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放应该是提前找人问过,家属队都上哪儿报名,需要什么材料,全一清二楚。
林场的确是招家属队的,主要是分成农业队和季节工两类。
农业队,负责的是林场南面一大片土地,大约有个六七百亩,主要种些蔬菜供给林场食堂,也种粮食卖给林场职工。
毕竟林场没有自留地,因房屋间距不远,各家的菜园子也不大,每月按时发放的粮食不一定够吃。粮食卖给林场职工,既解决了粮食不够吃的问题,又给职工家属带来了收入。
就是挣得比较少,要等东西卖完了再按记的工算钱,林场这边离山近,还经常有野兽下来祸害庄稼,秋天需要轮流看青(在庄稼完全成熟前看着别被吃了或者偷了)。
严雪的结论是,占用时间长,回报率低,跟关里农村差不了太多。
至于季节工,干得就是些苦活了,主要接林场的清林、护林等工作。比农业队挣得多,但不是一直都有活。
不过不是一直都有活,意味着剩余时间多,方便上山搞副业,真正的林场老人反而多是选的这个。
严雪想了想,还是根据自身情况,选了风险更大收益也可能更多的季节工。
她要养弟弟,农业队的收入实在有限,还不如拼一把,每年跟着黄凤英她们上山跑山。
当然这才二月底,家属队最早三月份才能有活,她主要是去报名的。
家属队队长是个四十左右的瘦削男人,姓林,大概是最近感染了风寒,从严雪进门起就一直在咳嗽。
倒是他媳妇挺年轻,三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得也漂亮,一双眼眼尾上挑,见人先露三分笑。
听说严雪的目的,林队长披了衣服从炕上下来,自桌子抽屉里拿出个记录本。
严雪把自己的户口、结婚证给对方看过,登记了自己的信息,林队长就咳着让她回去等消息,有了活会通知她。
林队长媳妇亲自送她到门口,“原来你就是小祁媳妇儿,我就说他长那么好,得找个啥样的人来配。”
听口气倒好像认识祁放,也早知道祁放结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让于勇志那一闹闹的。
严雪保持着新媳妇的人设腼腆一笑,并没有多说话,谁知一抬头,竟然和正要进门的于翠云对了个正着。
于翠云也看到了她,一皱眉,不过林队长媳妇已经先笑着开了口,“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口吻除了热情,还多了点熟稔的打趣,看来两人关系不错。
于翠云也就没再看严雪,“这不你和贾师傅关系好吗?我家建军想要个旱冰鞋,我去找人借图纸,没借着,就想让你去贾师傅那看看,要是有人去他那做,就给我家建军也做一双,正好他的鞋码你也知道。”
话也不知道是说给林队长媳妇听的,还是故意要告诉严雪,她不给图纸她也能想办法弄到鞋。
林队长媳妇果然一口应下,“行,一会儿我就给你瞅瞅去,就是不知道他那儿有没有做的。”
“肯定有,咱林场又没有第二个木匠,不找他做找谁做?”
于翠云说着,又故意看了严雪一眼。
严雪一点没生气,别说东西不是她研究出来的,就算是,这年代也不保护专利,迟早会被人学去。
对方有本事就自己弄,反正那个态度找她要图纸,她是不会给的。
她脸上神色一点未变,笑着和林队长媳妇道别,就拉上了围巾,准备去贾师傅那看看自己的东西做好了没有。
东西不大,她前天就把图纸送过去了,今天应该能做完。
严雪这反应,于翠云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衬得自己像个小丑在那蹦跶,不由气结。
而且这个严雪的眼睛……
人都快走不见了,于翠云终于想了起来,“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那天跟老梁搭话那个。”
“谁跟小梁搭话了?”林队长媳妇立马看了过来,问。
“就刚才那个严雪,还巴巴儿问我家老梁是不是病了,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
“小梁跟她还认识?”林队长媳妇意外,“她才来林场几天?”
“谁知道,反正我一看她那样儿就恶心。她来你家干嘛?找你家林队长的……”
贾师傅家离林队长家并不远,严雪过去一问,东西还真做好了。
贾师傅做事仔细,还从里到外全用砂纸打磨了两遍,“你要是不着急用,就回去再刷上层清漆。”
又问她:“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棍子不像棍子,痒痒挠不像痒痒挠。”
“按摩用的。”严雪检查过没有问题,就按之前定好的价格给了钱。
贾师傅收了,还纳闷地多看了好几眼,“就这玩意儿按摩用的?最近怎么都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严雪猜他说的应该是旱冰鞋,她已经看到贾师傅做到一半的鞋托了,估计林场很快就会多起来。
刚拿到手的按摩器她也不准备回去上什么清漆,一来没有必要,二来清漆不仅有味道对身体也不好,她直接拿着去了刘家。
她去的巧,刘老爷子刚好在家,正在院子里给狗喂食,见到她还笑了下,“来了。”
“刘爷爷。”严雪笑着和他打了招呼,“正好您在家,我给您带了个东西。”晃晃手里拿着的按摩器。
“你说这玩意儿?”刘老爷子已经知道了她给刘春彩送旱冰鞋的事,背着手过来瞅了瞅。
“是个按摩器。”严雪催着他进屋,“您试试,保管按了舒服,不舒服您找我赔。”
“你这不是要卖给我吧?还找你赔。”
老爷子虎着脸问了句,还是被她催进去,坐在了炕沿边。
严雪找贾师傅做这东西还真不复杂,就是个海豚形状的按摩器。只是做不出震动的效果,只在中间安了滚珠。
老爷子被她拿着滚了几下,立马觉出不同,自己接过去接着滚。
黄凤英在一边看着,“小严这东西好,爸你不总说肩膀后面疼吗?自己够不着,别人要给你按你还不让,这不就按着了。”
刘老爷子虎着脸不说话,好一会儿,“衣服有点厚了。”
“厚了你晚上回屋脱了棉衣按。”黄凤英笑起来,又问严雪:“这也是你以前见过的?”
严雪当然只能说是,“我也是看刘爷爷总捶肩,尤其是背木仓那一边,想着以前见人用过,找贾师傅做个试试。”
又笑道:“你们也别跟我客气,您家可没少帮我们忙,还分了我们不少猎物。”
“你那不是也给钱了,说得好像白拿了似的。”黄凤英笑着嗔她,“说到底还是你愿意想着我们。”
刘老爷子一直没插话,等两人说完了,突然问严雪:“过两天下了雪,我还上山下套子,你想不想去?”
“我吗?”严雪脸上毫不掩饰露出惊讶。
就连黄凤英也有些意外,林场不是没人看上老爷子这门手艺,带着礼物过来想学,老爷子全都没答应,竟然会主动提出带上严雪。
刘老爷子看中的却就是严雪这份惊讶,至少她就只是想到这什么按摩器适合他用,而不是有其他目的。
老爷子按着肩,看了严雪一眼,“上回去山上炸松塔,你不是问了我不少打猎的事儿?”
严雪的确问了,一来老爷子当时就背着木仓,她着实有些好奇;二来林场一切能赚钱的方式她都想打听打听,万一就有她能用的呢。
老爷子放下按摩器,“要去就回去准备东西,定好了我叫你。”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本来家属队没活,严雪就没什么事干,上山学学下套子,就算不能拿来换钱,以后至少能打打牙祭。
她回去按照刘老爷子的要求准备了细铁丝和细绳,再就是水壶、干粮和上次炸松塔那套装备。
老爷子耐着性子等了几天,等林场下过一场薄雪,才通知严雪出发,同行的还有帮老爷子背着工具的黄凤英,“几个小的都上学去了,我让他们中午自己带饭,也跟着出来给爸打个下手。”
所谓下套子,其实就是在猎物时常经过的地方设陷阱,以各种绳套、铁丝套为主。
俗话说:“兔子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窝。”指的是野生动物的一种习性,即觉得哪条路安全,就会一直走哪条路。
动物常走的这条路上自然会留下痕迹,尤其是冬天刚下过雪的时候,有经验的猎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多久之前留下的。
要是夏天就麻烦许多,主要看的不是脚印,而是地上的粪便,草木上的齿痕,还有哪里的草是被踩趴下的或是被撑开的。
进山没多久,老爷子就发现了野兔子的踪迹,叫黄凤英:“铁丝。”
黄凤英赶忙从包里翻出来,递过去。
老爷子接过去,一面借助附近的树枝将铁丝绕成圈,做成个猪蹄子扣,放在兔子道的正中间,一面给严雪讲要怎么分辨兔子的脚印。
这里面还有挺多学问的,主要是得根据脚印的大小判断兔子的体型,从而确定套子的高度和大小。
大了容易套在肚子上,小了连头都钻不进去,太高或者太低,套子都起不到作用。
严雪一路听一路跟着学,路上发现疑似动物的脚印,还试着也做了两个套。
脚印判断得对不对不知道,反正套子做得像模像样,刘老爷子背着手在旁边看着,只略略做了点拨,就点点头,“还行。”
“就是说你干得好。”黄凤英在旁边给自家公爹翻译,“当初我刚跟着老爷子上山的时候,老爷子可没说过我还行。”
最后兔子套野鸡套做了不少,老爷子还找到几个狍子的脚印,利用树枝和绳索做了个吊脚套。
这种套主要是用来套狍子和鹿这类大一点的动物,树枝必须足够有弹性,用绳子绑上活套,一旦动物触动机关,就会利用弹性将动物套住蹄子吊起来。
为了做这个,老爷子还特地扒了扒雪,从里面找了些狍子爱吃的地衣铺在绳套上面做诱饵。
然后就等第二天遛套子了,一行人打道回府,严雪做事细心,还把学到的几种套子画在了本子上。
结果第二天上山,老爷子还专门带了狗,防止有野兽觊觎陷阱里的猎物,第一个套子他们就扑了个空,套中的猎物已经被野兽吃了。
再去看第二个,同样只剩下些残骸,一连三四个都是如此。
老爷子都被气笑了,“这是专门盯着我捡漏呢?”
其实陷阱里的猎物被野兽吃了是常有的事,关键老爷子第一次带严雪上山溜套子就碰到,着实有点打他的脸了。
严雪倒不是特别在意结果,“至少您都套中了不是?我看这几个套子离得挺远,说不定不是一只野兽干的。”
她这心态倒是好,刘老爷子瞧她一眼,“去看看你那几个。”
严雪那几个就有点收获惨淡了,一共两个兔子套,一个野鸡套,一个都没套中。
她也不着恼,还笑着对刘老爷子说:“就说还是您技术好吧。”
“我干多少年了?”刘老爷子指了最后一个兔子套,“这个我看没问题,明天再过来看看。”
套子下下去,也不都是立马就会有收获的,严雪点点头。
刘老爷子牵了狗,“今天就先这么地吧,说的带你来下套子,结果掉链子了。”
人都走出去了,才发现严雪还站在原地没动,甚至又往回走了几步。
“刘爷爷,”严雪盯着那个兔子套附近一小片痕迹,“您看这像不像狍子的脚印?”
怕自己记不准,她还从包里拿出本子比对了下,“的确和牛蹄子一样中间有分叉,但是比牛蹄子小。”这还是老爷子昨天做吊脚套时教的。
像狍子、鹿这种食草动物,基本都是硬蹄,不像食肉动物需要捕猎爪下全是肉垫。
老爷子一开始并没太在意,过来看了一眼,却紧接着便蹲下了,“好像是,恐怕还不止一只。”
“碰上狍子群了?”黄凤英也凑过来看,“我记得昨天还没有吧?”
严雪仔细回想了下,“我也没记得昨天看到过。”
“那可能是新踩的,”刘老爷子仔细辨认过,瞧了瞧脚印消失的方向,“追上去看看,说不定还没走远。”
或许是坏运气都在之前用完了,这一追,还真让他们追到了东西。
一群形似鹿又比鹿更小的动物出现在他们视野里,大概七八只,草黄色的皮毛,短尾,尾巴上有一撮白毛,正拿蹄子刨着雪地,在雪地下找东西吃。
“是狍子群。”黄凤英压低声音说,“狍子都是一只公的带着两三只母的和几只小的一起活动。”
又走进一些,刘老爷子抬抬手,黄凤英和严雪就站住不动了,只有他悄声靠近,一面寻找角度端木仓,一面撒开了狗绳。
随着一声木仓响,两只早已蓄势待发的猎狗也冲了出去,狠狠扑咬住猎物。剩余的狍子受到惊吓,尾巴上的白毛一炸,撒开蹄子便跑,雪地上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一转眼就窜出了几十米远。
“这么快?”严雪着实被惊讶到了。
“狍子外号雪上飞呢。”黄凤英说,“这东西特能跑,还专门挑那有冰或者滑的地方。”
“那岂不是很难追上?”
“也不一定,你自己看着吧。”
黄凤英话音刚落,前面健步如飞的狍子群突然停了,站在原地开始回头张望。
“这就不跑了?”严雪估计了下,也就才跑出一里多地,怎么也不能算安全。
结果那群狍子不仅不继续向前,还开始往回跑了……
严雪整个人一个大无语,“这群狍子不怕死吗?怎么还往回跑?”
“要不怎么能叫傻狍子?”黄凤英说,“这东西好奇心贼重,非得回头看看到底是咋回事不可。”
刘老爷子没说话,提木仓也往那边追,不多久又开/木仓打倒一只。
这回狍子总算知道往远里跑了,一口气跑成了视线里几个飞窜的小黑点。
“行了,追不上了。”刘老爷子放下了手里的木仓。
又接着黄凤英之前的话说:“这是今天咱们牵了狗,不然你打中一只,它们有时候都不跑,先围在那看情况。”
“那这东西一定挺能生的,不然早被人打光了。”严雪如是评价。
黄凤英听得“噗”一下笑出声,去包里翻刀,“行了,既然打不着了,先把这几只处理了。”
见严雪疑惑望来,她解释,“冬天山里气温低,猎物表面一会儿就冻上了,里面的内脏要不处理,容易闷膛,把肉闷臭了。”
严雪一听,赶忙也过去帮忙。一共四只狍子,一公两母一小,内脏全拿出来先喂猎狗。
猎狗不吃的,则挂在树上,算是给山神爷的祭品。
再怎么破四旧,山区人民靠山吃山,还是有很多讲究的,尊敬山神爷就是头一等大事。
像山里伐木剩下的木桩,那是山神爷的供桌,不能坐,只能坐倒下来的木头或石头,头一次进山刘春彩就跟严雪说过。
如果要进山采参,那规矩更多,严雪上辈子卖山货的时候就有所耳闻。
内脏处理完,膛内塞上雪,很快温度就降下来了,几人也在旁边抓雪洗起了手。
东北冬天冷,很多时候山区取水困难,随处可见的白雪就成了最方便的水源。
家里要拖地,不用洗拖把,铲一铁锹雪到地上,扫帚一扫什么灰都没有了。
家里要做饭水不够,不用打,雪装进锅里一加热,白菜冻豆腐丢进去,很快就能出锅。
以前老一辈人上山,为图省事甚至直接抓雪进嘴里当水喝,以至于上了年纪后,很多人牙都不好。刘老爷子算是讲究的,上山都带着那种铝制的水壶,坐下来歇息的时候会聚个火堆,把雪烧开了再喝。
多亏了这群傻狍子,严雪他们这次进山总算没空手而归。
公的那只去了内脏,剩下能有五六十斤,母的稍小,就连那只小的也能有个三十来斤。以这年代逢年过节每人才能有一斤肉的供应,足够全家过上好一阵子滋润的生活了。
黄凤英直接给了严雪一只母的,“你家人口少,大娘就不给你多分了。”
不等严雪说什么,已经开始嘱咐,“这东西有寄生虫,在皮下,扒了皮你可得弄干净。”
瞅瞅严雪那娇小的身形水量的眼睛,“算了,回去我一块儿给你弄了。”
“大娘我没那么胆小。”严雪哭笑不得。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也没再拒绝,跟着两人先回了刘家。
“我明天准备上趟山,给卫国和他爸送点肉吃,你去不去?”路上黄凤英问严雪。
严雪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老公,“行啊,您准备什么时候走?”
要不是祁放,她也不会嫁到这林场来,总不能人家在山上辛苦挣生活费,她在山下自己吃香喝辣吧?
当天回去,严雪先将狍子肉送了几斤给隔壁郭大娘,感谢对方在自己结婚时的帮忙。
剩下的她先给自己做了个小炒肉,用干辣椒呛的锅,切肉的时候就发现,这狍子肉可比野猪肉细嫩多了。
吃起来也的确比野猪肉好吃,有点像鹿肉的口感,主要以瘦肉为主。严雪开了门散辣椒味的时候,还听到隔壁郭家小孙子小小的欢呼。
第二天送给祁放的她则做了两样,一样薄片快炒,一样红烧小排。
排骨她用了整整半扇,把铝制饭盒塞得满满当当,然后带着去刘家,和黄凤英一起蹭上山送东西的内燃机。
内燃机的车厢又比小火车小很多,里面座位也少,放的全是林场集体采购的东西,还有从大地窖那边刚起出来的萝卜、白菜、土豆。
山上好几百口人吃饭,每天光消耗的粮食蔬菜就是一个大数字。
到了山上营地,管后勤的人过来卸东西,黄凤英和严雪下了车,朝传来机械工作声响的作业区而去。
“咱们这么过去是不是不太好?”严雪提醒黄凤英,“上次我来被于场长训了。”
“他这又是抽哪门子的风?”黄凤英无语。
想想祁放和严雪到底是外地过来的小年轻,在林场没根基,她又道:“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去问问他们啥时候停下吃饭。”
怕严雪担心还补充:“没事儿,我到那喊一声就行,不用走近了。”
严雪这才没再说什么,在营地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等着。
比起上次她来,山上的树又少了许多,远远一看光秃秃的。
也不知道这次伐完,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好像从2000年起,长白山区和大小兴安岭就不再采伐了。
严雪想着,没防备突然有人一声低喝——“别动!你身后有黑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