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贺校长在,办公室其他几位老师原本都在忙自己的,并没有乱插话。
此刻听严雪说要跳到二年级,有个四十左右圆脸圆眼睛的女老师看了过来。
刚好贺校长也看向了她,“小袁,上学期期末的卷子你那还有吧?”
“有。”袁老师立即翻了翻自己办公桌的柜子,“不过没有没做的,你等我抄几道题给他。”
其他老师一听,也都投来了视线。
毕竟这年代十虚岁十一虚岁才上小学一年级的不少,上来就跳级的却完全没有。
趁着袁老师在抄题目,严雪弯下/身,与严继刚平视,“咱们做套卷子好不好?你不是都跟姐姐姐夫学过吗?”
严继刚抠着手指,显然还很紧张,声音也特别小,“是、是学过。”
估计是怕别人听到,又笑话他是结巴吧?
严雪心里又是怜,又是气,伸手摸摸他发顶,也压低了声音,“那证明给他们看,好不好?”
这回严继刚看看那男孩,看看柳老师,又看看办公室里其他人,点头了,“好。”
题目抄好,袁老师特地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腾出一块地方,给严继刚答题。
笔也是她从自己桌上放杂物的罐头瓶里拿的,递给严继刚的时候,严继刚还小声跟她道了谢谢。
这份礼貌让袁老师朝着他笑了笑,“不客气。”还去旁边找了个凳子给他,让他坐下写。
严继刚更不好意思了,又说了声谢谢,才低下头认真做题。
他握笔姿势很标准,一看就是被人纠正过的,笔触虽然稚嫩,一笔一划却写得十分端正。
袁老师对这些题目的答案了如指掌,只看了两眼就发现他的确是学过的,也都做对了。
贺校长同样,还有不信邪也在一边站着看的柳老师。
很快数学题做完,一个都没有错,再考语文,严继刚的识字量也比众人想象中要多。
袁老师想了想,干脆放柔声音问他:“你都学到几年级了?”
严继刚伸手比划了一个三,努力让自己说起话来不结巴,“三……年级。”
“那你等一下,我再出几道题。”
这回不仅贺校长和柳老师,其他老师也都凑了过来。
严继刚虚岁才十岁,正常上学也就是一二年级的学生,竟然说自己已经学到了三年级。
但袁老师出二年级的题,他的确都会做。
虽然比之前慢了很多,甚至还错了一道,但这年代学生的成绩真的一言难尽,能及格的都是少数。
袁老师忍不住看向严雪:“要不你直接让他上三年级吧?我还带着三年级。”
这可真是,之前还以为是自己的学生,结果人家不但一年级学完了,二年级也学完了,柳老师脸色不大好看。
贺校长却是笑看了严继刚一眼,“你们家这孩子挺聪明,教得也好。”
“本来就是个好孩子。”严雪低头拍拍弟弟,见他嘴角抿出个小小的笑容,对袁老师说:“还是上二年级吧,我还想多让他在林场留一年。”
现在上三年级,三年后就得去镇中学住校了,她实在有点不放心。
而且现在的教育制度是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九年就能高中毕业。
现在上二年级,毕业时刚好是77年,能赶上第一批高考,要是上三年级可就得提前了。
在场都是做家长的,也能理解她不放心孩子,于是最后敲定,严继刚就这么跳过一年级,成了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之前二年级已经返校领过书本,袁老师干脆亲自带着姐弟俩跑了趟后勤,去领严继刚那一套。
人走后,柳老师实在没忍住拧了自家儿子一把,“你看看人家,自学都学到三年级了,你再看看你!”
严雪和严继刚还没走远,就听身后“嗷”一声有人哭了,“他学到几年级关我啥事儿?”
这个老师脾气真的好大,严继刚小肩膀抖了抖,赶忙往严雪那里又靠了靠。
袁老师看到了,带着歉意解释道:“我们有个老师要退休了,柳老师今年刚转教师岗,可能没太有经验。”
严雪就说怎么没听刘卫斌提起过这位柳老师。
“你们有没有认识的孩子在班上?没有我找一个带他。”袁老师又说。
这显然是好意,有人带着,严继刚会更容易融入到陌生的集体里。
严雪先谢过对方,才道:“我一个朋友的弟弟开学也读二年级,叫刘卫斌。”
袁老师显然熟悉自己班上每一个孩子,点点头,“那我安排刘卫斌跟他做同桌。”
这年代书不多,本子也不大,都是32开的,回去的路上严继刚没有要严雪拿,始终自己捧着。
进门他就去找二老太太,“奶奶!”把书和本拿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并不识字,“这是名报上了?”
“嗯。”严继刚跟袁老师相处得还算愉快,点了点头。
点完又伸出两根手指给二老太太看,“二、二年级。”
“二年级?”老太太诧异地望望严雪,见严雪点头,把严继刚搂在了怀里,“咱们继刚可真厉害,一上就是二年级。”
下午祁放回来,严雪也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和他说了,听得男人点点头,“不错。”
祁放这种内敛又话少的人,能说句不错就已经很不错了,严继刚嘴角又抿出一个笑容。
得到了家里人的一致鼓励,班主任老师又是个和蔼的,他对上学显然没那么怕了。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跳过级?”严雪好奇问祁放。
能十四岁就考大学,要么跳级,要么就是上学特别早。
祁放刚放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闻言撩起桃花眼看看她,“想知道?”
严雪突然就不是那么想了,果然即使她没说话,男人出去洗手的时候路过她,还是说了句:“晚上告诉你。”
她才不接茬,反而笑着问:“你这是卖了多少钱?买这么多东西。”
祁放的确买了不少东西,光成衣就给每人都买了好几件,严雪都怀疑他是不是把百货里能穿的都买回来了。
除了衣服还有鞋,一人一双厚底的球鞋,还给二老太太买了副老花镜。
这年代老花镜还没有配的,都是随便去商店买一个,度数肯定不准,但也比啥都没有强。老太太眼睛之前就开始花了,每次做针线活都要对着太阳穿半天针,只是一直没在镇上买到。
这回二老太太也开始心疼了,“买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
“没多少。”祁放只将剩下的钱交给严雪,“三棵五品叶、五棵四品叶,一共卖了768。”
值钱的还是那三棵五品叶,至于那棵二甲子,两口子留着自家过年炖鸡用了。
一听说有七百多,饶是二老太太经历过不少事,都忍不住吸口气,“值这么多钱呢?”
严继刚回来,只跟她说他们挖到了多么多么大的棒槌,她也没打开参包看,还以为小孙子是夸大。
严继刚更是张大了嘴巴,“七、七百多?应该多、多在山上待几天。”
后面这句简直让严雪哭笑不得,“你就这么贪心啊?”
严继刚抱紧了姐夫给自己买的玻璃弹珠,只是笑,笑完又压压姐姐拿钱的手,“快收、收起来。”生怕被人知道似的。
这小子绝对是个闷声发大财的,严雪也没点,先拿回了屋里,省得二老太太知道祁放买东西花了多少钱。
人还没出门,二老太太又想起什么,问祁放,“这么多钱,没被谁盯上吧?”
老太太是兵荒马乱年代过来的人,深知财不露白的道理。
那时候谁家有条新被子都不敢盖,生怕叫胡子抢了,大姑娘小媳妇更是不敢出门。
严雪也想起上次那事,回头问祁放:“上次那几个人还在吗?”
“没看到。”祁放说了句,见家里老小都关心地望着自己,又补充,“也没有其他人跟。”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报案起了作用,但没遇上什么危险终归是好事,一家人全都放了心。
祁放说话算话,没两天就把给严继刚的小汽车做出来了。
才不到巴掌大的一个铁皮小汽车,造型十分简单,车门却是能打开的,轮子上也套了圈从轮胎上剪下来的橡胶。
严继刚“嘟嘟嘟”用手推着,开心得不得了,还拿去在两只小狗面前逗着玩。
也因为东西都收了,真正去上学那天他并没有太多抵触情绪。
一大早二老太太给他穿上祁放从县里买回来的新衣服,他自己背着书包,跟着严雪去了学校。
袁老师还是一样和气,先跟严继刚说了几句别紧张,一会儿说话时可以慢点说,才带着人去教室,给班里介绍新成员。
刘卫斌本来正在跟后座的同学讲小话,听到动静转过头,当时嘴巴就张大了。
等袁老师把人安排过来跟他当同桌,他更是忍不住问严继刚:“你不是没上学吗?咋就二年级了?”
严继刚只是不好意思地笑,“姐姐说……让我考试,我……我考过了。”
“你俩认识?”其他人凑过头来问刘卫斌。
刘卫斌立马点头,“认识,他姐夫跟我哥哥是好朋友,以前还在我家里住过。”
又跟几人说:“他是后搬过来的,他们老家方言有点怪,你们跟他说话慢点儿说。不过他姐夫可厉害了,他有个小手/木仓,做的跟真的似的。”
“真的假的?”
男孩子感兴趣的东西也就是枪、玻璃弹珠和摔纸牌,当天下午放学,就有人跟着严继刚和刘卫斌过来看手/木仓了。
然后他们就发现严继刚不仅有小手/木仓,还有小汽车,一群人在严雪家玩了大半天,才背着书包回家吃饭。
这算是个好开始,不过严雪还是不放心,过后又偷着去学校看了看。
见严继刚有自己玩的小团体,并没有被欺负,才放心离开,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也偷偷过来看的二老太太。
想想当初二老太太是怎么认识的单秋芳,严雪一笑,陪着二老太太又去看了一遍才回去。
严继刚开学后没多长时间,严雪家的段木开始正式出耳了。
一般来说,当木耳耳片充分展开,边缘开始向上卷曲,耳体柔软下垂、弹性变差,耳肉肥厚,耳根收缩变小、变细、直立,颜色由黑转褐,就是成熟了。
这个时候必须及时采收,不然会出现流耳、烂耳,烂耳留在耳木上,甚至会影响其他木耳。
而采收的时间也是有讲究的,要选在雨后初晴,耳片稍干耳根湿润,或者清晨露水未干的时候。
这时的木耳耳体柔软,不容易被碰碎,采摘时也不容易损伤附近的耳芽和耳根下面的菌丝。
一连数日,严雪家都在忙着木耳的采收和晾晒。
林场去一趟镇上太麻烦,还得花车票,为了节约成本,严雪决定不卖鲜耳,全部晒干。
只是她对晾晒也是有要求的,根据耳片褶皱的多少分成了多筋、半筋和无筋三类。
多筋采收后立即晾晒,单层平铺,避免堆积,在木耳完全干透前不可以翻动,不然会出现拳耳。
半筋铺放也不宜过厚,定型后可合并,移至通风良好的阴棚内继续阴干。
无筋的最麻烦,快速风干定型后还需要二次定型加工。
郭长安家里以前也采过木耳,都是放到盖帘上随便晒晒,见严雪把无筋的木耳重新打到微湿,双手搓动耳片使其内卷为条形,不禁问了句:“晒木耳还有这么多讲究?”
“那当然。”严雪笑着反问,“你去买东西,是会先挑外表美观但不一定好吃的,还是外表很差但其实很好吃的?”
那谁不是第一眼看到外表美观的,毕竟好不好吃还得尝,好不好看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郭长安发现从严雪这里还真能学到不少东西,没再问什么,继续将已经晒好的木耳归拢好,装进筐里。
正忙着,周文慧来了,进门先不好意思地问:“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严雪见她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并没有跟着刘卫国,就猜她可能是有事,“你先等一下,我把手头这点弄完。”
周文慧点头,“你忙,我不着急。”
但严雪还是飞快把手头的木耳弄完,和她进了屋,“怎么样?结了婚还适应吧?”
这一问把周文慧弄了个大红脸,不过也无形中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周文慧点头说:“挺好的。”又真诚望向她,“还要谢谢你跟祁放帮忙,没有你们,我和卫国可能就散了。”
严雪对这姑娘的性子还是有些了解的,“你这次来,不会是专程向我们道谢吧?”
那就太客套了,周文慧摇摇头,“也不全是,我是想问问你这些木耳都有地方卖了吗?”
竟然是来给她送生意的,严雪有一点意外,“你是有什么渠道吗?”
“我小姨夫不是在镇林业局后勤?”周文慧说,“他们林业局食堂秋天也囤菜,我让他帮着问过了,价格合适的话他们愿意收。还有我以前那些同学、朋友家里,你要是有需要,我都可以帮着问问。”
倒是差点忘了这姑娘还有这人脉,严雪认真想了想,“镇林业局食堂没问题吗?”
她记得这种单位食堂应该都是去商店或是供销社采购,然后拿单子回去报销。
周文慧也知道,“我仔细问过了,商店没有的东西,他们也可以去市场采购。”
而木耳就刚好属于商店和供销社不会卖的,严雪没再说什么,“他们要多少?”
“一二十斤吧。”周文慧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不确定东西好不好,他们也不敢多买。”
相比于萝卜白菜土豆,木耳确实贵了点,一斤干的动辄三四块钱。
但这东西七八斤鲜的才能晒出来一斤干的,泡发后也很出数就是了。
“那也是帮我忙了。”严雪说,“要不这样吧,东西我三块四一斤给你,你能联系多少,就从我这里拿多少。你多少钱卖我也不管,如果有剩下,全算你的跑腿费。”
周文慧完全没想到她还会给自己跑腿费,有些愣,“我就是帮你牵个线,没想拿钱。”
“那你来回牵线不费劲啊?来回跑不要车费啊?”严雪可从来没有让人倒贴钱帮自己忙的习惯。
周文慧说不过严雪,最后谨慎地先拿了二十斤走。
两家关系这么好,严雪也没跟她要钱,“你回来后再算账吧,卖不完的可以给我退回来。”
周文慧哪好意思,还是回家拿了三十块钱,先放在严雪这里做押金。
第一批采收的还剩下不少,严雪想了想,干脆自己背上,先去给单秋芳送点,剩下的再去小市场卖。
正在那等小火车,王老头来了,身上背着背筐,显然也是要去镇上卖东西。
严雪也不知道自己和对方哪来的孽缘,不卖东西的时候碰不上,一要去卖东西就碰上了。
王老头那脸色更是当时就有点不好,他可是被严雪搅黄过两次了,一次卖冻蘑,一次卖木耳。
谁知道这死丫头背着个背筐,是要去卖啥,万一又跟他抢生意呢?
王老头往严雪背筐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总算在严雪暂时将背筐放下来休息时,看见了里面的干木耳。
这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他今天去镇上也是卖木耳的。
王老头脸一黑,立即背着筐转过身,往回走。
这一走,倒让严雪意外了下。
这就不去卖了?
还是临时想起有什么事,才回去的?
看到王老头回来,王家人也有点懵,“爹你忘啥了?还是今天没车?”
“没。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不适合卖东西。”
王老头进门把背筐放下,叉着腰缓了好半天,还是气不顺,又给自己点了一袋烟,狠抽一口。
他可不是怕了那死丫头,他就是觉得晦气,而做买卖最忌讳晦气。
严雪赶到单秋芳家的时候,又没看到单秋芳。
她还以为人没在家呢,结果单秋芳家正在门口玩泥巴的小儿子说:“来人卖木耳,我妈妈过去看了。”
她这边正准备给人送,那边就要买,严雪赶忙问清楚地方赶了过去。
到地方的时候单秋芳果然正在和人讲价,“小市场卖三块八一斤,你这也卖三块八一斤,都是邻居,就不能给便宜点儿?”
“俺这也是俺爹俺妈自己上山捡的,弄点儿不容易。要不你多买点儿?买两斤俺给你抹一毛。”
对方这显然是不想便宜,买两斤才给抹一毛,谁会为了那一毛买两斤干木耳?
单秋芳还想再说什么,被严雪拉了拉。
严雪还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即会意,“我家来人了,我得回去看看。”
“哎你不买了?”那人显然没想到她说走就走,在后面叫了声。
单秋芳头都没回,“先不买了。”一直拐进自家胡同,才低声问严雪:“咋啦?你有事?”
严雪没说话,先低眸看了看她肚子。
“啊,又有了,才五个月,上回你们来的时候还没显怀。”
单秋芳说起来辈分大,可其实也才三十出头,对自己又有了这事并不很在意,还是问起严雪之前使眼色的事,“是不是有啥事儿?”
“那我来得正是时候。”严雪笑着从背筐里拿出一包装好的木耳,“给小弟弟小妹妹做见面礼。”
单秋芳立马说她,“你看你来就来,还带啥东西?”
又道:“这回八成是个丫头,咱们家都花生,要么一个丫头一个小子,要么一个小子一个丫头。”
单秋芳之前三个孩子就是儿子女儿儿子,严雪执意塞给她,“那就给未来小妹妹,到时候记得跟她说是雪姐姐给的。”
单秋芳被塞了满怀,这才注意到她给的是什么,“你咋送这么贵的东西?”
“说了都是自己家弄的。”严雪给她看背筐,“我这次下来,就是为了卖木耳,顺便给您捎点。”
“这么多?”单秋芳还没开口,旁边突然有人插了句。
两人望去,发现是之前卖木耳的那个邻居。
对方这显然是不放心,又跟过来了,还说单秋芳:“东西你可别乱买啊,万一她这是搁哪儿收的咋整?”
小市场是允许个人卖点家里剩余的农副产品,也让卖山货,但那都是自己上山采的,收了倒买倒卖可就不一样了,绝对的投机倒把。
公房住得密,这附近好事的人可不少,单秋芳哪能让她把这么一顶大帽子扣在严雪头上,瞬时变了脸色,“你少瞎胡说!”
倒是严雪还能稳得住,甚至笑了,把背筐拉过来往对方面前一放。
“那你说说,去哪收的木耳能全晒成一样的?我家这木耳可是独一份,全澄水都找不出这种品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