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了。”碧桃点头。
她看着东君说, “你如此步步紧逼,如今迫我说出了实情。”
“你待如何?”
“你又能如何呢?”
碧桃问他:“是打算告诉明光吗?”
“你可以试一试。”
“试一试他究竟是信我这个陪伴他良久, 追逐他长大的爱侣的话,还是信你这个在此界之前,素未谋面的亲哥哥的话。”
“说来你也实在是可笑。”
碧桃借此机会,尽情发言,直抒胸臆,替明光道出他永远不会说的委屈。
“你逃避责任,跑到了上清境去潇洒做真君。一个为了填补你的位置, 为了堵住你捅出来的篓子而生下来的弟弟,你根本不屑见他,不屑与他相识, 更不关心他究竟如何承接你舍弃的一切。”
“你怕是听到他天资不如你, 会觉得开心吧,万一他将九天的事情搞砸了, 你还会窃喜, 窃喜你的父母再也生不出像你这么天资绝伦的孩子才对。怎么一见面就突然亲情爆发了呢?”
“是因为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吗?”
东君双眼透出血色, 惊愕与怒火交织在其中,因为碧桃确实猜对了一部分他曾经有过的想法。
碧桃微微歪着头看东君:“你是不是还觉得明光是万界天道和青冥帝君按照你的样子, 用什么上古术法复刻出来的傀儡?”
“你对这样一个因你而存在的可悲之“物”感到愧疚,所以才会对他的事情格外上心?”
“你不要胡言乱语!”
东君终于忍无可忍地对着碧桃咆哮, 上前几步, 走到她的面前, 逼视着她:“他与我血脉相连,我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倒是你这个野生野长的野种,才确实不知道何为至亲吧。”
碧桃微微仰头看着他,轻笑一声说:“好刻毒的一张嘴。”
“你说我是个‘野种’, 倒也不算说错。但是按照你这种说法,天地万物凝灵之仙,皆为野种。那么上古孕生在天地的神明,岂不是也在其列?”
碧桃“啪啪啪”,对着东君拍了三下巴掌:“你可以啊,不愧是九天数百年来资质最好的古仙一族,骂起你自己的老祖宗来眼睛都不眨。”
东君额角和脖颈的青筋暴起,他实在是被碧桃给气昏了头。
碧桃这种说法虽然是狡辩,但追根溯源确实如此。
古仙一族,传承的就是上古孕生于天地的众神之力,若是凝灵于九天的野仙是野种,那那些上古诸神也是。
东君胸膛急速起伏,阵阵热浪朝着碧桃扑面而来。
暗中跟随的上源神真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来为自己的徒儿“擦屁股”。
他一时间满心沧桑感慨,他这擦屁股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当时真的是他侥幸拐走了万界天道的儿子,而不是万界天道给他设了个局,把自己管不了的孩子送他那里寄养吗?
上源神真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这些年东君烧的是上清境的宫殿,伤的是上清境的真君,就连杀的都是上清境万界的妖魔鬼怪。
而受罪的是谁?是他!
是他啊!
上源神真打算一旦东君冲破禁制,自己就立刻带他回上清境。
万界天道给他们派的活儿,他们还不干了呢!
这碧桃小仙,确实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她一个人,一张嘴,就能把“天”给捅漏了。
碧桃却在上源神真现身之前,对东君道:“哥哥,你控制一下吧,我知道你金乌一族力量强横如同九天烈阳,可别一不小心冲破了落凡城的禁制,再把这一城的百姓给烧了。”
“到那时候你确实能把我这野种也一起给烤了,可是你伤及苍生,就要伏罪认死,明光只是个复刻你的傀儡,说不定都不能生育,统御九天高高在上的金乌一族岂不是要在你这里绝种断代了吗?”
两个人的距离只有半步,相互凝视彼此,眼中尽是恨不得将对方撕碎的恨意。
东君气急之后,竟然离奇地冷静了下来。
热度消解,碧桃勾起嘴唇,邪肆一笑,把东君平素的模样,学了个七八成。
东君大概是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角度看到过“自己”。
东君活生生被碧桃气笑了。
但他是被派下来保护碧桃的,又不能对碧桃动手。
“你这个……”
东君气到甚至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骂碧桃才好。
他转身欲走,目的地却是明光所在的房间。
碧桃快走几步,在门口拦住了他。
“急着去和明光告状吗?”
“你先别着急啊哥哥。”
“你难道不好奇吗?”
碧桃说:“不好奇为何前两场竞赛,我那么对明光,他还是爱我爱到失去理智,乃至在这一场竞赛五阴炽盛无法自控,不惜为我杀人吗?”
东君果然顿住。
他眸光锐利地盯着碧桃,心中百转,连碧桃有什么不为人知,却能够操控人心的天赋技能都想到了。
碧桃却问他:“你知道什么叫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明光刚刚自万界天道的母体诞生之时,落地便长成了五六岁的小娃娃。”
“他天资不行,学东西较慢。毕竟有你这个天赋绝伦的哥哥在前,万界天道和他说得最多的也是,‘你不如你哥哥,就该勤谨’。”
“玄晖殿之中,整个九天那么多的人盯着他这崭新的‘下一任帝君’,他怎么敢在人前表现出愚笨?”
“他只好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日夜不休勤学苦练。”
“距离玄晖殿最近,最杳无人至的地方,就是钧天度朔山的大桃木下。”
“你应该知道吧我便是大桃木凝灵,我化为灵体的瞬间,就是落在他的肩头之上。”
“那时候我甚至是个清气浊气共体的秽物,落在他肩膀上的那一瞬间,就是想要吞了他。”
“只可惜我是木灵,他为金灵,金克木,我吃不下也消解不了他,如若不然,说不定你现在的弟弟是我。”
东君:“……”
碧桃继续说:“你猜猜明光为什么被我啃了仙灵,还发现我是个秽物,也没有杀了我?”
东君自然猜不出,也不屑猜。
碧桃说:“因为寂寞啊哥哥。”
“一个从娘胎里就知道自己是为了他人而诞生的人,一个从生下来,无人陪伴无人在意无人过问的灵魂。”
“一个才刚刚睁开眼,还没等看清这个世界。肩膀上就压满了万界公文的‘未来帝君’,他太寂寞了。”
“寂寞到就算是个污浊的不该存在在天界的秽物,只要能跟他有所互动,他就舍不得催动灵气杀死。”
“五年的时间,是我陪着他一点一点从不通万界语言,到能够自如处理万界公文。”
“是我陪着他日夜不休地练习法诀掌印,陪他吃喝睡觉。”
“他将我藏在身上,进出玄晖殿,他与我这个小秽物,分享他的一切。”
“因为只有我能够‘看’到他。”
“你只看到我在第一场竞赛和第二场竞赛对他何其恶劣,踩着他登上高位。”碧桃笑得傲然,更胜东君素日的情态。
“你有没有想过他是自愿的呢?”
“当时万界天道发现我,以雷光劈我,却正好助我清除浊气,化身为仙。又怕我与明光相认,封印他的记忆。才会让我们之间蹉跎了百年之久。”
碧桃说:“否则我们俩现在孩子都已经有了二百四十八个了。”
碧桃看着东君说:“所以别太骄傲了哥哥。也别太自以为是。”
“明光就算是个傀儡,也是属于我的傀儡。”
“他降生人世间,所有的情感来源是我,所有情感的出口也是我。”
“你时隔数百年和他见了一面,想起自己是他的哥哥开始为他筹谋打算,你有没有问过他需要吗?”
碧桃向旁边转移了几步,让开门口的位置。
对东君说:“现在你可以去告状了。我发誓我说过的话,一定不会否认。”
东君一脸荒谬,几度启唇,却嘴唇发颤,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但他却没有再朝着门口的方向迈一步。
他若是没听到碧桃和明光小时候相识,还有几分唤醒明光,让他认清事实的把握。
如果她说的那些属实……
东君曾经也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作寂寞。
他降生之后,所展露的优秀和聪慧,虽然令父母乃至整个九天诸仙都很满意。
但母亲游走万界,经年不回家,父亲坐镇星晷,几乎不理会他。
他有很多的“玩伴”,那都是古仙一族精挑细选出来的他未来的侍者。
对招不敢赢他,他们找他从来都不是“玩”的,是代表着无数双眼睛,监视他。
可他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却没人“看到”他。
不是身为未来帝君的他,是他的本身。
没有人在乎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人在乎他的冷暖和痛苦。他们只在乎他能不能好好地统御九天,够不够资格成为未来的帝君。
他们给了他一个无形的“鸟笼”,连他羽毛生长的方向都规划好,并且要让他自愿走入其中。
后来父亲总算是和他说了一次话,东君欣喜若狂。
但是真的让东君决定去上清境的原因,并非青冥帝君给他讲的上清境真君斩妖除魔意气风发的故事。
而是那时候来太清境的上源神真,“看到”了他。
他认真蹲下,听他说话。
直视他的眼睛,窥见他心口不一的郁闷。
戳穿他因为和古仙族的那些比他大一些的侍者对招之后,受的伤在华美的法袍下悄无声息地溃烂着。
上源神真陪他玩了一个下午。
是真的“玩”。
没有满口的责任和归束,只有温和温柔,让那时候的东君觉得,只要跟上源神真在一起,他就能一直被“看”到。
做他想做的所有事。
所以他毅然决然拜上源神真为师,第二日便长大跟他离开了太清境。
东君看着碧桃嘴上说着让明光选择,实则眼中却无半点慌张。
东君生平第一次以己度人……
他同师尊不牵涉男女情爱,都依然是无可分割的至亲。
若师尊遇难,他会以死相换,若师尊爬上上清境高位,他当然要耍赖撒泼,用尽手段踩着他拽着他,和他站到一起。
东君在碧桃的凝视之下,金瞳收缩,又快速退了两步。
转身移形换步,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满心地“为弟弟好”,在他们过往的牵绊之下,溃不成军。
东君依旧觉得明光和碧桃是孽缘。
这孽缘会走向何处,尚未可知。
但他们之间牵绊如此之深,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将他们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