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肆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将弓弦缓慢地拉到底。
锐利的琥珀瞳孔紧盯着那混战中被挟持的身影,在虞绾音分辨不清的角度,将箭尖对准了朝越。
虞绾音只能感觉到身子连同弓弦都被拉开,被他紧紧掌控在胸前。
长弓带来的紧绷力道以及他张弛开的强大臂力将她夹在中间,让她一时间动弹不得。
她听到戎肆问,“为什么想救他?”
虞绾音敏锐地察觉到戎肆粗哑话语中有些危险的气息。
虞绾音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发现不论什么理由,都逃不脱楚御两个字。
偏偏戎肆直接问道,“是因为楚御?”
是。
虞绾音是这么想的,但不能这么说。
“朝越他曾经救过我。”
戎肆慢悠悠道,“杳杳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但是朝越是奉谁的命令救她。
她在看着朝越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都不能细想。
虞绾音感觉手里弓弦又被拉紧一些。
戎肆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像是也把她攥在了掌心。
戎肆低头附在她耳侧,“距离太远,这个弓箭未必能送到。”
“若是我的手偏了,杳杳不要怪我。”
虞绾音心里咯噔一下。
戎肆在下一瞬松手,箭羽离弦而出!
穿过丛林树梢,箭刃割断层层枝叶,擦过朝越肩侧正中他身后将士的心脏!
虞绾音心口一悸,眼睫轻颤,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心慌意乱。
这枚箭就像是一个凌厉的信号。
代州兵马愣神的瞬间,方才放下兵器的匪兵揭竿而起,打了个措手不及!
迅猛的交战声响彻在山野间,追赶着剩余兵马。
虞绾音几步上前,赶到城墙边,查看那边的情况。
但距离还是太远,根本看不清什么。
虞绾音又提起裙摆,匆匆折返下了城墙。
戎肆看着她的背影,心绪还停留在是杀是救,邪念与理智交战的时刻。
理智留给了她要挽留的人质。
邪念就留给了她。
等她下去的时候,残余的敌人兵马已经被压制住。
之前被挟持的几个俘虏都被抢了下来,送到了一旁的草垫上。
虞绾音直奔着朝越所在的位置,小步跑过去。
戎肆跟着下了城墙,看到的就是虞绾音蹲在朝越的草垫旁边,掐住了他的脉息试探他是否还活着。
匪兵站在旁边处理着自己受伤的同伴,基本没有人见过朝越。
他们看着虞绾音很是关心那人的样子,不由得问了一句,“女君认识他。”
“认识。”虞绾音放下朝越的手,踟蹰着没敢在匪营中提楚御,“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一旁匪兵理所当然地说着,“那是女君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
而身后,戎肆听着她这一声朋友,缓步上前。
众人看着戎肆过来,立马让开几步
虞绾音察觉到他跟过来,起身上前,“能不能,让他先在寨子里养养伤?”
戎肆看着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虞绾音忐忑起来。
她知道这个要求对于戎肆来说,好像有些出格。
把仇人的亲随救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养好了再送回去。
戎肆伸手,擦掉了虞绾音脸颊上的灰尘,“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戎肆就着这个动作,扶住她的脸颊,低头凑近了几分,“但我有个要求,杳杳。”
“你不能见他。”
虞绾音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眼睛。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此番除了想要救下来朝越之外。
另一个目的就是通过朝越,探查楚御到底怎么样了。
楚御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戎肆的眉眼深不见底,就这么在黑暗之中看着她,像是要将她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永远不许离开。
偏偏她第一时间回应他的,是沉默。
这就代表着,虞绾音想见朝越,或者想见的另有其人。
虞绾音无法直视他极具穿透性的眼神,微微偏头回避。
戎肆的手指就又用了几分力气,将她转过来。
虞绾音眼睫颤了颤,声音很轻,“我不见他。”
戎肆眼底光影被垂下来的浓密眼睫遮住,一并遮住了那缓慢翻涌的波谲云诡,“好杳杳。”
他扶着她的脸颊低头刚要触碰她的唇,可虞绾音躲开了。
等到她躲开之时,虞绾音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躲了他。
她分不清,这会儿下意识地回避与他亲近,是出于什么心理。
但她心里就是乱得很。
如同一团乱麻,扯着两个男人在她心里,无法理清。
被尘封已久的心绪一下子翻了出来。
那被抢入山寨之后,就一直压下、被她刻意忽略的一切关系再度翻涌而上。
过往的一幕幕无法压制地浮现在脑海。
朝越现在还活着,朝越出现在了这里。
说明在那场胡人拦路的意外中,他没有死。
如果他没有死的话,现在是在听谁的号令。
依从谁的吩咐被代州兵马抓走。
据她所知,朝越和伍洲都是楚御的死侍亲随。
那楚御呢?
虞绾音轻轻缓神,意味莫名地说了句,“抱歉。”
戎肆看着她的反应,眸底暗流翻卷。
他也不恼,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站直身子吩咐手底下人把这些敌人俘虏收走。
他将虞绾音暂时放在一旁能休息的车马中,“饿不饿?”
“还好。”
戎肆还是叫人备了补食送进来。
“今日累了,你先休息。”
他说着,回去收拾寨子里剩余的残局。
虞绾音在他下车之前,还是没忍住拉住了戎肆的手。
戎肆回头看她。
原本以为她终于要问他这几日在外如何。
亦或者是诉苦今日所遭遇的险境,哪怕是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但他看着虞绾音眉目间的几分不安,听
她说,“我不见他,但你跟我保证。”
“不伤害他。”
戎肆就这样看了她许久,深吸了一口气。
他回身朝她走过来,压着她的手背,双手撑在她的身侧。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虞绾音有片刻的窒息。
他幽深眸光从她眉眼落到唇间。
很阴沉的几个字,“杳杳,吻我。”
虞绾音知道他是在介怀刚才她躲他的那一下。
她仰起头,主动触碰到他微凉的薄唇。
等脱离之时,戎肆撑在一旁的手,突然扶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按向自己!
虞绾音一下子被压上男人滚烫的身躯。
被他不遗余力地加深了这个原本一触即分的吻。
檀口被撬开,风卷残云般索取着。
戎肆紧箍住她的手臂上青筋跳动,蜿蜒而上。
昭示着他没有宣之于口的——
嫉妒。
她这会儿越主动。
他越嫉妒。
他的心火越旺盛。
杳杳为了他身边的一个亲随,都能主动献吻了。
那是不是为了楚御,他对她再怎么过分她都可以。
这么长时间。
她竟一点都没能淡忘楚御。
楚御怎么就没死呢。
他为什么不死。
杳杳明明马上就要接受他了。
戎肆亲得前所未有地重,让虞绾音感觉自己快要被吞掉了。
被放开之际,虞绾音气喘不匀,舌根都发麻。
戎肆擦掉她唇间湿润,依然是难得温柔的一句,“等我回来。”
可虞绾音却觉得这温柔显得有些可怕。
亦或许是她自己心虚。
等他回来会发生什么。
是此刻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
山寨之中的情况尚好。
大本营之处的混战很快被遏制住,青颂被半路拦了下来。
阿筝实在是没藏住,跑了出去开始上院子里的飞石索赶人。
闯进去的敌人没剩下几个,偶有三三两两趁乱跑了的也无法避免。
看上去兵马数量不多。
结合被俘的手下人所说,当前赫伦是被代王压住了兵权,让他兄长前来盯梢。
不允许赫伦私自调用大批量的兵马。
赫伦被压得恼了,一门心思想要出一口气搬回眼前的局面。
此番偷袭突然,甚至都没有提前踩点。
只是在周围探听到了匪寨的位置,以为自己的兵马骁勇,应对一群土匪不成问题,就直接硬闯过来。
匪寨的位置现如今并不是什么秘密,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他们在哪。
加之探子也被俘。
因此赫伦偷偷摸过来,匪寨在一开始也没有能探查到消息。
匪寨应对这等突然袭击,有些经验。
何况,“还好有女君在,我们才能这般顺利。”
宿方将今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戎肆,“不然,或多或少我们都得损失点东西。”
“现在也就毁了些营帐,坏了些屋舍。”
这些都是寨子里成本最低的东西。
有人附和着,“是啊,多亏了女君。”
“这外面的草皮少了就少了,正好免得我们烧枯草保冬天的庄稼了。”
“而且这烧过的地方种地更肥。”
戎肆默不作声地听着。
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方才他赶回来,第一眼看见她把敌人引进最有优势的兵营的画面。
她白衣迎风,丝绦飘摇。
仿佛动动手指就能抚平天下困境。
张张嘴就能挑动他心里的山呼海啸。
戎肆觉得,她心里应该是有他的。
但是凭什么,也有楚御。
戎肆很微妙地体会到了楚御有时对她的阴暗。
由她而生的恶念,常常存在于,她在意旁人的时候。
这种时候。
让人发了疯地想要她。
想把她藏起来。
让她无法分心给世间的一切,也让世间众人窥探不了她令人沉沦之处。
*
零零星星的残兵从江陵逃出,跑到一处山野田间才立马吹响骨哨。
几声高昂的哨响回荡在天际,不多时天边便出现了一个黑影朝着他们飞来。
黑影随着距离拉近而逐渐放大成雄鹰的态势。
它停在残兵手臂上,收拢的翅膀扇出一阵强有力的余风。
残兵忙不迭地把江陵此番落败写成纸条塞到了鹰爪上的信筒中,送了出去。
雄鹰再度振翅,飞旋没入高空云烟之中。
它迅猛地穿过层层云雾,飞离江陵。
也不知过了多久,它在一座城池之外放慢了速度,开始盘旋。
城池里里外外都是驻扎兵将。
城墙上插着一柄“蚩”字旌旗。
而城墙入口之处的门匾上,是残破不堪的“上安”。
雄鹰盘旋着,很快寻到了它的主人营帐,停在营帐的窗边。
翅膀扇动收起之时,将营帐帘幕一同掀起。
显露出营帐一旁规规矩矩侍奉的随从部下,和屋内正在执笔书写的男人身形。
部下看见它回来,便走上前,将雄鹰足爪之下的信件取下来。
呈给主位上的君主。
北蚩王端坐在侧,手里的动作未停,笔锋苍劲有力。
沉声一个字,“说。”
中气十足的嗓音回荡在营帐中。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部下领命,躬身取过来旁边的信件,打开将信件中的内容看了一遍后,禀报道,“代州的进攻进程中断,他们先前的主将赫伦于江陵剿匪一战中殒身。”
“现在代州需要重新调派将帅,恐怕不能与咱们即时汇合。”
北蚩王仍旧在写信,屋子里有片刻的沉寂。
部下偷偷看了一眼王君的信件,又不得不收回视线。
那是一封羊皮纸信件,看起来像是家常信。
可对于君上来说,他哪里有什么家人。
北蚩王是杀了自己所有的兄弟坐上的王位。
北蚩与代州一脉相承,男多女少。
北蚩王年余三十征战四方,至今尚未迎娶王后。
此番他的意思是,等北蚩入主中原之后再做定论。
北蚩分两路进攻中原。
他们从郢州直入,另外一批从燕州开打。
如今北蚩已经顺利占据郢州上安。
他们在上安城外驻扎了一段时间,上安城里里外外都安置好了北蚩驻军。
却没想到代州那边掉了链子。
“刀用久了也有磨损的一日。”北蚩王嗓音淡漠,“早就与他们说了不可掉以轻心。竟还如此莽撞,死了就死了。”
他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笔墨。
“告诉代王,用人得仔细些,别以为靠着莽夫打到了一些好处,就在哪里都管用。”
“不日碰到了个聪明人,再好的刀用不好也是破铜烂铁。”
“是。”部下领命,前去回信。
北蚩王看着手边写好的信件,独坐片刻。
直到屋外有人进来,他才再度有了反应。
北蚩王看了看来人,“怎么样?”
“城中四下都已经找过了,城南驿站周围的百姓居户,多数已经离开了上安。”
“留下来的适龄女子中仔细查过,没有王君要找的那个人。”
“但是好消息,”部下从身上拿出一封密信,“又有新的信件送来。”
*
山寨中一切平息已是后半夜。
虞绾音坐在那暂且安置的车马中,听着外面逐渐安静下来。
只余风声穿梭在山林里,外面寂静得仿佛人烟散尽。
但只要掀开帘子,还是能看到一排一排在旁边驻守的匪兵。
他们的衣着和规矩并不输军中兵马。
甚至常年在山林中摸爬滚打,让他们比军中更为严整冷肃。
手握长枪矗立在旁,就令人不寒而栗。
虞绾音放下帘子,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
这辆马车是戎肆自己的,规格算是山寨中最高的一辆。
内里宽敞,分前后两部分,前端茶桌及常用橱柜,内里摆了一张不仅能放得下他,还足够装下两人的里侧软榻。
兴许是一早就准备好,给她暂时休息,这马车里的器具和东西都是被打理好的。
床褥是戎
肆近几个月常用的花露浆粉味道。
即便如此,虞绾音还是透过那一缕花香,嗅到了那独属于他身上草木朝露气息。
混合着丛林张狂野性,将她不遗余力地笼罩包裹在属于他的领地之中。
气息强势地仿佛也要将她掩埋。
把她也变成自己的味道。
这辆马车,虞绾音不是第一次坐。
上一次坐还是她被他从胡人手里劫回来那次。
她使用的次数不错。
所以四处还都是他的使用习惯和痕迹,布置也是兽皮。
铺盖的是雪绒毛毯,不知道是从哪个动物上剥下来的,但是被打理得很漂亮。
旁边挂着绳索,长鞭,刀剑还有一些兽骨。
最显眼的当属那个狼首头骨,长着血盆大口,静静地矗立在一侧。
都是近乎危险到美丽的东西。
虞绾音轻轻攥紧了身下的雪绒。
时至深夜,外面传来有人跟他行礼的声音。
一声声“主公”之后,马车前端晃动一下。
戎肆大步流星地上了车。
他一进来,原本宽敞的马车就变得拘束很多。
戎肆拿了个包裹,里面都是她的衣物,放在旁边。
虞绾音见他回来,第一件事想问的其实是朝越伤势如何。
她动了动唇,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戎肆见她欲言又止,已经知道了她想问什么。
眉眼幽暗再度深重几分。
虞绾音换了个话问,“怎么把这些拿过来了?”
戎肆并没有因为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别的,而有所缓和,“大本营那边烧了不少东西,还得收拾,今晚没法住,也吵。”
“咱们在车上将就将就?”
虞绾音答应着,“好。”
这样规格的马车舒适度不比在屋子里差,马车的规模称得上是一个有些小的屋舍。
戎肆把东西放下,便出了马车,“那得换个地方停。”
戎肆自己接替了车夫的差事,驭马将马车带向人迹罕至的丛林深处。
马车越走,才是越没有人烟的地方。
虽然说还在寨子里,但却是与所有人烟都完全阻隔的密林深处。
没有屋舍、没有宅院、没有田地、甚至没有守卫。
四周越是安静,她越是紧张。
这让她隐隐意识到,在凶险的无人之境。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个男人。
虞绾音忍不住走到前端掀开帘子问他,“我们去哪?”
他说,“去个没人的地方。”
而后,他们的车马,在一处深山里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