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见到碧桃破除了这一重梦境, 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东王公早就看出碧桃神志清明,未曾被恶鬼所迷。
只是他每一次和朱明交代公职上的事情, 朱明都非常信服,但只要一牵涉这个碧桃小仙,他就总是关心则乱。
东王公看着朱明,观他也未必是五阴炽盛,动了情爱,说出那话也只是在打趣朱明。
可是东王公活了数万年,实在不太明白,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挚友吗?
分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连年岁都相差得如同天堑,那碧桃小仙凝灵不过二百多年, 在天界的仙位之中, 二百岁等同于凡间稚童。
因此择仙竞赛,从一开始东王公就觉得是仙长们“哄孩子玩”, 又能有什么看头?
虽然一直他也觉得这碧桃小仙挺有意思, 但朱明与其之间……当真令他费解。
两个人若是一定要找出什么相似之处, 那便都是多智近妖,擅长钻穴逾墙, 投机取巧,性情更是表面温和, 实则外顺内悖, 桀骜难驯。
且身上的“人”味过重, 为仙经常遭人质疑仙格。
几种特质放在一起,甚至都不能称为什么美德。
当初东王公收朱明为侍者时,天界各部一开始激烈反对。
毕竟东王公监督九天男仙,等同手握一半监管天界仙位的权力, 他的侍者未来接任他的仙职,岂不是手握半边天吗?
朱明是东王公第一次任用的功德仙位,也是九天之上功德仙位初露头角。
针对朱明品行的争议,过了快一千年了才终于平息。
而他这才刚刚平息,碧桃小仙紧接着风波再起。
这两人虽然只是玩笑一样的侍者关系,在东王公看来,他们之间的“旁门左道”才是更迭传承,薪火不断。
东王公投来疑惑的视线,朱明却不欲解释他与碧桃之间的关系。
东王公且虽然如今行事有些出格,却一身刚正,曾经乃是丹心碧血,浩气凛然的上古仙。
他当然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情谊,叫臭味相投。
叫作狼狈为奸,叫作你来杀人我来埋。
而比起淡泊如水,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交。
两个在微末之时,顶着“疾风骤雨”托举彼此在“阴沟”之中浮上来喘口气的“小老鼠”之间,才是真正的刎颈之交。
东王公有些无趣地起身,朱明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送他。
东王公却一挥手,无形的仙灵外放,将朱明压得坐了回去。
“继续看你的碧桃小仙吧。”
他的语气有一些感叹,却并非不赞同。
而是羡慕,他羡慕非常,心中还有点酸涩。
昔年……想他也是胜友如云,呼朋引伴,只不过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如今的蓬莱,视他为老祖宗,敬重有余,亲近不足。
那些旧友……大多祭晷。
剩下的一部分,也在漫长的为仙途中,迷失为“人”之心,成为贪权窃柄的“老古董”。
这世间最残忍的几个字,莫过于物是人非啊……人生又如何能如初见?
朱明对着东王公离开的方向拱手,片刻之后坐回去继续兴致勃勃地看银汉罟。
银汉罟之上,追踪碧桃的那些人,看到碧桃朝着那个吕有才挥斧头的时候,就已经吵疯了。
而如今见到碧桃竟然用这种方式冲破了幻境,甚至还把吕有才一起给带出去了,纷纷不可置信。
“我还以为碧桃神仙真的要把那个吕有才吃掉呢……”
“桃桃威武!”
“她还把那个吕有才给一起带走了……只能说那傻小子傻人有傻福,要不然这个梦境他绝对破不了,吃了那个骨头他就会被同化。”
“说真的我没看懂……我刚才又倒回去看了几遍,还是没有看懂,为什么这样能够破境……幸亏我没有参加竞赛,要不然我肯定回不来了……瑟瑟发抖。”
“居然这样都能给她破境,我只能说……这个碧桃神仙确实有点东西,我竟然有点喜欢她了。”
“因为这个梦境,是希恶鬼根据那个小女孩的执念幻化而成。那个小女孩陷入了不吃自己娘亲的尸体,就会被饿死的绝境之中。”
“而进入这一个梦境的生魂,也都陷入了为了活下去相互蚕食的绝境,才会被困住。就像吕有才以为的那样。但是碧桃神仙选择吃自己,所以破掉了绝境。等于破除了那个小女孩的执念,也就破掉了梦境。”
“懂了!所以这个梦境,破除的方式就是找到除了吃掉自己的娘亲之外,继续活下去的方式。那个小女孩是因为吃了自己的娘亲,变成了鬼依旧难以释怀……落泪了。”
“是这样的……一个人会在短时间内被饿死,但是失去一部分肢体在短时间内未必会死。确实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碧桃神仙已经落入了下一重梦境,这次似乎也挺惨的,她……被人给卖了……”
……
碧桃被人捆着手,用一根麻绳子拽着。
被卖这件事碧桃不是第一次经历了,第一次她甚至是自己卖自己。
此刻看着她在上一重梦境之中杀掉的爹爹和姨娘,现在已经鹤发鸡皮垂垂老矣,却依旧稔恶不悛,绝不悔改。
那个希恶鬼给碧桃安排的爹爹,语调险恶:“我家这女娘虽然看着瘦弱,却什么毛病都没有,只需要在这鸳鸯楼里养上那么几天待到七月十五,准保买家看到纷纷哄抢!”
旁边的姨娘更是连声附和:“没错没错,这女娘的娘亲死得早,平日在家中脏活累活都是她做的,这要是嫁到了‘阴婆家’,定然是个会好生伺候夫君,孝敬公婆祖宗的好媳妇儿!”
那个买主站在门口台阶之上,根本都站不直,也是鬓发染霜,脊背佝偻,勉强仰着下巴,垂眸用打量一头牲畜的眼神打量着碧桃。
和他这形容枯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后朱楼碧瓦,彩缎飘飞的五层小楼。
一层的大门之上,匾额高悬,上书三个朱漆大字——鸳鸯楼。
乍一看上去就是一个规格中等的花楼。
不过楼内并没有任何丝竹管乐靡靡之音传来,楼上的窗栏之间,也没有打扮娇俏的女子招揽客人。
这三个老东西,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还要辛苦出来“倒卖人口”“逼良为娼”,实在有些滑稽讽刺。
碧桃看着自己手上的麻绳,她想挣脱这个东西其实很容易。
在这一重梦境之中,她的身形并没有受到压制,虽然依旧无法调动灵气,身体本身的力量是在的。
但她没有急着挣脱,眼下并不是什么生死危急时刻,她需要先将所在的梦境弄清楚。
况且她看到了那高高站在台阶上始终没有下来的买主身后楼里,一群身着短打,腰佩弯刀的打手,默立门廊。
粗略估计有十几个,她要是跑,立刻就会被抓回来。
且在这一重梦境,诸如碧桃如今面临的荒诞之事,俨然随处可见。
她站在这街上这么一会儿工夫,街对面一排糕点铺子中间,就有两家原本门头上挂着丧幡的人家,两家老人碰面,交头接耳一番,那丧幡的旁边很快就挂上了成婚才会悬挂的红绸。
紧接着有两个女子,被两家的人草草披上红装,推搡着出了门口,像交换物品一样,推进了对方的门中。
那两个女子像碧桃一样被捆了手,应该还被堵住了嘴,盖着盖头也遮不住嗡嗡的哭声,隔着街面传过来。
碧桃从他们偶尔高声传来的只言片语之中,听明白这两家是眨眼之间就换了亲。
换的还不是寻常的亲事,是冥亲。
碧桃举目望去,如这两家门庭之上丧喜并存之景,并非个例。
整个街道上面,魂幡蔽日,红绸遮天。
纸钱飞雪,喜糖满地,素车白马与红花软轿并行,哀乐与喜音共鸣。
青天白日,阴阳合卺,纸马香烛,红白交错。
而且碧桃莫名地觉得,这街道的朝向,与鳞次栉比的房屋布局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
她歪头打量,很快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到了远处长街尽头,唯一没有挂任何丧幡与红绸的,青砖碧瓦森严壁垒的——太守府衙。
这是——康全城!
“曲老板曲老板!新到了一批‘货’!我来给您送‘货’了!”
碧桃的身形被撞得一个趔趄,她手上的麻绳被人牵着,连带着拉着她的便宜爹爹和姨娘,也都险些被带倒。
“做什么这是做什么!瞎了你的……”姨娘尖声抱怨,但很快对上了撞人的那个男人,后面的“狗眼”两个字,就都噎回了喉咙之中。
碧桃站稳了之后也朝着那个男人看去……哎?又是个老头?
可是听声音,分明是个青年。
“赖疤,你又是在哪儿抓来的货?有身份的我可不收,上次你送来那其他城镇的良民,被人家报官找上门来,你知道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那个一直打量碧桃的买主也开口,但他的声音听上去跟他的形容亦是南辕北辙。更加年轻。
碧桃仔细打量,发现这位被称为曲老板的买主,身上违和之处不只是声音,他的双眼虽然有些邪气,却绝对不是一双年迈老人的浑浊眼睛。
碧桃又侧头打量自己的爹爹和姨娘,果然,他们的眼睛看上去也和外貌不衬。
碧桃在上一重梦境杀过这两个人,刚才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这两个人的声音有异。
被叫赖疤的男人立刻道: “放心放心!这一次的‘货’绝对没身份,就算是有,已然是‘殍户’!曲老板放心售卖!”①
曲老板面上露出些笑意,对着赖疤抬手说道:“拉进来验货。”
回头刚走了一步,又对着碧桃站着的方向说:“你们也一起进来吧。”
然后碧桃就被拉着进了鸳鸯楼,往楼里走的时候,碧桃看到了那个赖疤男子,脸上真的有赖疤。
但因为他现在形容苍老无比,赖疤大部分都被皱纹掩盖,反倒不会让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赖疤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听到曲老板说要验货,一双眼睛绽放出精光,回手对着押车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道:“卸货!”
裹缠着白布的丧车之上,跳下来了几个人,个个都是庞眉皓发。
碧桃扭头看去,却发现这几个人身上违和之处更多。
那曲老板还有赖疤包括碧桃的爹爹和姨娘,除了声音和双眼之外,都是龙钟老态。
但这几个人虽未开口说话,无法分辨声音与外貌是否相衬,却除了眼睛清亮之外,身手也非常矫健。
甚至有三个人光是看背影,简直脊背笔挺肩宽腿长。
他们从马车上跳下来之后,打开车门,手中拿着一个像套牲畜一样的绳套,直接往里面一甩,就拉出一个人。
里面的人全部都被捆着,嘴也被塞着,用套子被扯出来之后推搡到地上,陆陆续续扯进了屋子里面。
八个人,个个形容狼狈,鬓发散乱,满身污泥。
对方的人数多,曲老板自然是先看他们。
他似乎已经习惯这群人的狼狈模样,手里面拿着一个打湿的巾栉,走到一个人的面前,就给那人擦一擦脸。
当然也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而是要把这些人的样貌看个真切。
碧桃和爹爹姨娘等在旁边,向那些人看去,曲老板伸手擦了第一个人,碧桃就已经认出来了。
问心阁修士。
再擦——七星宫弟子。
——雷霆宗体修。
——问心阁修士。
——太虚楼阵修。
……
八个人全部都被擦出了真容,碧桃记忆绝佳,全都认识,全是他们此行同行的修士。
这可真是热闹极了。
其中显然也有人认出了碧桃,表情扭曲,但是因为被堵着嘴,除了呜呜的声音什么都发不出来。
曲老板擦完最后一个,站在那里,显然也皱了皱眉。
“这次怎么全都是男子?”
他侧头看着赖疤说:“男子的价钱就得折半了。”
赖疤原本就弓腰驼背,此刻更是堆着笑一脸的奴颜婢膝之态。
压低了一些声音说:“折半折半!这不是逃荒路上女子不好活嘛。但是曲老板你也瞧见了这些人的形容,这眉眼儿,若是扮上了女装,描画一番,个顶个都是美人儿!定然也没人能瞧得出来!”
“可是这般高壮,很难出手啊。”曲老板一脸为难。
那个赖疤便又说:“个子若是太高,上轿之前小腿以下砍掉便是。”
“若是曲老板怕他们说话坏事,我这里还有哑药,左右不会让曲老板赔了,如今……这‘冥新娘’的市场多紧俏呢。”
赖疤说着从袖口里面掏出了几个药包,弓着腰递给曲老板。
曲老板又看了几人一眼,想到他这里已经提前接下的那些“婚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便只能先买下再说。
把药包接过,对着楼里面自己的手下说道:“弄进后面让人拾掇拾掇。”
然后把腰上的钱袋子摘了下来,挑拣出两块大的,塞进自己的腰带里,剩下的全部都扔给了赖疤。
“多的算我买你的哑药,以后若要送来,尽量送女子……”曲老板顿了顿说道,“也不拘是死的还是活的,不臭了就行。”
“好嘞好嘞!”赖疤接了钱袋子,一张脸都要笑成一朵菊花。
拿了钱之后,招呼着自己带来的人离开。
就在这时,那几个修士之中有人突然之间挣脱开了手上的绳索。
而且还迅速解开了旁边两人的绳索,同押送他们的曲老板的手下动起手来。
他们在去往二楼的楼梯上面,碧桃就站在下面,还等着曲老板给她估价。
最先挣脱的那人是七星宫的弟子,他先解开了旁边的体修,体修的优势在此刻被发挥到极致,像横冲直撞的牤牛,很快就将曲老板的两个手下从楼梯上面撞下来了。
那个七星宫的修士站在二楼的台阶上面,对着曲老板等人厉喝出声:“尔等已经尽数被鬼祟所迷,我等乃是修士,是为救你等还魂而来!”
七星宫的修士喊着,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沓用街面上散落的纸钱和鲜血绘制的符纸,天女散花一般朝着下面撒下来——
“还不速速醒神!”
然而想象之中,鬼祟遭受符箓腐蚀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符箓落在这群人的脸上,短暂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却并没有阻止他们的脚步。
碧桃微微吸了口气。
她知道这些符箓为什么没有用,并非这些生魂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这群生魂分明是青壮之年,却俱是风烛残年之貌,显然是魂魄遭受邪恶鬼蚕食殆尽,即将油尽灯枯。
这个七星宫弟子,忘了自己进入希恶鬼梦境,已经无法动用灵力,就好似凡人画符,不曾蕴含五行灵气的符箓,等同废纸。
问心阁的阁主流星,完完全全估算错了这希恶鬼的强大,将他们一群人送进来,简直给希恶鬼送点心。
碧桃恶意怀疑过,他是否同希恶鬼勾连,就是要将此间的修士尽数送入鬼怪之口。
碧桃的双手暗自用力,正打算挣脱绳索,加入战局。
先前她站在门口的时候,没有妄动挣脱,正是因为看到了曲老板身后的打手,推测自己一人,恐怕无法匹敌。
如今再加上这几个修士,未必没有胜算!
结果曲老板后退几步,厉喝了一声:“来人!”
后门处,就浩浩荡荡地……跑出了一群老头。
这场面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一时间仿佛楼梯都跟着震荡,脚步整齐划一,颇有几分府衙官兵的气势。
这些老头个个精神抖擞,眼含精光,却确确实实形容苍老,佝偻提携。
只不过速度一点都不慢,而且也明显都会一些武,在碧桃还未能挣脱绳索之前,就已经迅速把那个七星宫弟子,还有他放开的两个修士制服了……
碧桃:“……”默默放下了挣脱绳子的手。
整个楼内一时之间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显然这个曲老板,连倒卖人口配冥婚这样的买卖都敢开一个楼来做,并非什么等闲之辈。
养着这一院子打手,纵使个个驼背缩颈,也并不是吃素的。
很快被制服的几个人被带了下来,到了曲老板的面前。
那个刚才“天女散花”的七星宫弟子被打得最惨,俊俏的眉眼已然青紫肿胀,嘴也被打出了血。
只是他依旧没有闭嘴,剧烈地挣扎着,吼叫着,声色俱厉目眦尽裂道:“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全部都鬼气侵体!马上就要死了!”
“放了我等!让我等结阵诛邪,你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身边的另外两个修士也开口:“你们难道都不照照镜子吗?你们现如今已经被希恶鬼吸去了大半魂魄,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
“快放了我们!我们结五行诛邪呃!”
七星宫弟子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腰腹之处插入的弯刀,又顺着弯刀的刀柄看向了对面的曲老板。
他的嘴唇颤抖着,还欲开口,腰腹之处的弯刀却生生拧了个劲儿,又猛地向上一提,将他要出口的话提成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碧桃微微偏了一下头。
但她并没有真的闭上眼睛,而是眼中带着慈悲与怜悯,注视着那个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舍命救人,却会落得如此下场的七星宫弟子。
曲老板面如枯蜡,一双被塌陷的眼皮堆成三角形状的眼睛,却透出了毒辣:“疯言疯语,信口雌黄!”
他把弯刀拔出来之后,左右架着七星宫弟子的打手,放开了手。
那个七星宫弟子本能捂住了自己的肚腹,能捂得住自己将要流出体外的内脏,却捂不住疯狂涌出的鲜血。
碧桃看着他跌坐在地,仰起头来神色迷茫,嘴里不断涌出的血,是他无法出口的质问。
血染前襟,他跌倒在地,犹如玉山崩塌。
“把他拖出去。”
“其他人送到楼后。”
曲老板弯起手臂,将那把染血的弯刀在手臂的衣袖上面,正反擦了两下。
碧桃看着他的动作,眉头微微一跳。
这个时候,先前收了钱财已经走了的赖疤,大概是听到了声响又带人冲回来了。
“曲老板?许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曲老板手持弯刀,看向了赖疤,冷笑一声:“你卖我个疯子。”
“这这这……从何说起?!”赖疤被曲老板吓到了,简直要跪到地上去。
“这样吧曲老板!我我我给你退钱!”
赖疤说着,哆哆嗦嗦去翻自己腰间的钱袋子。
曲老板显然也没有打算计较,斜了赖疤一眼,说道:“算了,不过把我的地方弄脏了,让你的人跟着一起把人弄到后面。”
“今晚正好有一场婚事,对方并不要求新娘是活的。”
“哎,哎!”赖疤一迭声地答应,点头如捣蒜。
立刻吩咐自己的手下去抬人。
碧桃又看到那几个身形高壮如青年,只有面容苍老的男子,分别拉着那个七星宫弟子的手脚将人给抬起来。
鲜血随着七星宫弟子的尸体在地面之上逶迤,像一条正道永不向邪鬼低头的,由鲜血浇筑的绳索。
七星宫弟子的未尽之言,透过这条绳索,拴紧的不仅是剩下那几个眼中血丝遍布,痛彻心扉的修士。
碧桃也被这一抹刺眼赤红引线,哄地点燃了心火。
她想起上一重梦境之中,那个被生魂分食的太虚楼修士。
当时碧桃也处于生死之境,对那个死得过于惨烈的修士来不及感念,却留下深刻无比的印象。
如今他的死相,同这个七星宫的修士重叠在一起,激起了碧桃坠入十八层地狱也不曾荡起的心潮。
死就死了,一个死了要被生魂分食,一个死了却要被扮成女人,配嫁厉鬼。
他们一个个本就是半凡之境,舍身舍命,千辛万苦地赶过来救人,怎能落得如此下场?
怎能受他们所救助的生魂戕杀?
济世者,世恒济之;不济,则心荒道废,天规崩亡!
碧桃站在那里,此刻双眸沉暗,内有万顷波涛冲天而起,杀意沸腾。
他们原本打算只是拖延希恶鬼继续壮大的速度,等待各宗掌门与长老,出山镇邪驱鬼。
可是……真的不能直接将他杀了吗?
碧桃的视线死死盯着那个已经咽了气的七星宫修士,脑中思绪如潮,千回百转。
那几个抬着七星宫修士,往楼后面走的身形异于常人强壮男子之一,猝不及防同碧桃对上了视线。
大概是因为碧桃的眼神过于瘆人,而沾染了血污的尸身湿滑。
其中有一个拉着七星宫修士的手,倒着走的人,手上一滑,那个七星宫修士的尸体头颅就撞在了门框之上。
“咚”一声,唤回了碧桃神飞太虚的思绪。
她森冷的视线同那个慌张失手的人轻轻一撞,那人心虚一般,猛地低头。
碧桃也垂眸收敛所有异样。
很快有人将大厅里面的血污也擦拭干净,打手们回归后院,那个赖疤也带着人离开了。
碧桃的便宜爹爹和姨娘早已经吓得面容惨白,身形瑟瑟。
中途若非在方才乱局之中,怕跑出去被殃及性命,恐怕早已经扔下碧桃跑掉了。
如今拉着碧桃蜷缩在一张桌子的旁边,夫妻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没人再敢上去同曲老板“谈价钱”。
曲老板坐在距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太师椅上面喝茶,故意晾着他们。
屋子里面的血腥气味经久不散,碧桃身边的夫妻俩眼见着就要惊惧过度,委顿在地的时候,曲老板才终于想起了他们一样。
撩起眼皮,开口说道:“你家这女娘,打算卖多少银钱?”
夫妻两人张口结舌片刻,最终还是姨娘上前一步,堆起堪比哭的笑脸,声音颤抖道:“我我们不懂行……曲老板定个价吧!”
“曲老板说多少,便是多少!”
便宜爹爹在旁边附和:“是是是……”
曲老板似乎非常满意这对夫妻识时务,哼笑了一声说道:“我鸳鸯楼向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十六岁以下的女娘二十两,十六岁以上的十两,身有残缺但活着的五两,咽了气的二两……”
碧桃已经完全了解,这鸳鸯楼根本不是一个花楼,而是楼如其名,配“鸳鸯”的地方。
掌楼的不是老鸨,正是曲老板,这婚配的鸳鸯,也都是阴阳鸳鸯——这是个配冥婚的地方。
最后碧桃以十两的价钱,被卖入了鸳鸯楼。
曲老板见碧桃没有哭哭啼啼,没有试图逃走,甚至刚才那种场面都没有被吓得尖叫,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而后承诺已经跑到了门口的爹爹和姨娘:“你家这女娘若是懂事,我手上也不是没有生人的婚配……”
“全凭曲老板安排!”姨娘最后喊了这一句,就拉着爹爹跑得无影无踪。
碧桃站在桌子旁边,看这两个已经死在上一重梦境,如今“死而复活”的人,若有所思。
为什么她不是逃荒来的,这一重梦境里依旧有身份?
碧桃走神得太不合时宜,没有谁被卖了还如此淡然,尤其是卖入了鸳鸯楼之中的女子,心知自己将遭受什么,哪一个不是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曲老板见到碧桃还在那里傻站着,忍不住走到她旁边,盯着她问:“你怕别是个傻的吧?”
碧桃抬头同曲老板对视,眼中所有的异色消融,只剩一片清澈单纯。
“我不傻的,父母不慈,我也无力逃脱。”
“我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富贵如今在曲老板的手中。”
碧桃低头假作恭顺,纤细的颈项垂着,温润无害。
说话语调温平:“怕大吵大闹扰了曲老板心烦。”
曲老板嗤笑一声,心想这女娘倒是和她的父母一样识相,恐怕是被刚才的场面吓到了。
倒也不至于被碧桃这两句好话糊弄到。
挥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塌陷的眼窝透出些许玩味之色,说道:“我手上还确实有一门生人婚事,先去收拾干净,然后将生辰八字给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了。”
这鸳鸯楼里没有什么伺候人的婢子和老妈子,但是楼里楼外,打手很多,除了跳楼之外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可即便跳楼跳到了街面上,不摔断腿也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这是碧桃刚刚洗完澡,换上了一身湖水绿的新衣裙,听到楼下有嘈杂叫骂之声,推开窗户亲眼印证的。
之前那被抓住的修士,有一个是雷霆宗的体修,身高体壮,虽然被打得不轻,但显然还有力气。
从楼上跳下去侥幸腿没有摔折,但一瘸一拐没能跑出多远,很快被人给发现了。
发现他的甚至不是鸳鸯楼里面的打手,而是街上过路“老者”。
一袭新娘红衣的雷霆宗修士,一落到街上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因为死去的那个七星宫的弟子,学聪明了,落地之后,没有朝着任何人求救,也未曾对任何人搭话,拔腿就跑。
可是那些路过的“生魂”,立刻吵吵嚷嚷地围拢上来。
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雷霆宗的修士,很快就被众人合力给按住了。
他发出濒死的,泣血杜鹃般的惨笑。
碧桃居高临下,闭上双眼。
显然这个“康全城”里面,所有的生魂,如同碧桃经历的上一个梦境之中的生魂一样,已然彻底被希恶鬼污染。
虽然不吃人,恶念也已经被激发到了极致,渗透灵魂,难以唤醒。
路上行走的一些“老者”们,齐心协力,把那个雷霆宗的修士,送回到了鸳鸯楼。
碧桃关上窗户,站在窗边久久未动。
尽量去忽视楼下传来的,沉闷的棍子抽打在人体上的声响,但是却没有听到那个雷霆宗的修士,再发出任何一声哀叫或者求饶。
就算被堵住嘴,也是会发出闷嗥的,但是一声都没有。
他恐怕在被他救助的生魂亲手抓住,送回“鬼窟”的时候,就道心已死。
碧桃挪动双腿,坐在梳妆台的前面。
深吸一口气,抓起桌子上的笔,拿过之前有人给她送过来的帖子,悬笔准备编个生辰八字。
但是她发现自己在抖,分明一点也不饿,可是腹腔之中又一次燃起了那种灼烧难忍的火焰。
恶意被激发,她想着既然这群人都没救了,为什么还要费力去找希恶鬼的本体?
结什么诛邪阵,拖延什么?
直接把整个康全城的百姓都杀了,存于他们意识之中的希恶鬼自会消亡,岂不是干净?
反正他们回归本体,也一样神识混沌,满心恶念难以再找回自我。
碧桃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那帖子上面落了一个巨大的墨点。
碧桃“啪”地用左手抓住了右手,止住了颤栗。
放下笔结印,默念静心神咒。
等到颤抖止住,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再次提笔。
碧桃的笔尖对着那个巨大的墨点轻点,晕开墨迹,几笔勾画了一枝墨色桃花。
回想那个曲老板意味深长的笑容,加上这鸳鸯楼做的配冥婚的买卖,碧桃猜想,送到这里的“生人婚约”,绝不会是什么好亲事。
她犹豫片刻,根据她爹爹姨娘说她的生年,想了一个四柱全阳的生辰八字。
却没有自己写下,只把画花的帖子给了门口的人,口述让对方帮自己了,交上去。
这才又关上门,走到床边,径直躺上去睡觉。
养精蓄锐。
楼里没有再传来什么动静,碧桃一觉昏睡到了傍晚。
她没有做梦,这一觉睡得堪称香甜。
希恶鬼果真察觉了生魂残存的执念可以供入梦境修士破境的事情,应当是将生魂残存的意识掩藏起来,或者直接湮灭了。
有人敲门,碧桃应声,打手粗声粗气,说将食物放在门口。
碧桃打开门拿进来,饭菜出人意料的丰盛,好几道肉菜。
但是她刚把饭菜放在桌子上面,还未曾吃,就听到了楼里再度传来了动静。
是盘子碗摔碎的声音,并一人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不吃!你们这群恶鬼使徒,别想诓我与你们同流合污!”
碧桃抓着盘子边缘的手,又是本能一抖——这也应当是个修士。
幸好很快那修士没了声音,楼里再次恢复了一片死寂。
楼下殡葬合婚之乐偶然荡来,犹如居住深山传来的“暮鼓晨钟”。
碧桃最终没吃东西,她把饭菜压了压,搅和搅和,装成她吃了但没有胃口的样子,丢在门口。
在这梦境之中,入口的东西确实需要极其谨慎。
她不甘心,没坐多久,又去睡觉。
这一次依旧是黑甜无梦,待到她醒过来,是被一阵烟气呛醒的。
“走水了!”
“走水了——”
有人在嘶喊,火势伴着夜风冲天而起。
碧桃起身推开门,登时被炽热的火焰冲了回来。
门外有打斗之声不绝于耳,那个曲老板嘶哑发狂地尖叫着:“给我杀了他们!坏我生意,给我杀!”
透过火光,碧桃看到一行身着嫁衣,做女子装扮的男子和一些身形消瘦的女子,齐齐背靠背,聚集在一处,踏着大火,朝着楼下而去。
每人持一把燃着火的武器,同那些鸳鸯楼的打手拼杀,简直所向披靡。
而为首的那个身形,竟然有些熟悉。
“她”长发散乱,被火苗撩得焦糊,身形被鲜红的婚服压着,却盖不住他肩颈笔挺,更无碍他持剑的姿态势不可当。
“将所有屋子里的‘新娘’都带出来!”
那人侧头,面上红妆精致,将原本俊朗的眉目,变得秀丽柔和,却难掩眉目刚烈,英姿勃发!
碧桃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晃神——竟然是冰轮!
“诸位随我结剑阵!”冰轮指引众人道,“即便没有灵气,也一样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道友!有些房间门前大火烧起来了,人救不出来了,那个曲老板找来了帮手,我们必须尽快走!”
“道友,真的要走了,整个康全城,所有生魂皆已失智,都是他们的帮手,见此处着火,现在已经围拢过来了!”
冰轮回头,眉目闪过纠结痛恨之色,但是很快道:“按照原定计划,走!”
碧桃就是被大火阻拦无法开门的人之一,但是她没有叫喊她的四师弟救她。
只是默默看着冰轮带领众人下楼,将那曲老板的打手,杀得节节败退。
她还在队伍里面,看到了之前和她一起被送入楼中的修士们。
甚至有人抬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正是昨夜跳楼的雷霆宗修士。
碧桃心中暗赞——冰轮好样的!
他显然是先行到此,陷落此地。
却未曾如同那七星宫的弟子一般,冲动暴露身份,做一些此间已然失智生魂根本无法理解的事,而是联合被抓之人,蛰伏绸缪,纵火一道杀出去。
果然他只要是不开口讲文化,雷部按照雷帝传承人培养的仙位,天生对危机和战场敏锐非常。
无论是阵法还是带兵对战,都绝非常人能比。
眼见着冰轮带人冲杀出去,碧桃也缩回屋子里,走到床边,抖开被褥,撕扯被面后打结。
固定在梁柱之上,而后甩出窗外,屏息闭眼,迅速顺着被面系成的绳结逃生落地!
此时所有的“生魂”几乎全都聚集到街上,乌泱泱的一群人,披麻戴孝或身着红衣。
他们无一例外,形容老迈,生机将绝。
但是又尽数面目狰狞,涌向鸳鸯楼的正门,想要阻拦突破跑走的“新娘”们。
碧桃落地后,被大火撩糊了些许衣袍。
她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远观冰轮等人杀出重围,朝着城外方向且战且退。
这群生魂却比上一场梦境还要疯狂,穷追不舍,悍不畏死。
碧桃暗中绕街串巷地跟随着,直到发现冰轮等人俨然事先计划过,脱离正街后,就分散钻入巷子。
生魂一时之间不知道追哪个好,分散之后很快被甩掉。
冰轮带着几个人,皆是行动不便。
因为他即便是没了灵力,战力也比较强,钻入事先确定好的黑巷子时,他来断后。
他持剑回望远处大火,勾唇冷笑,煞气四溢。
但是下一刻,他被黑暗之中伸出来的一只手,揪住了领口,拉入一条死胡同,推在了墙上。
他反应极快,本能想要提肘挣脱,持剑横扫——
然而那人似乎极其熟悉他的剑法身形,揪着他领口的手松开后,向后下腰躲过他的横来剑锋。
足下移形,游蛇一般转到他身后,自身后手臂在他腋下游走而上,直接扼住了他的喉骨,压住他发出声音的可能。
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带动他回身撩剑的剑锋,挽了半个剑花,而后将他手腕朝着墙上一撞,佩剑便脱手落地。
碧桃足尖一蹬,原本横落的佩剑,直直且无声地插入地面砖石缝隙。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她把比她高壮许多的冰轮钳制住,在他转头看来时——这才与他惊愕的视线,于黑暗深巷相接。
碧桃勾唇露出笑容。
修士天生五感敏锐,奈何如今他们魂入恶鬼梦境,身如凡人,五感不明。
冰轮一下子都没能认出隐没在黑暗之中的碧桃,眉目锋冷,看过来时双眸如刀。
但是他又顶着精致无比的女儿红装,今夜他本有个“夫君”要嫁。
实在是……
碧桃本身就坏,与他又一直针锋相对,难得见他如此形容。
甚至还一膝盖抵在他双膝之间,化解了他一招后抬撩阴脚。
想到他若是恢复记忆,定然羞愤欲死。
恶意爆发,忍不住嘴欠地朝他侧脸垂着的钗穗吹了口气,轻佻道:“小美人儿,你要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