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绾音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更加剧烈。
在山呼海啸的战场中,与进攻鼓点一致。
戎肆将她从众矢之的的高台上拉下,三两步带上自己的战马。
他们周身是无数逆流而上的汉俘,迎着胡人的刀枪蜂拥而上。
凌冽又血性的风从脸侧刮过。
虞绾音耳边尽是金属碰撞的翁鸣声,声声刺耳。
胡人的长刀迎面而来,刀剑触碰之时划出尖锐声响,又在迅速挡开之后挥出刺目利色。
戎肆将她带出包围。
身后胡人兵马将士冲了过来,便有无数汉将正面相迎。
将追击的胡人阻拦在他们后方。
戎肆快马加鞭,潜藏在胡人军营之中的线人随着他们经过,接连从敌营中冲了出来。
不多时,戎肆便与从大牢之处赶来的秦鸢打了个照面。
戎肆二话不说,催马冲上前。
单手箍住虞绾音腰身,一个用力将人提起来,而后快速带向秦鸢的马背,“你们先出去。”
秦鸢到底也是习武之人,一把将虞绾音接过来。
稳稳地扣在马背上,“好。”
戎肆说完,正要掉头冲进北蚩大营战场。
却正面对上北蚩王的兵列!
北蚩王拿过自己的佩刀,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以及他刚刚送出去的那个人影。
戎肆手里攥紧缰绳,浑身腾起汹涌杀意,防备又警戒的挡在他和虞绾音之间。
虞绾音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过去,被秦鸢按住,“女君。”
“你只管往前走,别回头。”
北蚩王身后兵马肃立。
在北蚩王一个抬手之间,瞬间腾起,朝着戎肆的方向发动进攻!
戎肆身后兵马立刻迎战。
四周马蹄飞扬而起的尘土形成一片模糊迷雾,将周围光影都蒙在黄沙之下。
刀光剑影之中,北蚩王对上冲上来的汉将,眼中盯着的不是戎肆,而是那个快要逃离北蚩大营、脱离掌控的身影。
她身侧的黑色披风之下,雪白裙摆扬起。
仿佛是这污泥乱世之中的一抹纯白。
并非是不染世事的白。
是能够承托这世间一切颜色的白。
北蚩王刀锋凛冽,挥出一道道血光!
浑身上下是游牧族群之王的争锋意图。
他自知自己对于虞绾音的感觉不纯粹,根本称不上喜欢。
他对虞绾音,与对中原的感觉一样。
北蚩自古以来都是最贫瘠的土壤,孕育着他们口中的蛮夷。
而中原拥有的美好一切。
他没有。
凭什么。
虞绾音给他的每一封信,都符合他想要侵蚀吞并的野心。
信中都是想得到的一切。
她是承托着这一切的人。
明月高悬普照万物。
独不照我胡族。
独不助我圆满。
北蚩王穿破汉将的围堵,快马加鞭,远远地看到了即将逃离的两人身影。
他催马,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直至弓箭能够到达的距离。
北蚩王拿出身后长弓,眸光紧锁着那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用力拉开弓弦。
耳边是自己身下笃笃的马蹄声。
是这数年征战四方他常听到的声音,是马踏平原山川,争夺的声音。
每一次响起,都会有一片领土沦陷,他都能得到。
北蚩王将弓弦越拉越紧。
还未等松手,突然间离弦箭响穿云破雾而来。
下一瞬直直地穿破了他自己的胸膛!
不止一枚。
无数箭羽接二连三地射中他。
北蚩王蓦的瞪大了眼睛,像是过往他投射出的无数箭羽朝他自己飞旋而来!
他的身体被那强悍的力道径直带下了马!
重重摔在地上,在黄土之中滚过一圈。
一口鲜血从胸腔之中奔涌而上。
他爬不起来,仍旧盯着那已然离他越来越远的一切。
秦鸢带着虞绾音彻底踏出了北蚩大营。
日头高挂东方,是太阳升起睥睨天下的时辰。
北蚩王抓着地上黄沙枯草,奋力想要起身,却挡不住口中鲜血愈发汹涌。
直到他再度跌了回去。
他睁着眼睛,一直盯着东边日出的太阳和日光下脱离掌控的人。
直至粗粝的石沙从他掌心滚出。
什么也没有留下。
而北蚩王身后,戎肆隔了一段距离,放下弓箭看着那躺在地上胡人君上。
宿方快马上前查看北蚩王的情况,看向戎肆摇了摇头。
是北蚩王殒命的示意。
戎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后汉将紧跟着响起一阵高呼。
将这个消息送进了北蚩大营,“北蚩王君被斩!”
正在混战之中的单循和胡人将士听到了这个消息,战事有片刻的僵持。
单循迅速反应过来,“北蚩大营今日以我为尊,我族之人听我号令!捉拿汉贼与叛将!日后必重重封赏!”
单循身后副将大喊,“新君号令!我等誓为新君效忠!”
效忠迎合声此起彼伏,在北蚩大营之中声浪阵阵。
胡人突然之间爆发,谁都清楚,现在是利用战事为自己谋得前程的最好时机!
火力更加凶猛,混战之中的局势愈演愈烈。
耳边尽是砍杀声。
贺兰钧的队伍被士气大涨的单循手下压制起来,一时间稍显应接不暇。
“狗屁新君你也配?!”贺兰钧现在根本听不得效忠两个字。
效忠一个良心尽失自私自利的君王。
就是笑话。
话落一阵刀风从耳后袭来,贺兰钧俯身躲下,又立刻旋过手中兵器回打,将人重重打至马下!
刚下去一个,四面八方打过来的单循手下又接踵而至。
贺兰钧的将士被单循的兵马群起而攻之,一时间不知是先打单循还是先打闯进来的汉人将士,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手忙脚乱,落了下风。
贺兰钧见状,正要高喊号令,突然间迎面被单循长枪打到胸膛,一口鲜血重创而出!
贺兰钧回刀抵挡,几个来回间,被单循先刺伤战马。
战马马蹄扬起,一声嘶鸣过后,将马背上的人一同甩了出去!
这股凶悍的力量径直破开层层黄沙迷雾。
贺兰钧摔在地上,再度吐出一口鲜血。
身侧紧跟着带过一道冷风。
什么金属兵器朝他挥了过来!
但却不是预想之中的刀刃,取他首级,而是一柄刀鞘!
贺兰钧顿了顿,顺着刀鞘上盘踞的浮雕花纹往上看,径直看到了一旁战马上的戎肆。
戎肆垂眸看着他,抬了下手示意,语调冷硬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一起。”
贺兰钧快速反应过来,顾不上许多,一把抓住戎肆的刀鞘,借力起身。
顺带着用他的刀鞘打向一旁追赶而来的单循手下。
另一侧,鄯沉隽所带兵马一同迅猛地冲进大营。
她冲出黄沙迷雾,正面迎上刚被打下马贺兰钧。
鄯沉隽吹了个哨。
穆戈迅速遣了一匹战马,从混战之中赶来。
贺兰钧勒住缰绳,迅速翻身上马。
他转头看
着鄯沉隽这副铠甲和身后听从号令的穆戈,伸手擦掉了唇角的血,“你们怎么才来?”
鄯沉隽也不与他多说,扔给他一柄抢来的刀,径直大喊,“贺兰大营将士听令!协助汉人友军,铲除单循逆贼!护我北蚩大营安危!重封将帅,安我邦族!”
贺兰手下大批兵马怔愣一瞬。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发现汉人的确只打单循的兵马,众将士反应过来之后纷纷应和!
他们立刻清晰了目标,直冲着单循的兵马打了过去。
新仇加旧怨,一并清算。
人都是自私的,既然单循选择自私地铲除异己,那他们与汉人联手保自己安危又有何不可。
江山和安稳都是自己打出来的。
单循可以趁机自封为王,那他们也可以将他拽下来。
虞绾音出了营地便有戎肆遣来的将士接应。
外面是驻扎好的随时入营协助的备用军,他们远远看见虞绾音出来,便立刻迎上前。
“女君不然先回城中?”
虞绾音回头看着仍然在混战中的北蚩大营,摇了摇头,“我再等等。”
“好。”备用军将手中长枪杵在身侧,目光跟随凝望着北蚩大营的战况。
前方观察大营内信号的探子静静地守着。
倘若里面传来需要补给兵马的信号,他们就立刻出战。
另一边戎肆与楚御分派两侧。
楚御带兵绕到军营后方断后,切断军火供用,占据军火投放用地。
阻拦单循的部下上烽火台。
以至于单循后方军力根本无法供应上。
戎肆带着大批兵马冲前锋,正面迎战单循的军队。
不知何时,其中一个将士实在是抵挡不住,突然倒戈,转头就将刀对准了自己的阵营。
随后,越来越多的单循手下倒戈。
才刚刚势起的单循大营兵马打着打着阻力开始加剧。
北蚩大营之中局势渐渐有了偏向,但依旧激烈。
单循越打越吃力。
他抵挡不住,趁着兵荒马乱之际逃离战事中心。
贺兰钧不见了单循踪迹,立刻戒备起来。
单循如今手底下,少算也有个四五万的兵马。
他路过鄯沉隽一侧,与她低声道,“单循不见了。”
正巧许多兵马无法抵挡住就企图逃窜撤离。
鄯沉隽催促贺兰钧,“你剿营内,我剿营外!”
“别放过他们。”
贺兰钧应声。
两人分开之后,鄯沉隽粗声粗气地喊来穆戈一队兵马,“跟我走!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话落,她带穆戈朝着那些往外逃窜的将士追了出去!
漫天黄沙与炮火接连在那恢弘营地之中崩裂而出。
砂砾尘土蔓延至北蚩大营之外数里。
树林枝叶上时不时传来石砾溅落,敲打在叶片上的声响。
虞绾音带秦鸢去马车上更换衣物。
有些碎石落在车棚顶端,听得人心不安。
秦鸢将在牢狱之中沾了血腥的衣物换下来。
头顶石子砸落一阵,虞绾音心绪就跟着颤一阵,等秦鸢出来才得空问她,“这阵子可还好?”
“我没事,穆戈将军和沉隽公子照应得多,”秦鸢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就是他们自己也自顾不暇。”
“原是说,我可以进沉隽公子的营帐做随侍。”
“但是没等多久她就被关起来了。”
秦鸢喝了口水,“听说是……北蚩王不允许她参与太多军事纷争。”
虞绾音凝眉,实在是忍不住问着,“那她现在如何?”
“她能出来吗?”
秦鸢喝水的动作顿了顿。
不等秦鸢想好如何说,外面紧跟着响起一阵杂乱声响。
好似战事已经扩大至营外。
马蹄声和刀剑声骤然逼近!
马车外的备用军队内部也吹响了集结警戒的哨声。
马车内的对话戛然而止,虞绾音看向外面,示意秦鸢先在车内休息,自己先下马车询问情况。
虞绾音一下去便看到他们所在之处的前端,已经被备用军驻扎形成一堵人墙,将她们围护在身后,并戒备着前方的战事。
她看不见外面战况,但是能听见些许纠缠征战声。
有人说,“好像是有胡人跑出来了。”
不多时,那边的混战声渐渐消弭。
前面的备用军头领遣人上前,了解了大致情况之后,折返回来,“女君不必担心,他们内部有追兵,已经拦住抓获。”
虞绾音听着他的回禀,往外看。
备用军人墙顺着虞绾音走出来,纷纷让开。
虞绾音看到不远处一行人将跑出来逃窜的兵马全部抓获,捆在一旁,与他们这边的兵马保持距离,互不干涉。
而为首的一人坐在马背上隔了一段距离,与他们的备用军交涉,说着什么。
那人一身铠甲,身长玉立,衣着样貌干练飒爽。
她脸颊上还沾染着尘土泥沙,依旧不掩深邃眉目与清俊的样貌。
虞绾音出来,他们便都噤声。
备用军交涉战事与那领头说了两句什么。
那人便调头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虞绾音看那人过来,转头问身边人,“他们是贺兰主帅身边的人吗?”
身边将士点头,“是,这一队带领的,据说是沉隽公子。”
“沉隽公子”四个字毫无防备的响起。
让虞绾音愣了一下。
先前无数次听闻的名字,在这一刻熟悉又陌生。
清晰得让人难以确信。
沉隽公子……
虞绾音硬是看了那将士许久,寻求确认,“那个是谁?”
不等将士重复,虞绾音耳边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她缓过神来。
是一道清风先迎面而来,长风掀起她鬓角额发,而后是铠甲上的刚硬触感将她紧紧地包裹住,严丝合缝地扣入怀中。
那强大地力道带得虞绾音身形后撤,却又被箍住身体被动地带向那个结实的怀抱。
最后是耳侧缓缓而来的急促气息和熟悉的体温。
低低地叫她,“杳杳。”
虞绾音呼吸微滞,她看不到许多,只能看到堵在她身前的金属铠甲。
和那隔着铠甲相互碰撞的心跳声。
她许久没有反应过来,怕又是一场梦,一个骗局。
可那人箍她很紧,像是能将她嵌入怀中。
直到她们都生出了令人清醒的窒息感,才恍然惊觉这一切都未再次消失。
关外黄沙漫天,落入眼中。
虞绾音眼眶酸涩泛红,看着一望无际的战火硝烟。
那是她十数年未跨越的清河山川,是她好似永远都归不去的家乡。
她在十数年日夜梦境中期盼着那个称呼的人再次来到她面前。
仿佛梦境破碎。
在一地的碎片之中,那孤冷岁月消散拼合,再度有了颜色。
“阿姊……”
鄯沉隽没有应声,手臂反倒是越收越紧,“杳杳受委屈了。”
她不知道在这等世道之中,她的杳杳是怎么穿过乱战洪流,找到了这里。
一定很辛苦。
“不委屈。”虞绾音埋进她的颈窝,生出了颤音,“我只是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鄯沉隽拂过她发顶,低头蹭着她耳鬓。
这世间每一种重逢都附加遗憾。
黑夜湮灭,战火消弭总有代价。
单循的兵力被一点点从大营四面逼退。
他的后备兵力无法供给,不得不撤出一队调兵赶往大后方。
一旁副将赶忙出主意,“将军,擒贼先擒王,这些小兵都可以先不管,先打头领!”
而此时另一侧楚御身陷混战中,挡住前来偷袭的兵力。
单循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大刀阔斧地冲上前,瞄准了楚御的方向,一枚锋利剑刃毫无防备地从楚御后方袭来!
伍洲远远看见大呵一声,“小心!”
他正欲上前,却被前来阻挡的胡人将士拦住。
楚御回身,那枚利刃直指他心口!
在点到他身上衣襟的下一瞬,突如其来的一柄长刀从楚御身侧刺来,正中他面前单循的胸腹!
那利刃骤然弹开,楚御回头,看见戎肆从他身侧快马而过,一并抽回自己的刀。
剧烈的疼痛顷刻间席卷单循四肢百骸,单循胸腹之处鲜血上涌,一下子将血吐了出来。
单循眉目圆睁,就这么被戎肆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单循的部下见状,悲痛欲绝,朝着戎肆扬声高喊,“赢不了,就杀了他!”
顷刻之间,戎肆被群起而攻之!
楚御刚横马挡上,接着他的马背就被戎肆划了一刀!
战马受惊,被戎肆一打就开始往外跑。
另一边单循的手下如同一群疯狗,接二连三地咬上了戎肆。
楚御刚被戎肆赶开,一旁刀柄就擦过楚御的身子,径直在戎肆脊背上砍了一刀。
戎肆身形被带得一晃!
有鲜血溅了出来。
楚御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戎肆!”
戎肆咬了咬牙,仍然冷声催促楚御,“出去!别给我添乱!”
楚御根本拉不住身下的马。
伍洲接应到楚御,立刻又快速朝着戎肆所在的方向赶过去!
单循的手下眼见胜算越来越小,有人打上了火药台。
直接将火把扔了进去!
企图同归于尽!
营地之外,后备军前线探子突然之间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朝着他们大喊一声,“快!掩护!”
虞绾音和后备军远远地看见一道火光直冲天际!
随后“轰”地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
虞绾音心口坠痛一下,随着爆炸一同崩裂将她心绪绞紧。
虞绾音下意识要上前,却被身侧的鄯沉隽一下子拉了下来,“回来杳杳。”
很快从营地中飞出的土块碎石迎头而落!
沙沙声混合着爆炸嗡鸣声,让人头晕目眩。
硝烟遍布了整片天空,将清朗云层熏染得一片漆黑。
周围仿佛蒙了一层雾气。
虞绾音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周围后备军等爆炸停止,快速与前方通信。
又遣了一批人前去接应。
战事随着爆炸声而渐渐停止。
开始有兵马往外走。
前去通信的将士得消息回来,虞绾音赶忙去问,“里面如何了?”
“有一批人想点燃全部火药,同归于尽。”
“不过,先前我们已经把火药储备调换,里面有大半都换成了枯草,所以威力不大。”
将士看向虞绾音,不安地犹豫道,“但是……”
不等将士把话说完。
另一边硝烟散尽,虞绾音看见一匹领头战马从硝烟迷雾中走了出来。
只有一匹。
只有楚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