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子伸手将信件递给戎肆。
信件都完好如初。
探子没有敢打开信封,毕竟这是陇安郡守给虞绾音的,虞绾音再怎么现在也是他的主子,他不可能越过两个主子,私自拆信。
戎肆拿过来,也没有拆开。
而是直接折返回去,坐在了虞绾音面前。
意味莫名地把信件摆在她手边,幽幽一句,“你的信回来了。”
虞绾音抿唇,看了看信件上面蜡封邮戳。
蜡封上印着一个“陇”字。
她一时没有说话。
戎肆靠在旁边,有意无意地问,“你与陇安郡守相熟?”
“不熟。”
“不熟他与你来信。”戎肆示意,“不拆开看看。”
虞绾音深吸一口气,一时半刻没有什么动作。
戎肆见她不动,倾身靠过去,“上回我带你下山,你顺路给他送的信件?”
他进那间书斋的时候,虞绾音手里摆放着纸笔,正在写一些东西。
那个时候,陇安的军卫手里拿着一封信走出去。
出来她就开始问他,为什么不怕她跑掉。
这两件事不联想在一起,很难。
虞绾音坦白地“嗯”了一声。
戎肆继续问,“给他写什么了?”
“能跟他说,不能跟我说?”
他再度提醒,“拆开看看,他给你回的什么。”
虞绾音这才看他,“你不拆?”
“他给你的回信,我拆什么?”
戎肆就没做过拆别人信件的事,也没有窥探别人秘密的爱好,他想知道就直接问,比如现在。
不拆信,但是直白地让虞绾音告诉他。
结果又没什么不同。
虞绾音不得不拿过来,将蜡封拆开,当着他的面把信件打开。
里面不止是陇安郡守给她的回信,还有她当初差人递交给郡守的信件。
虞绾音简单地看了一遍,然后将信件直接给他。
戎肆见她主动递过来,那也不拒绝。
他先看的是虞绾音给陇安郡守的信。
信上内容很简洁,“战事在即,陇安军备紧缺,听闻郡守宁折不屈,有拨乱济世之志,小女子得知一枭雄所在,或可解郡守末路之急,郡守可遣人恭请一二。”
下面附的是山下的位置,戎肆他们采买什么东西都会送到那。
回信也很简洁。
“贺某蒙女公子指点,感激不尽,不日将遣部下拜访盛请,铭感五内。”
戎肆沉默半晌,蹙眉将信件翻转了一遍,不太相信里面的内容,“你与他来信,就是想让他来请我?”
“也不是我想让他来请你,就是觉得,陇安若是守不住下一个就是江陵,你们虽然不说,但大抵都是担心的。”
“毕竟我现在也在寨子里,我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担心兵临城下,你们多半也一样。”
“你们现在无非是觉得无人可信,不如就作壁上观。”
“但若是有人可信呢,你们想不想试试?”虞绾音回寰着,“我没有要你做什么决定,只是想给寨子争取一个主动权,不至于等代州和北蚩入境那般被动,所以写的是让他来请你,答不答应你们自己考量。”
“若是觉得不合适,等人来了你一样可以拒绝。”
戎肆迟疑须臾,“你……”
虞绾音没让他把话说完,适时一句嗔怪,“你不信我。”
戎肆沉沉否认,“没有。”
“现在知道是什么了?”虞绾音轻而易举地转守为攻,“可是我私自与旁人通信,背着你要做什么事?”
戎肆一声也没敢吭。
“方才跟审犯人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天大的错事。”虞绾音说着就起身,转头回房。
戎肆声线沉闷,“我不是这个意思,杳杳……”
虞绾音不搭理他。
戎肆顺手将信件拍在探子的胸口。
探子捧着信件,一时间手足无措。
这信也太不劲爆了。
那刚抢回来的女君一声不响地跟外男来往通信,那谁能知道说得竟然是这档子事。
虞绾音进屋就按下了落门的机关。
“哐当”一声,男人被挡在了门外,“杳杳。”
屋子里没有人应他。
虞绾音走到桌案边坐下。
她自己安静了一会儿,从上锁的匣子里拿出另一封她写好的信。
其实他对她有疑心是对的。
因为她就是想要送信出去给旁人。
联系到姨娘与阿姊。
离开这里。
这次的信件,无异于一个先放出去的烟雾弹。
先消磨掉他们对她的戒心,日后她才能把真正想送出去的信天衣无缝地送出去。
所以从一开始勾起戎肆的疑心。
都是她故意的。
除此之外,虞绾音也不是随意找了个由头给陇安郡守送信。
她的确是想给他争取一些在乱世里主动权。
不论如何戎肆救过她数回,在某种程度上她欠了他一些人情。
这些事情与他强娶她一事抵消一部分,但她不管不顾一走了之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也想还了这点孽债情分。
离开这里就名正言顺、理所当然、互不亏欠。
当然也不全是为了帮他。
虞绾音想,边关急报之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现在倚着山寨生活,理所当然应该考虑寨子的日后存亡。
*
陇安郡守来得很快,次日就到了山脚下。
只不过他没有带太多的亲随,只有他和他的军师上山。
这样单枪匹马上匪营的还是少见。
宗承琢磨着,“兴许他们不知道咱这里是匪营。”
戎肆嗓音沉沉,“不可能。”
虽然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说在江陵这里有个土匪营地。
但是方园百里之内,都知道这里有个匪寨。
官员普遍也都知道。
只是打不过,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陇安郡守当初一拿到虞绾音的信件,多半就知道她说的是谁。
还这般直接的上山。
虞绾音走到主营后门。
后门值守匪兵恭声道,“女君,主公在前面等客人。”
“无妨,我就在后面等他。”
虞绾音也没让匪兵禀报,就进了屋。
主营分前后两室,中间隔档分开,后面类似于书房或者休息之处。
戎肆的书房和寻常人的书房不太一样。
架子上摆放的是各种图纸。
虞绾音打眼一看,多是军械的图纸,工匠用书和制造军械的奇门相术,什么刀枪棍剑机关暗器的为主。
再就是一些如今天下局势的通讯册子,舆图记录和密信卷轴。
都是相当实用的东西。
不实用的也是身份显露的战利品标识,被雕刻过的各式各样的兽骨挂在墙壁和木架上。
像是一面功勋橱柜,带着很奇特凶险的美感。
虞绾音坐在一处。
听到他们在前面商讨,“是不是说明这陇安郡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说难听一点,这郡守今日是不是由着咱们拿捏。”
前面戎肆许久没有应声。
不知道在想什么。
围挡割断后面,虞绾音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靠坐在旁边,摆好书本。
她不管这些。
只管给他争取到机会。
具体的应战筹谋和安排,以及寨子里的事情,她又不是很懂。
只是来听个热闹。
顺便看他如何把握这个机会。
以及日后她可能面临的处境。
虞绾音今日打发时间用的是前两日买回来的史书。
这本史书是大澧王朝几百年的历史,二十年前编纂出来的。
那会儿还是大澧末路兴盛的最后时段。
言谈间恢弘大气、壮志凌云,大
抵写这本书的人也没想到,短短二十年,大澧就分崩离析到如此境地。
虞绾音挑选的是各个州郡国的历史篇章。
专程看的是代州。
算下来,他们会合谋也是因为历史上有些渊源。
代州领地辖区内有很多游牧民族,跟北蚩相接距离不远。
这些年各个族群通婚,融合到最后,有半数人跟北蚩血脉相近。
看了没两页。
外面守卫很快前来通报,“陇安郡守来了。”
陇安郡守行君子礼,“贺某叨扰诸位。”
听上去是个有些沙哑沧桑的声音。
虞绾音垂眸按下书本。
外面多是宗承与郡守交流,戎肆偶尔说话。
常年滚刀尖的血性与肃杀,让他一开口就仿佛能给人施压。
实际上听起来不像是他不说话。
而是陇安郡守不太敢跟他说话,所以一直在跟宗承对话。
陇安郡守声音越说越哑,听起来这阵子是受了些折磨,“我们陇安与晏州接壤,前阵子晏州被代州打下来就一直不得安生。我听说晏州那边现下人间炼狱一般。”
“前两日,代州兵马巡视莫名巡视到了陇安境内。”
“驻守将士与他们交涉了一番,结果那些不中用的不愿意打,就让了步。”
“这一看陇安好欺负,代州那边就变本加厉开始在边境周围聚拢军队。”
“我把能调的兵马都调了起来,但……”
戎肆看着他,“所以你此番过来,想要我们的兵马?”
“不,也不全是。”陇安郡守也不拐弯抹角,“贺某早些年便听闻阁下的营生,犹擅以少胜多,但一直未敢叨扰。还是那日属下遇到的一位女公子提点,又是穷途末路之时,不得不来。”
但是他如今买不起。
所以是想达成某种交易。
甚至不能算是交易,是请他帮忙,条件随他开。
“如今郢州算是弃了我陇安,贺某在陇安范围内能给阁下的,都会应允。”
“哪怕是这郡守、郡尉之职,都好说。”
“我只要我陇安百姓平安。”
虞绾音简单听了个大概。
轻叹了口气。
后面的她没仔细听,不过也是大差不差的商谈。
寨子谈条件,陇安郡守照单全收。
虞绾音目光落在书本上。
翻过一页。
代州里面的族群并非兴起中原,而是北鲜卑利亚,和北蚩族群同源。
但是人与中原之融合后比北蚩人相貌和缓一些。
自古以来他们的地界就不太适宜生存。
女子少,后代也少。
所以性情好战、好斗,征战四方找好生存的地方,抢女人。
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存在。
甚至一个女子,全家为夫。
不分兄弟,甚至不分父子。
谁能让她孕育出后代都可以,都算是这个家族未来的延续。
虞绾音看着就心惊胆战,这种兄弟共-妻,甚至父子共-妻的事情,太过于荒唐。
她又翻过一页。
讲的是这个族群的统领者传统。
嫁给王室的女子,一嫁王,王死,从新王。
不管这个新王是曾经夫婿的兄弟、继子,还是杀夫仇人。
只要跟她没有血亲关系,就必须嫁,这是规矩。
甚至这个族群男女成婚都是很原始的方式。
就是看上女子之后,和其他男子争斗,斗到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赢了的人迎娶她,给全家做媳妇。
越是如此。
这个族群的女子身体越是消耗大,不好生存。
可女子越少,他们这个族群的陋习就愈发严重。
虞绾音看到这个族群盯上中原女子之后,轻轻咬了下指节。
接着往后翻。
不过还好,他们虽然有蚕食天下的野心,但战到中原之后,被老祖宗打穿。
北边后来就是北蚩。
西边这一批见好就收臣服于大澧先祖,封为附属代州。
可惜他们还是被安排到了领土的边边角角,让他们一直很不满。
这种地方皇亲国戚也不愿意去,通常犯人发配才会送到那。
因此人一代比一代野蛮。
女子一是身体受不住。
二是不堪受辱,跑出去的多。
代州男多女少不见好转,偏偏中原也不允许一妻多夫。
他们就更加难熬。
因此犯上作乱的事情频发,有人跑到其他州郡偷女孩。
还有人装得人模狗样地与外地女子议亲,把人骗回家。
发现新婚夜等着她的,不仅是情郎,还有情郎的兄弟。
甚至情郎的叔父、父亲。
天高皇帝远,天子早些年整治了几次。
始终无法根除。
天子后面重病多年,代州就明目张胆地恢复了一妻全家为夫的陋习。
虞绾音看到最后,绷着脸眉头紧皱不展,叹了一句,“蛮夷之辈,冥顽不灵。”
很难想象,这样的族群侵入中原之后会发生什么。
前屋这会儿已经将陇安郡守送走。
屋内传来男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虞绾音听见他好似要走过来,便起身收敛书本离开了房间。
戎肆知道她一直在后面听着。
几乎是她一进去,他就听见了那莲步声响。
她已经一天没理他了。
这一场商谈,谈得他抓心挠肝,恨不能过去找人。
送走了陇安郡守,他就掀开帘子去后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屋子,只有她用过的半盏茶。
戎肆轻“啧”一声。
在屋子里停留片刻,还是忍不住去他们婚巢找她。
但虞绾音没有第一时间回房,而是去找送人的宿方询问情况。
宿方如实说着,“那郡守才三十多,看着跟年过半百了一样。”
“我们与他商定守陇安,但是如何调派军火,怎么用,我们说了算。”
换言之,就是陇安和江陵如今兵力汇合,要以军火方位为主。
虞绾音听下来,“那是不是不日就要启程去陇安。”
“对。”
宿方叹了口气,“今日没想到这么好谈,陇安郡守也不容易,家里三个女儿,最大的也才十四,一家老小都在陇安,老家在江陵,祖祖辈辈都在这。”
虞绾音刚要走的脚步顿了一下,“三个女儿?”
“嗯。”
虞绾音踟蹰着,“难怪。”
“什么难怪?”
虞绾音不好与宿方说,“没什么。”
但想必陇安郡守知道代州的情况。
家里三个女儿,又年纪尚小,难怪怕到上山求山匪。
还相当于放了一部分兵权给山匪。
虞绾音回到房间的时候,仍然心不在焉。
却发现自己临走时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屋子,这会儿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床褥换了一套新的。
地板被清理过一遍。
戎肆手里不知道哪来一把小花,往她墙壁上小土窝里换花。
他没吭声,自顾自的干活。
虞绾音也不说话,装作没看见一样进了屋。
两人并没有交流,但谁都暗自察觉着对方的存在。
虞绾音走进去才发现,她换下来的衣物被一起放到了个竹篮里。
而床褥上摆了一件洗干净的寝裙,和被褥一起叠放整齐。
新换的被褥散开一道浅淡的花香。
虞绾音估摸着是他用那日采买回来的花露浆粉洗的。
味道是有些好闻。
虞绾音将书本放下。
转头看戎肆摆花,那只手估摸着是太热了,手里一捧草花被他捏着不久就耷拉下来。
虞绾音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前,“不是这样弄的。”
她掰开他的手,却毫无防备地被他反扣住手掌。
虞绾音被拉地前倾一步,眼前视野骤然变窄,他因说话上下滑动的喉结在眼前放大。
“肯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