热情,态度也很不错。

忙完一天,晚上回到招待所,新招那姑娘还要把本子拿出来,记一下笔记,难怪成绩那么好。

这边严雪忙着带新人,那边采伐结束,全市几个县的采伐总量也报了上去,长山县竟然一跃来到了第一。

这就让人有些意外了,本来大家考试的笔都一样不好用,成绩都很一般,都不及格,咋你就突然背着所有人进步了?

而且还不是只进步了一点,是非常明显地比别人多,这采伐量哪来的?总不能是谎报吧?

别说其他县的林业局,市林业局的人都觉得意外,但倒是没想到谎报上面去,毕竟这些木材最后都是要交给国家的。

最终市局的人还是忍不住劝汤书记:“咱们市也就这样了,液压系统不换,采伐量就提不上去。你去年这么拼,把机器都拼坏了,今年万一用不了咋办?”

要是只为了拼一个先进大可不必,这么杀鸡取卵,到时候机器一停,采伐量不是更低,甚至有可能彻底停摆。

市局的人觉得自己这是为局里好,也是在为长山县好,汤书记看着他的眼神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也没拼啊。”

“没拼你们采伐量比去年高这么多?”市局的人才不信,其他县可是因为机器的事还比去年少了些。

“主要我们把机器改了下。”汤书记正等着找市里报账呢,立马提了祁放改系统的事,“改了十几台,所以效率提上去了。”

“这个还能改?”市局的人显然依旧不信,甚至怀疑长山县林业局是不是把机器拼出了问题,想跟市局要钱修。

搞管理的有时候还真的很难理解技术上的事,汤书记也不废话,“到底能不能改,找个懂行的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市局还真找人过去看了,回来汇报说确实改了,改得还挺精妙,开最大功率用了一整个冬天,啥问题没有。

这就让人有些坐不住了,毕竟年年采伐垫底,并不只是丢不丢人的问题,效益提不上去,局里的资金也比别的市要少。

但要市局拿钱给下面的分局去改,市局也拿不出来,想一想干脆把这个事通知给了几个县局,让他们自己决定。

然后长山县刚送走市里的人,其他县的人就来了,来了直奔林场看机器,看完回去开会。

就是来的人多,真正决定要改的却没几个,主要是没那么多钱,单改个一台两台,也没太大的效果。

最终只有白松县五岗镇林业局的人来了,托长山县机械厂先帮他们改三台。

等了快半年,柳湖镇林业局那一台终于凑够数,能跟着一起改了,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毕竟去年的采伐季都已经过了,而他们镇不出意料地垫底,采伐成绩并不好看。

而且澄水镇有钱,东沟镇眼看着也要有钱了,今年说不定还会改,他们那一台能起什么作用?

一片怨声中,倒是柳湖镇林业局那位书记信心满满,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受到太大影响。

主要他一直盯着山上,发现今年山菜长得非常好,漫山遍野都是,简直是漫山遍野的外汇收益。

他就说这个不是不能干,是去年没碰上好时候,种木耳哪有这个一本万利?

只不过山菜出口有要求,必须高过15厘米,又不能太老,人家才收,还得再等几天。

柳湖镇林业局的书记耐着性子等了一阵,等牛毛广长得符合要求了,立马组织人上山去薅。

当天他还亲自去了,薅下了打开今年大好局势的第一把,回来又看着人将薅回来的山菜下水焯过,撸毛晒干。

等这些晒完,就可以卖去土产公司,由那边发往大连,走海路出口。

柳湖镇林业局的书记都想好到时候要去县里改几台集材50了,却渐渐觉察出了不对,怎么薅回来的山菜越来越少?

还以为是有人偷懒,他又跟着上了一趟山,发现不是薅的山菜少了,是上山薅菜的人少了,少了一半。

再过一天,剩下那一半也开始找理由不来,他打听一圈,才发现县土产公司另外开了收购点。

人家嫌他去年交的山菜少,已经不全指望他这边了,宁可多费点人,多费点工夫,从散户手里挑捡着收。

也就是说局里职工和家属不用通过他,自己就能去收购点卖,那谁还给他干,让他抽成?

甚至不止他们镇,其他镇土产公司也开了收购点,所有林场职工和家属都能薅薅山菜当副业。

这下柳湖镇林业局的书记上火了,比去年还上火,局里今年因为山菜丰收而刚稳定一点的人心也彻底乱了。

这赚外汇的生意眼看着是彻底干不成了,反观人家澄水和东沟,木耳种得风生水起,连白松县的五岗镇都有钱来改液压系统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书记因为出尔反尔,还把定金要了回来,彻底得罪了培育中心,他们就是想种,人家也不把菌种卖给他们。

这不是坑人吗?他们镇局是倒了什么血霉,碰上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书记?

“这样不行,难道他一天在这个位置上,咱们就一天这么继续穷着?县里可是就剩咱们一个镇了。”

有人说了句,听得其他人面面相觑。

既然有他们书记在,他们就没法种木耳,那只能想办法让局里换个书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