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舟离开落凡城两天以来, 他们在路上碰到过数次其他谪仙组织的灵舟和队伍。
但是诚如碧桃预料,那些人在看到他们庞大的阵仗和规模之后, 不仅生怕和他们起冲突被“吞没”绕着他们走,甚至害怕他们偷袭,会主动送上一些“贡品”。
贡品大多是法器和仙珠,数量不多,但足以填补上他们这一路的损耗。
七月二十九,他们在一处距离九霄宫只剩下一天路程的小镇子旁的山林之中落脚,不打算再继续前行。
如今距离飞升大典只剩下最后的三天, 九霄宫那边先行入住的谪仙组织一定非常多。
碧桃他们才杀了曜日这个和九霄宫常年合作的仙主,现如今和九霄宫那边还未正式接触,送去探寻那个徐星神态度的书信, 也还没有收到回信, 不宜贸然出现在九霄宫的地界。
碧桃令众人落地扎营,先在此地休整, 派人打听一下九霄宫那边的谪仙组织和势力, 再在八月初二飞升大典的当天, 去往九霄宫,正式以新任谪仙盟盟主的身份露面。
手下们在山中扎营, 碧桃等人到村镇里面,分头采买吃用。
街道上尽是一些年轻人。
这一路走来他们路过的城镇无数, 到如今碧桃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星界的凡人, 除了落凡城之外寿数都只有四十上下。
过了四十都算是长寿。
在战乱年间,星晷错乱的星界,妖魔横行的星界,这样的凡人寿数倒也不算突兀。
可此间星界除了他们这些谪仙是“异端”之外, 人间连个随处游荡的恶鬼都没有。
他们一路上经历过的所有城镇,俱是穰穰满家,百姓安居乐业,草木茂盛,到处欣欣向荣。
碧桃和她带着的人,买好了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路上正带着自己孩子行走的女子,突然倒地。
那小孩子的哭声,短暂地打破了整片街道的祥和宁静。
“吕家嫂子!”有路人朝着那个女子围拢过去,有些摊贩也暂时停止售卖物品,凑过去查看状况。
碧桃他们脚步未曾停顿,她以为这个女子会被送往城镇之中的医药堂。
但是很快,这些人纷纷散开。
只剩下一个壮实的汉子,扛起女子,习以为常对在身边哇哇大哭的孩童说:“别哭了,你娘不是病了,她只是要死了。”
“快跑去告诉你爹,让他赶紧去张良的铺子里面,订一套寿衣和棺材去。”
壮汉扛着好好在路上走着突然奄奄一息的女子,朝着身上掂了掂,抹了一把自己头上的汗水说:“天儿热,得早点下葬要不然人就臭了……”
一众摊主各回各位,没有一人神情露出什么悲伤和唏嘘的样子。
到了年岁后死亡,对这些人来说似乎是比生病还要习以为常的事情。
碧桃站定在街角,看着那个女子被扛着走了几步,手里抓着给孩子买的麦芽糖,顺着那汉子的后背衣服上面翻滚了两圈,掉在了地上。
而她垂落的手指之上没有任何的皱纹,她的生命却已经要戛然而止。
先前她拿着这麦芽糖逗自己的小孩,只给他舔了两口。
现如今那还完整的,缠在一根木棍上的麦芽糖,滚落在地,沾满了泥土。
像女子一样,明明还完好着,却只能归于尘土。
碧桃这些天看了太多这样的事情,如今见了,还是难免心中难受。
那哭着跑去找爹爹给娘亲定寿衣的小孩子,看上去也就和当初的太极差不多大……
没了娘亲,谁来疼他?
他娘亲这么年轻就要死了,他爹爹肯定也活不了几年了。
这么小的孩童,就算这城镇民风淳朴,个个良善,他又如何在这茫茫的人间孑然独行?
碧桃朝着那个女子的方向迈了一步。
身边跟随着她的人,就抓住了她的手臂。
“仙主,该回去了。”寄春君的声音温平,却也带着属于她的异化水灵的漠然冰冷。
她看着碧桃说:“一路上我们的丹药快要给凡人分完了,总要留一些,待我们自己人受伤所用。”
“这些凡人尽皆短命,本就是此界寻常,数千年来都是如此。仙主,你再怎么心善,难道还能救得了所有人吗?”
碧桃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管了。
但她听了寄春君这样说,惊讶回头看她:“你是说……这星界之中的生民短寿,是从几千年前就开始了?”
碧桃下界之后,根据遇到的这些谪仙们的自述,他们谈及的过往,推测出此间星界,原本同天界的时间流动的速度是相同的。
也就是说,天界一天,这里也是一天。
这倒也寻常,万界时间流动的速度都是不同的,上清境那一边,还有一些星界比天界时间更快。
护法天师寒商已经是被判罚下来很早的一个,却也只在此界生活数百年。
据他说,九霄宫也是近几百年才盖起来的。
天界选定此间星界为竞赛场之后,为缩短竞赛时间,尽早选出各部将领,统御九天。竞赛的群仙下界后,星汉轮转阴阳晷,会将此间星界的时间流动速度,调整为天上一天人间十年。
碧桃关于此界的推测和猜想,尚且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但是所有的时限,都指向几百年前,几百年前此界的谪仙才开始被“出了问题”的星汉轮转阴阳晷,不断投入罪仙。
要知道九天仙位数十万,这还不算值宿的星宿神,判罚的仙位不知凡几,数百年间累积出这星界的谪仙之境,倒也合情合理。
而谪仙多了,建立了阻隔大阵,大阵掠夺凡人的生机,导致凡人短寿,这才合情合理。
但寄春君竟然说此间星界从数千年前就是如此?
碧桃一问,寄春君也愣了一下。
她曾经要求碧桃不要询问她的过往,一部分是因为她不愿意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寄春君根本不记得自己的过往。
她好像忘了很多的事情,但是却一直生活在人间。
她也曾遭遇戕害,辗转多地,但一直都不老不死。
她在人间的红尘里面打滚了数千年,到如今躯壳依旧年轻貌美,心却已经苍老如桑田沧海,再难掀起什么壮阔的波澜。
她跟着碧桃,只因为想要找回力量,试图找回自己的记忆。
一个没有过往,没有来处的人,就像行尸走肉。
寄春君的仙脉续接非常成功,力量回归之后,她也只显露出了一两分,在此界已经是无所匹敌的存在。
但是她并没有找回自己的记忆。
她自身的强大,带给她的疑惑更甚。
可她即便是什么都不记得,却也记得自己在人间辗转了多少年。
默默地,孤独地,固守过多少岁月。
她本是半个字都不肯对任何人提及自身,但是这一路上,她看着这个碧桃小仙统御这么多仙位,用利益让他们捆绑在一起,却不为掠夺戕害旁人,只为了自保。
看她心有乾坤筹算,却依旧怜惜路过城镇之中野草一般无人问津的百姓。
她甚至一度将队伍里面的丹药分发殆尽,却也只给这些百姓们续接了几年寿命罢了。
落入此界的谪仙,寄春君见过了太多,大多汲汲营营,苟延残喘。
更多连口头上的仁义道德都抛弃,彻底变为此间的蠹虫,但是没有一个能够在自身已经站在“权势巅峰”,能随意掌控他人生死之时,还保有这一份“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襟怀。
碧桃看着寄春君,又问了一句:“你真的已经在此间几千年了吗?”
寄春君望入碧桃美丽多情的桃花眼,最终点了点头。
“是。”
“我有很多事情记不得了。但是我沦落此界,已经整整四千余年。”
她见了这人间兴旺衰败,王朝更迭,山河流转,凡人比蝼蚁还短命,却始终是困囿其中的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的庸人而已。
碧桃得到了确认,内心的震惊犹如山海倾覆的咆哮,欲要破体而出——
四千多年前……那这寄春君,一定是个天界的上古仙位。
如果此间的一切是从四千年前就开始的,那么碧桃之前对此界所有的推算,就全都被推翻了。
没有谁会为了杀一个野仙灵,提前布置四千年。
但是碧桃并没有再往下问什么,寄春君的话有几分真实,还是她也是被派来迷惑碧桃的,都有待确认。
碧桃为了掩饰瞳仁之中的震颤和震惊,飞速低下头,假装看向她不远处卖货的摊位。
寄春君也扭开了头,分明已经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正巧这时,寄春君扭头看向的方向,是他们自己人买东西过来。
有人高声和寄春君打了个呼哨,算作结束采买的暗号。
碧桃在短时间内,压抑住心中的山崩海啸,循声看过去。
明光一只手中提着好几个酒坛子,另一只手中提着油纸包着的卤味,手臂几乎抻平,显然是嫌弃得很。
他望向碧桃,隔着一条街,勾唇笑了。
经年故作肃穆,堆压冰雪的眉目,此刻融化在这人间的十里长街万丈烟火之中,他雪色的仙袍,翩跹而起,勾着他墨色的长发一起被风扬起来——飘逸的仙袍其下,腰上挂着的却不是乘风破云的宝剑,是好几包各色口味的糕点。
保护明光的人,是护法天师精挑细选的,此刻都远远跟着,个个神情惬意自在。
明光身后不远处,占魁和广寒手牵着手,分吃着同一个缠在木棍上的麦芽糖。
喜爱一个人的眼神是无法掩藏的,广寒和占魁对视的时候,眼中的蜜意柔情,比他手指捏着的糖还要甜美。
占魁和他两人尽皆喜好“颜色”,俱是一身鲜红的长袍,宛如两朵并蒂相生的牡丹,惹人注视欣赏。
周遭的摊贩嘈杂叫卖,头顶的阳光温热明亮,一切都像是被描了一层金边儿,温暖无度。
这简直是一副碧桃观之,能渴慕一生的完美画作。
可是碧桃在这无尽美好的一幅画面之中,感觉到了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心惊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