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御脸上的表情有片刻凝滞。
北蚩王反倒无比坦然,“我们和你们中原不同。”
“从小我们便受此番教养,女子是珍贵的宝物,不得独占。”
“若你愿随我同盟,那我也不介意与你一起。”
“哦?”楚御的神态也很快恢复如常,“你若想招安我为臣下。”
“君上可愿与臣下共妻?”
“共妻也有主次之分,主位可随意同衾,次位非诏令不得同衾。”
楚御黑瞳微眯,饶有兴致地听着,“原是如此。”
“不过,与你共谋,我也担心杳杳恨我,即便共妻,她若不再愿意见我,我跟什么都没有并无差别。”
“我有些好奇,你是如何把杳杳苦骗至此。”
北蚩王淡然道,“她生出怨恨,无非是担心我把她家人如何了。”
楚御有意无意地问,“所以你手里捏着她的家人?”
“她的阿姊,就在我麾下,何况鄯沉隽如今对我很是臣服,忠心不二。”
北蚩王弯唇,“没有她想得那般剑拔弩张。”
“是吗。”
“我对她阿姊仁至义尽。”北蚩王看着楚御,“我知女子留在北蚩会有诸多麻烦。”
“所以准她女扮男装留在我的营地里,确保虞绾音日后能看到,依旧能自由来去的鄯沉隽。”
“而不是被夺为人妇,困在谁家后院里的鄯沉隽。”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骗她。”
楚御提起,“那些出自你手的信件,可让她大病一场,对你痛恨有加。”
北蚩王理所当然道,“质子怎能随意与外界来往。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能通信来往,而我可以。”
楚御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是你的错。”
“你如今沦落敌营,想知道的事,就只有和虞绾音有关的吗?”北蚩王兴致盎然地看着楚御,“三句不离她。”
楚御无声轻笑,“不过是闲聊罢了。”
“君上如今不杀我,想要与我合谋,还答应与我共妻,”楚御毫不避讳,“那你想要什么。”
北蚩王看着他,“要你燕州领土,要你手中兵马全部调入北蚩营地。”
楚御微微眯起眼睛,“君上倒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嗯?”北蚩王将茶盏推到楚御面前,“我想这应当是我们合作,最基本的诚意。”
楚御沉默良久,把玩着手中茶盏,“那我该如何保证,你不会过河拆桥?”
“会不会答应好我的,又不给我了。”
“不必担心,你我结为同盟,我们不仅有共同的利益,还有共同的敌人。”北蚩王别有深意道,“戎肆的父亲当年,可是背叛了你们,才害得你小小年纪家破人亡。”
北蚩王的话点到了楚御长久以来压抑的内心深处。
他脸上的冷静沉默有片刻的崩裂。
“若是我,还被戎肆抢了妻,定是要杀之二后快的。”
“你想想,戎肆的父亲什么都要,要功勋、要利益,如今他一样,贪得无厌,还想要你的妻子。”
“你竟也能容得下他,”北蚩王笑了,“我都要敬楚侯,是个君子。”
楚御手指蜷曲一下,缓缓握紧,“君上既然看出来了,那我也不做隐瞒。”
“我的确也想杀他。”
“不急。”北蚩王势在必得,“我给你三日时间,楚侯可以慢慢想。”
“三日后,我等你的答复。”
话落,北蚩王命人将楚御从营帐之中带走。
单泽看押着他穿过规模浩荡的北蚩军营。
军营内黄沙满地,随处可见训练的军队。
带着强悍的杀戮与进攻气势,将耳骨震得发麻。
他们走到一半,迎面跑过来一匹马。
卷过一层黄沙,拦住他们的去路。
马背上的人来势汹汹,下马之后紧盯着单泽。
大步流星地朝着单泽走了过去,粗气沉沉,“谁许你越过我调战俘的?!”
单泽把楚御往旁边一推,正面迎上前,“怎么贺兰主
帅连战俘都要计较,是最近实在没什么功绩了吗?”
贺兰钧气笑了,“也不知道什么狗,闻着肉味就得咬上来。”
“这才是真的饿急了。”
单泽脸色黑了下去,脚步沉沉地拎着刀朝贺兰钧走了过去,“你再给我说一遍?”
“怪你爹我,遛狗没栓绳,让畜生都闻见了过来咬人!”
单泽一拳就打了过去,被贺兰钧径直握住拳头,反手回击!
楚御眼皮跳了一下。
心下暗讽。
粗野。
很快,粗野的两人一拳一拳地就打了起来。
一旁两边属下匆忙上前拉架,“主帅!”
楚御安静地看着他们缠斗在一起。
想到了先前虞绾音从虞荷月嘴里问出来的北蚩军师阶级。
北蚩驻营,分贺兰与单泽两大主帅阵营。
两大阵营多有不和,如今看来竟不合到了这种地步。
护送楚御的将士先避开他们,被一路押送到了那个给他准备好的关押营帐。
营帐远远看去是由北蚩兵马所组成的铜墙铁壁。
营帐顶端是数不清的北蚩驻军长枪,刀尖林立。
最前方的守卫走到营帐前打开门前锁链。
营帐房门锁链卸下,显露出屋舍里面的昏暗光线。
而后将楚御推了进去。
“哐当”一声,营帐屋舍门被关上。
楚御所在营帐的门被关上。
他独自坐在暗影之中,一早就料想到了这个境况。
北蚩王奸诈,不会这么容易相信他。
不过也无妨。
他的任务并不主要在于北蚩王。
*
时至深夜,到了前来送膳的时辰。
外面将士也换班用膳。
送膳的队伍领命出门,途径单泽营地。
队伍之中尾端一人铠甲帽檐抬起,赫然显露出了伍洲那张清俊面容。
伍洲是楚御他们与穆戈达成共识,被调换士兵身份,潜入北蚩大营的几十名线人之一。
他只要是在穆戈所能涉猎的区域,都能自由行动。
他听见了单泽属下的闲聊声,“听说为着今日打架一事,君上把两位主帅叫过去训斥一顿。”
“骂咱们单泽主帅急功近利,一点面子也不给。”
“咱们君上是真的偏心贺兰主帅,不说别的,就是贺兰主帅手底下兵都比咱们多。”
送膳队伍悄无声息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他们很快就走到贺兰主帅所管辖的营地中。
四下又传来了议论声。
“单泽那狗东西怎么就那么招君上喜欢。”
“君上不是一直偏心单泽吗,不然单泽把咱们的功绩抢去,他连个屁都没放。”
“我还听说,单泽敢明目张胆地抢咱们的,对咱们动手,是因为君上好像有想废了贺兰主帅,立单泽为武将之首的打算。”
“那凭什么啊?!”
伍洲眉眼微动,听到这里倒是觉得新鲜,脚步放缓了一些,思索片刻又跟上了队伍。
两个阵营,都认为北蚩王更偏心对方。
很快,送膳的队伍停在了鄯沉隽营帐门口。
鄯沉隽背对着房门,静坐在营帐之中。
直到,屋门“吱吖”一声细响。
营帐门被打开,领头的将士粗声粗气地示意,“快点。”
伍洲领命颔首,“是。”
他踏入营帐,蹲下来,将饭菜摆在一旁桌上。
鄯沉隽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公子。”
她身形一顿,转过身。
鄯沉隽看着来人帽檐压低,身上的铠甲,上面刻着穆字,但只露出了半张轮廓清晰流畅的脸,并且陌生无比。
她站起身朝他走过去,“你是……”
“公子那封信件送进中原大营,卑职前来协助公子。”
鄯沉隽看了他一会儿,“杳杳叫你来的?”
“是。”
鄯沉隽立刻抓住他手臂,“你是不是能送消息出去。”
“能。”
“你们竟然真的来了,我还以为……”
不仅来了,他们好似完全知道她是什么目的。
甚至与穆戈配合得比她想象中更好。
鄯沉隽不过多寒暄问话,反倒直接塞给了伍洲一张卷布,“既然来了,有些事情我做不了的,需要你们帮忙。”
伍洲接过来,“公子想要我们怎么配合?”
鄯沉隽示意那张卷布,“这里面是图纸,画着北蚩大营军火布防,你们来安排如何应对军火。”
“好。”
“不可轻敌。”鄯沉隽一瞬不瞬看着他,“这只是一件。”
“除此之外,北蚩军力庞大,骁勇武将众多,硬碰硬难以估算损失。”
“北蚩左膀右臂,贺兰钧和单泽,两人多有不合。”
“论兵卒势力,实际上是贺兰钧更为出众。”
“除了外力的军火硬攻。”
“第二件事,我需要你们,”鄯沉隽看着伍洲,“和我一起,卸了这左膀右臂。”
她定定地直视伍洲眼瞳,“逼反贺兰钧。”
伍洲从鄯沉隽的营地中出来,出神良久。
直到胡人将领用北蚩语问了伍洲两句话,伍洲才回国神来,简单用北蚩语回。
盘问没什么异常之后,他们就领队回去。
伍洲跟在后面,先前他们过来的那条路上,不只是那两个将士在议论。
议论的人越来越多。
闲话越传越偏离本意。
已经逐渐从北蚩王想要废了贺兰钧。
变成了北蚩王日后完成大业,怕这两元大将无法平衡,打算狡兔死走狗烹,铲除贺兰钧。
伍洲眉眼微动。
又想起了刚才鄯沉隽的话。
适才明白,原来军中两元大将不合,以及现在这些离奇的传言。
多半是鄯沉隽有意放之。
逼反贺兰钧……
如果在这样的谣言横生之下。
贺兰钧和君王离心,不再效忠只是时间问题。
想来,鄯沉隽是想打长久战略。
现在他们来了,就可以提上日程。
但是想要立刻将一个好好的主帅策反,也还是有些难度。
最起码,伍洲暂时想不出来如何策反贺兰钧。
送膳的一行队伍,前往楚御营帐。
伍洲将膳食和消息一并送到楚御面前。
和他一同潜藏在军营里的同伴协助盯梢。
营帐内,伍洲将一叠卷布条递给楚御,与他说着鄯沉隽的计划与打算。
楚御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张北蚩主营的军用布防线路。
极其繁密的信息被容纳在巴掌大小的卷布上,甚至有北蚩军营每一部分的武器量级。
他们的人,现在大多在这半边的单泽阵营中。
楚御抬眼,他心知肚明。
这多半是鄯沉隽给的。
这也是她费尽心思想要传达的东西。
这里面从哪里攻击北蚩大营最轻松,一目了然。
楚御划破指尖,在那张卷布上点了几个红印。
是他们现如今兵力可以涉及之处,以及会协助他们的穆戈所在阵营的方位。
除此之外,楚御又给他一张按照鄯沉隽所给的图纸,安插线人,布局进攻的态势图。
以及建议进攻路线和内部协调路线,“这些,送出去让戎肆当日就安排好。”
伍洲答应着接过来。
楚御又问,“要策反贺兰钧是吗?”
“是。”
楚御沉吟片刻,“重臣谋反,其一必得让他长久经受不公,积怨已久。”
“其二,是受巨大的损失,危机生命信仰的那种。”
“不过我关在这里,策反贺兰钧能做的未必有鄯沉隽做得好。”
楚御将自己所能给的都给了伍洲,“等你能出去的时候,回去送给夫人,她必定有办法。”
伍洲领命,退了出去。
他们虽然在北蚩大营中安插了数十个线人。
但大营中足有十几万兵马,想要任性妄为的自由出入还是不切实际。
伍洲只能在北蚩军营每五日的采买日程,被穆戈安插进采买队伍里出去。
足足要等四日。
第三日。
北蚩王如约来到了楚御的营帐。
他的语调悠扬,“三日了,楚侯想明白了吗?”
这次是换成了楚御为北蚩王添茶,像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君上都来了,我若是想不明白,君上要杀了我吗?”
“没用的战俘,自然如此。”
楚御闻言笑了。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将自己的令牌拿了出来,“我日日想来,君上所言甚是。”
“我们利益一致,敌人一致,我也只能赌一把,君上也是个君子,不会过河拆桥。”
北蚩王不紧不慢道,“若楚侯是真心与我共谋,我自然也真心相待。”
“我的兵马众多,足有十万,寻常小将领怕是他们不会听从,剩下的君上安排。”楚御说着,将令牌递给了北蚩王,“只有一点,不能亏待了我的臣下。”
“那是自然。”北蚩王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卫,侍卫立马上前将楚御手里的令牌拿过来在手心翻看。
侍卫查看无误后,将令牌递交给北蚩王。
楚御冷眼看着北蚩王手里的令牌,很快瞥见了营帐外一闪而过的单泽身影。
北蚩王从营帐中走出来,帘幕掀开又放下,缓慢地摩挲着那张调兵令牌。
一出门,就看见单泽站在门口。
北蚩王将令牌递出去,“去遣人去调燕州兵。”
单泽一早就听闻这是十万兵马的调兵令牌,立马收入囊中。“是。”
这等能扩充兵马的好差事,他断然不可能假手于人。
这个俘虏,果然没有白抢。
等晚膳时间到。
伍洲再度被派遣进来送膳,一张字条被楚御塞进他掌心。
伍洲起身将字条藏进袖口,再带出去。
并不需要再带给鄯沉隽,而是需要带出北蚩营地,送去给虞绾音他们。
次日,伍洲混迹在准备军中伙食的队伍里,跟着他们出去准备粮草和采买的空隙。
在同伴的掩护之下半路离开,寻到自己藏在山中的马,上马朝着他们先前的驻营赶了过去。
将积攒的信件和东西送到半路接应的人手里再快速离开。
*
兵马和消息接连送回营地里。
虞绾音才稍稍放心些许。
她展开卷布,看着上面描画极其细致的图纸,“这个是谁给你们的。”
送信将士如实回禀,“伍洲说,是鄯沉隽。”
虞绾音心口微顿。
将士逐个解释,“鄯沉隽给的图纸,侯爷标记的点位。”
“目前我们的兵马蛰伏在这个位置。”
虞绾音许久没有回话。
一旁戎肆暂代回应,“嗯,知道了。”
虞绾音也没有想到,她和阿姊的第一封书信来往。
不是什么寒暄问好,也不是从前收到的那种虚假的日常描述,而是军事布防图。
虞绾音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侯爷可还好?”
“当前一切都好。”将士示意第二张,“这是我们当前安插线人,布局进攻的策略,以及各方路线。”
虞绾音将图纸递给戎肆,“这些事情宜早不宜迟,还是得尽快安排。”
将士补了一句,“今日就得安排。”
戎肆接过来,将宗承叫到面前,递给他下去办。
将士最后将另一张字条给戎肆,“这个是给您的。侯爷说,最好您把这事办完之后,就举兵到北蚩大营,一刻不要耽误。”
虞绾音听着势态这般紧急,也隐约预料到了什么。
她正要细问,但将士顾不得与虞绾音细说,继续传话下一件事,“除了这些,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需要麻烦夫人想办法。”
将士说着,朝虞绾音伸手示意,“事关如何策反将领的,如今是要快些达到目的。”
“夫人这边请。”
虞绾音闻言点头,“好。”
而后随他走到一旁。
戎肆收回视线,打开楚御给自己留的字条。
正巧宿方从不远处跑回来,“主公!北蚩大营有兵马拿着楚御的调兵令牌,前去调楚御的兵马了!”
戎肆剑眉拧起,毫不客气道,“是他的兵吗,他就敢调?!”
戎肆深吸了一口气,眉宇神色阴沉下去,合拢字条,“走,叫兄弟们收拾收拾,该干活了。”
“调兵令牌,老子也有。看中原的兵马是听我的还是听胡人的。”
那是先前,他跟楚御商议好,一个人留下应敌,一个人前去鄯善时,他需要兵马过境也需要调兵应敌,问楚御要的调兵令牌。
那张字条,正是楚御让他动用燕州调兵令牌,前去接应燕州兵马的示意。
戎肆折返回营地,虞绾音正好跟那将士商议结束。
她看着戎肆回来叫人,“你们要启程了?”
“嗯。”戎肆嗓音沉沉,示意刚刚她与将士商谈的另一件事,“你们商量的如何,可有策反之法?”
“有。”虞绾音抿唇,仰起头看他,“今日你打完,得回来接我。”
“好。”
*
戎肆带兵启程。
浩荡兵马从营地里出发,朝着楚御驻军的位置赶去。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穿过山野。
他们赶到楚御兵马驻地时,远远地听到了单泽站在山头的呼喊声。
戎肆先停下来,远远地望着那个胡人背影。
胡人看起来已经占了先机。
日光筛过树梢,打落在戎肆琥珀瞳孔深处,杀意时隐时现。
单泽手执令牌,堂而皇之地朝着下面一众兵马命令,“你们侯爷有令,随我入北蚩军营!”
山下将士纷纷看向单泽手里的令牌。
山间有片刻的停滞。
但是众人反应很快,按照令牌指令,纷纷前去军备武器,整齐地阵列起来。
单泽远眺那规模浩瀚的队伍在短时间内集结。
心下难掩得意,他高喊一声,“准备好了,我们就走!”
戎肆抬手朝身后手下们比了个手势,众人纷纷压低骑行声音,井然有序地穿过密林,寻找合适进攻的位置,呈现出埋伏预备攻击的态势。
沙沙声轻微地响动在耳侧,犹如风过原野。
草木伏地。
单泽还在满意地远眺那即将收入麾下的燕州兵马,下面浩荡的队伍突然间朝着单泽拉开了弓箭!
一枚箭羽正中单泽腰腹!
让他整个人都愣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弓箭。
紧接着山谷之中迸发出轰然的“杀”声!
单泽身后的兵马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之后纷纷掩护上前!
和冲上来的楚御兵马交战在一处!
单泽军师在混战之中忙看了看单泽手里的令牌,“主帅!这怕不是兵符调令!”
“楚御给咱们的,是燕州营中杀令!”
下一瞬,另一座山头上响起悠扬的号角声。
他们放眼望去,赫然看到黑压压的匪徒士兵遍布山野!
而那高大马背上的悍匪领主手里,拿着真正的兵符调令!
他声线浑厚有力,穿云破雾,“众将士听令!斩杀北蚩主帅,转攻北蚩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