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散魂符要拍入碧桃灵台的前一刻, 房门再度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冲开。
饱含金灵的凛冽剑气,裹挟着势不可挡的罡风, 顷刻之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而后一声非常轻微的“呲”,是锋利的刀剑没入肉体的声音。
拍向碧桃灵台的手掌,在离碧桃的灵台只有不到两指的距离处,凝滞片刻。
而后连人带手心已经被激发的散魂符,都因为被长剑贯穿胸腔,又拔出的力度,被带着向后倒去。
来人抽出长剑, 眉目冷厉,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倒地之人。
倒地的男子也自下而上,杀气腾腾的赤金色双眼, 他瞋目裂眦, 似是震惊非常。
他张开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可腥甜随着他急促的喘息涌上了咽喉。
话未能说出, 他只喷出了一口带着破碎内脏的鲜血。
而来人已经飞跨过他倒地的身体, 用长剑挑起了他手中已经激发的散魂符,径直戳入他的眉心灵台。
魂销魄散, 犹如花落无声。
他终究未能吐出一个字,双眼圆睁, 死不瞑目。
来人来不及收起染血的长剑, 径直朝着床榻之上的人扑过去。
“三师妹!”
来人正是卫丹心。
卫丹心身后, 一应无上剑派的修士,尽数随他身后冲进了屋子里。
看到屋内情形,甚至在未能搞清楚状况之前,便已经尽数拔剑, 个个面露凶相,背对着床榻的方向将长剑的剑尖,一致对外。
卫丹心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踪迹,大堂之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煞气四溢,提剑挨个屋子踹门的情形。
因此未曾来得及以隐魂香入梦的那些修士,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无上剑派的带队师兄如此气势汹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都尽数跟了过来。
如今都聚拢在这房屋之外,结果还未等进门,就被无上剑派的弟子们用佩剑指着逼退门外。
“师妹!”
“师妹——”
“师妹你快醒醒!”
一张又一张的醒神符,拍入碧桃的灵台。
碧桃躺在那里,呼吸平稳,眉目宁静,却任凭卫丹心如何呼唤,也不肯睁开眼睛。
卫丹心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慌急,到最后简直犹如杜鹃泣血,闻之令人心颤。
无上剑派的弟子纷纷回头,也俱是一脸焦急。
而持剑为首的张玉鸾,见到自己的三师妹恐怕已然被残害,咬了下嘴唇,双眼发酸。
情爱归情爱,同门是同门!
他们无上剑派关起门来无论闹出多么可笑的爱恨痴缠,也绝对由不得旁人对他们门派弟子肆意残杀。
张玉鸾开口,对着门口方向,尾音撕裂,声音尖刻无比道:“流星阁主,此人乃是雷霆宗修士。”
她的长剑指着地上已然彻底死透的尸首。
“我等信你敬你,才肯舍命助你,如今希恶鬼尚未制服,我无上剑派弟子却遭雷霆宗残害!”
“你若不能将此事尽快查清,将这些包藏祸心之人揪出惩戒,休怪我无上剑派翻脸无情!”
她这二师姐,平素当得很是含混,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有大师兄冲锋断后。
无论是责任还是教授师弟师妹阵法功法,她都未曾尽到身为二师姐的责任。
但是如今宗门弟子“遇难”,大师兄惊惶失措,方寸大乱。
她这个二师姐也不是什么真的只会装柔情似水的废物。
门外众人显然也未曾料到如此情景,雷霆宗带队的修士,上前一步想要解释。
结果张玉鸾厉声喝道:“无上剑派诸弟子听令,随我结无上剑阵,今夜真相未明之前,如有一人胆敢踏入此门,格杀勿论!”
无上剑派的弟子立刻听令结阵,阵成之时,凛冽如霜雪锋刃的剑气,在这间屋子之中重重荡开。
似有万千无形长剑,朝着门口众人汹涌而去——雷霆万钧,锐不可当!
那个试图解释什么的雷霆宗修士,嘴都没张开,只感觉胸口一凉,便立即后退。
待他退到门外低头看去,才发现胸口的法袍被割了一个窟窿。
而他的皮肉竟是在刚才那一下照面,就被豁开了一道不深但也不浅的口子。
因为剑风过于凌厉,皮肉被切开后顷刻闭合,他感觉到了疼痛,却还未来得及流出血来……
他可是个体修!
雷霆宗皆是体修,修的便是这一身皮肉刀枪不入。
他低着头,有一瞬间都开始怀疑自己苦修多年究竟是为何?
碧桃总说此间修士的修为“虚有其表”“夸大其词”。
然而无上剑派听起来狂妄,是因为在人间轮回尚未崩断的两千多年前,他们就曾剑出寒山,惊煞九霄。
如今代代相传,到了这群弟子的手中,确实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有些弟子在方才的慌乱结阵之间,连走位都错了。
可即便是错的,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剑修无论在哪一星界,从来都是武力第一。
正统的剑修若当真拼命,这满院的修士,未必有几人能过得了这“稀松没落”的无上剑阵。
流星见状立刻上前,却也没敢迈入这扇门。
在门口拱手道:“诸位无上剑派的道友,此次事发突然,请道友给我些时间,问心阁一定会给无上剑派一个公正、满意的答复。”
流星很快吩咐身边的问心阁弟子:“封锁太守府,清查各宗的修士。”
又对着张玉鸾说:“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乐道友唤醒。”
“我这里的醒神符更加精纯,请张道友先行将剑阵撤开一个缺口,容我进去助卫道友将人唤醒。”
张玉鸾心有余悸,如今无差别视所有人皆为“奸贼”。
对这位众人敬重拱卫的阁主流星,也未见半点客气,言辞之间更是刻毒尽显:“你能保证,你们问心阁的修士没有勾结雷霆宗,意图不轨吗?”
“你满身鬼气,经年不散,谁知道是不是同邪鬼有所沾染所致?”
“若是进来反倒害我师妹被鬼气浸染,你虽贵为阁主,却未必陪得了我如花似玉的师妹一命!”
“将醒神符箓扔进来,我等自会分辨利用。”
场面本就剑拔弩张,张玉鸾尖酸刻毒之言,一竿子把所有“船”都给掀了。
实在激怒了维护流星的那些人。
“纵使你门派之中有人被害,也不该信口胡言!”
有人出言维护流星道:“流星师兄之所以被鬼气浸染,乃是因为如今的问心阁正是坐落在崩断的幽冥轮回桥上!”
“问心阁所有的修士,皆经年镇压鬼煞,流星师兄更因为要经常离魂入幽之界,冒着被恶鬼蚕食的风险,送冤魂渡轮回桥,才会被鬼气浸染。”
“昔日春花秋月之容,如今形容鬼祟,熬尽心血,耗尽生机,乃至影响了修为寿数,这些事情谁人不知?”
“你如今红口白牙,嘴一歪,就说他与邪鬼有染,这岂不是寒彻人心?”
这一套言论砸下来,其中道德大义,若真的落在人的头上,岂不是要把人给砸入地底,无地自容。
但张玉鸾会受到碧桃的欣赏,果然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好东西”。
她嗤笑一声:“废话真多,符箓还不扔来,我倒要怀疑你们联合在一起,就是借希恶鬼之名,将我等无上剑派尽数冤杀在此。”
“流星阁主,你若身正又怎怕影子斜?我说一句话你就心寒彻骨?那我看你这问心阁的阁主也不用做了,直接退位让贤,还于前任阁主之女吧!”
“什么叫就算我门派之中有人被害,我也不该信口胡言?”
“我若不是修为不济,我还提剑乱杀呢!”
“敢情刀没捅在你身上你不疼,在这躺着的如果是你,你门中之人不闻不问,你作何感想啊?”
“你!”
众人被张玉鸾的几句话,拱得俱是气血上涌,却不知应当如何辩驳。
流星好歹登临阁主之位多年,也是不知多少年未曾被人如此顶撞冒犯,信口诬蔑,表情微微发沉。
但如今真不是争执的时候,他赶紧掏出醒神的符箓,卷好扔入了门中。
张玉鸾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林玄兔总算是在关键的时刻机灵了一回,立刻弯腰把符箓捡起来,回手递给大师兄。
“师妹……”
卫丹心把袖子之中所有的醒神符都用完,神情仓皇,双眼酸涩水雾翻腾,因为眼睛太红简直像含了血泪。
他的声音也如含了一口粗沙,喉间透着血腥:“师妹……你快醒醒……”
林玄兔把符箓一递过来,他低头辨认过无恙,立刻继续试图唤醒碧桃。
门内门外一众修士,僵持无言。
等到这一沓子醒神符箓尽数用完,卫丹心面色惨白,抱着碧桃的双手颤抖不止。
甚至隐隐有心崩神伤之势,碧桃才终于在众望所归之下,抖了抖睫毛,睁开眼睛。
她睁眼之后,像刚刚从深眠美梦之中醒来,双眼迷茫,神态安宁。
看到怀抱她的人之后,有些疑惑开口轻声叫道:“大师兄?”
卫丹心提到喉咙的心脏,终于缓缓朝着肚子里面滑落回去。
盛满水雾的双眼,盯着碧桃看了片刻,却根本看不清她。
伸手捧住她的脸,呼吸粗重,力道之大已经把她的脸揉变形。
最终实在是未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当着众人的面紧紧将碧桃拥入了怀中。
将潮湿双眼压在了碧桃的肩上。
开口声音嘶哑:“师妹……”你吓死我了。
“人醒了!”
“醒过来了太好了!”
门外有人跟着庆幸,流星显然也是松了口气。
这乐清瑶乃是不二道人之女,若真因为雷霆宗修士迫害,死在了这里,不二道人乐君雅性烈如火,恐会迁怒在场所有宗门。
流星回头对着胸口的衣服破了一块的那个修士说:“吕道友,我记得,此人确为雷霆宗弟子。”
“虽不知他因何要害乐道友,但雷霆宗总要彻查,还请吕道友集结雷霆宗弟子。”
好在雷霆宗带队的修士还算讲道理,捂着自己心口的伤,神情复杂:“我这便去集结弟子们。”
无上剑派的弟子们终于将剑阵撤了,一群人都围拢在床边上,纷纷确认三师姐确实没事,这才分散开来。
流星已经带人,把那个被金灵剑锋搅碎了内脏,又被散魂符拍得魂飞魄散的雷霆宗体修,抬起来朝外面走了。
碧桃越过众人的身形,还有卫丹心的肩头,看到了那具颇为惨烈的尸体,眼皮狠狠地一跳。
卫丹心把人给杀了?!
碧桃在用引魂香之前,故意去卫丹心的身边转了几圈。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理会卫丹心,去转几圈和他对视几眼,卫丹心自然会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她的身上。
碧桃带着冰镜拿着引魂香,故意去一个远离众人的房间,就是为了引“鱼”上钩。
要杀她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冰镜等同凡人,有心之人不会错过。
比赛如今也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是时候该给朱明找点事情做了。
在碧桃的计划之中,她引人上钩之后,用不了多久,卫丹心就会发现她不见了。
碧桃在和冰镜离开之前,交代林玄兔,只要她离开一刻钟,就立刻通知卫丹心说她有生命危险。
碧桃没指望卫丹心救她,她在人间星界,功法修为即便是越境挑战,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更何况此间星界修士随生机衰落式微,半只脚踏入“凡”境,无论来的是谁,碧桃都有信心应对。
她是要让卫丹心赶来,帮她一起动手“抓鱼”,再设法让这条“鱼”暴露出作弊本质。
如今第二轮竞赛刚开,若非作弊,如何连破两道雷纹咒印尚未身死?连碧桃都是作弊才恢复记忆。
碧桃“择代”的身份,和此间修士从未曾结过什么生死之仇。
对碧桃下此杀手,只能说明他记忆恢复,受人指使,要让碧桃死在下界,再无归天可能。
只是碧桃鱼钩甩出去半天,上钩的不是她一直怀疑的雷部天鼓灵仙等人。
碧桃更未料到的是,卫丹心一上来就把人给杀了。
人杀了就算了,碧桃一眼就看出,那人的灵魂都被拍散了。
这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碧桃在卫丹心的长剑贯穿那人身体的时候,短暂睁过眼睛,和他对视过。
一眼就认出了——他乃是兵部六十甲子神之中,庚午太岁的传承人。①
兵部的六十甲子神,直隶于兵部四圣真君,四圣真君如今有两位断绝了传承人。
仅余两位真君,其中“ 翊圣保德储庆真君”,在百年之前调职去了上清境。②
因此六十甲子神,平时应该是拱卫在“真武灵应估圣真君”的传承人——云川天仙身边的。
云川天仙乃是明光侍者,他手下之人自然也都是明光的兵将。
对付碧桃,恐怕是想“清君侧”。
六十甲子神又称为值年太岁神,原本属于斗部,斗姆元君手下。③
如今因为九天仙位不足,斗部星宿神大多信仰强盛,实力也远超兵部与雷部。
为平衡仙族实力,六十甲子神数百年前就已经被并入兵部。
六十甲子神中,庚午太岁主兵伐,镇叛乱。
甲子神更迭有序,六十位太岁神轮宿值年万界人间,缺一不可。
一个萝卜一个坑……传承人的出身,灵属,生辰四柱,甚至连善用的法器,都要经过细致择选,培养多年。
四灵手下的星宿神都可以缺位,犯罪之后也可以由赦罪地官即时判杀。
但值年太岁神是需要先找到下个传承人,才能审罪的。
毕竟万界人间,四时轮回有序,值年太岁若是缺位,会引起轮回秩序崩盘。
如今这位庚午太岁神的传承人,已然魂飞魄散,连归天戴罪的可能都没了。
她已经可以想见,如今的九天之上得乱成什么样子。
不仅因为死了一个值年太岁神的传承人,还因为这传承人乃是未来将要统驭九天六部的明光玄仙,亲手打得魂飞魄散。
他为古仙族拥护的“未来帝君”,如今他亲手杀了古仙族,还搅乱了值年星宿太岁的秩序。
这简直同“太子发疯把护卫他的东宫守卫砍死”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九天的银汉罟之上,此刻诚如碧桃所料,已然是哗然喧嚷,乱如沸粥。
“明光玄仙……竟然为了那个女人杀古仙族……他完了,古仙族都会因此寒心彻骨!”
“不好意思我就是古仙族,我觉得明光玄仙做得没有错,残杀同仙就是该死!”
“没错,我为雷部古仙族,也觉得明光玄仙杀得好!”
“我为斗部古仙族,之前风廉神仙栽赃同仙一事,斗部仙职简直都要抬不起头了,好好做仙不行吗,仙职能者担之,大家究竟都在争什么?”
“明光玄仙从来都是不为己甚,对生杀之事向来留有余地,如今竟然亲手将庚午太岁神传承人打得魂飞魄散……”
“明光玄仙是因为失去了记忆……他又不知道那个是太岁神传承人,况且他明显是被碧桃神仙哄骗设计!”
“可是一个人失去记忆真的会性情大变吗?我看碧桃神仙换了个身份,狡诈好色就丝毫未曾变过。”
“这是碧桃神仙设下的局吧,她刚才一定在装睡,要不然为何人人都在大殿之中点燃引魂香,她非要找一个偏远的屋子!还怎么都叫不醒?”
“这都开始受害者有罪了是吧?碧桃神仙分明刚刚才被唤醒,差一点就死在那个太岁神传承人的手中了!”
“照我看来,是有人故意作弊,残杀同仙!否则太岁神传承人为何要去针对一个没有仙职的神仙?”
“兵部那边必须清查一番!这个太岁神传承人明显是带着记忆,有针对性地对付碧桃神仙!”
“可我追溯了一番,这个太岁神传承人之前确实遇到了两次生死危机,或许就是那个时候破掉了雷纹咒印,怎么能算是作弊?”
“万一他是单纯讨厌碧桃神仙呢,或者是他在下界的身份同碧桃神仙的身份有仇呢?毕竟散魂符又不能直接杀人。”
“散魂符不能直接杀人他怎么死了呢?”
“那是因为明光玄仙先以金灵搅碎了他的内腹,又在他濒死之时,将散魂符钉入了他的灵台……”
“所以散魂符不还是能杀人吗?你究竟在狡辩什么?不会同那太岁神传承人有什么牵扯吧?”
“仙长我要举报,快查一下这个仙位!”
“他就算是恢复记忆,庚午太岁神传承人,大多时候都在兵部之中为正式接任星宿神职做准备,和一个没有仙职的神仙又能有什么仇?还要将对方打得魂飞魄散才肯罢休?”
“没错,我们桃桃人缘不知道多好,竟然有人想杀她——定然是受人指使!”
“我看到东王公已经带领着朱明仙督,并一干蓬莱将领,去往兵部拿人了。”
“拿什么人?”
“不知道,但是赦罪地官如今也不在台上,足可见此事牵连甚广!”
“不对呀,赦罪地官……不是去九天监生找兔子了吗?”
“找什么兔子?细说细说……”
“就是上一轮归天的那个监部的水云兔本体青盐神仙啊……”
“我莫名闻到一股山雨欲来之味,九天难道要变天了吗?”
……
九天之上确实在悄无声息地变天。
朱明与东王公将兵部与这位庚午太岁神的传承人有关联的所有人,全部都抓到了囹圄宫。
且是在仙京的正街之上,堂而皇之押送到了囹圄宫中。
走的正是当年冰轮每每指挥雷部将领,押送碧桃到囹圄宫的那一条路。
东王公在此等严肃的场合中,不得不幻化出完整的人身。
前面便是一大群涉事仙位,全部都用缚仙索捆着,个个面如土色。
别管有没有罪,反正这一次脸肯定是丢尽了。
东王公跟随着蓬莱手下走在最后面。
忍不住传音入密跟朱明说:“你手里这把刀看来不是要剜除沉疴,我看她是要把这九天直接劈成两半啊。”
“我以为她顶多扯出几个作弊的,紧一紧那些老古董的皮子。”
“结果她不动,则整日搞男欢女爱,一动直接把值年太岁神传承人弄死了一个,还是让我们“未来帝君”亲手弄死的……”
东王公没办法用脑袋飘来飘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抚掌大笑,连声音都不肯压低一点。
朱明简直想上去堵他的嘴。
他确实一直在等着碧桃给他送点“事情”搞搞,但如今这件事确实闹得有点大了。
值年太岁神,基本上就如同星宿神位一样,本身就是斗部的星宿。
就算六十甲子神分到了兵部,跟统御九天的仙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值年太岁神传承人下界竞赛,可以当成一种历练,但是动手残杀同仙,简直可以称为荒谬。
而这虽然是一步险棋,朱明佩服幕后之人,这一招出其不意,若是成事,简直高妙。
这位值年太岁神传承人,若是得手,散魂符并不会当场将人杀死。
碧桃散魂在下界,无论最后她被邪恶鬼吞噬了魂魄。
还是她沉沦梦境难以苏醒,最终三魂七魄离散过久,无法捏合,乃至活活渴死饿死。
她都回不来了。
这位庚午太岁神传承人,之后回归天界,还可以辩驳一番。
只要他一口咬定和碧桃有私仇,或者说他的身份与碧桃的身份有过节。
抑或是完全不要脸,说他就是单纯地看碧桃不顺眼,想要给她使绊子,甚至说自己就是想赢,这件事都上升不到残杀同仙的地步。
他一个与争夺雷斗兵三部将职无关的值年太岁神位,最终可能会被判罚。
却碍于他身份不可轻易取代,且并未直接造成仙位死亡,会降仙职,却绝对不会被剥去仙位。
那样碧桃无论落到一个什么下场,都只能怪时也命也,气运不济。
然而他直接被打散了魂魄,如今这件事,死无对证。
且这位值年太岁神传承人,自己就魂飞魄散于他拿着的散魂符,他要残害同仙之名便坐实了。
打散他魂魄的,还不是他动手戕害的碧桃,若是碧桃,最后也可以判定为过激竞争。
但偏偏动手的,是掌管九天公职的明光。
明光虽然参赛,却也是竞赛承办者之一。
他天赋为判罚之音,法眼如炬,若非下界压制过仙灵,他靠判罚之音就能给一个仙位定罪。
这就好比考场之上,你朝着隔壁考生放火喷水试图毁掉她答卷,但是正被监考官抓个正着。
监考官手段酷烈,依照律法将你问斩,实在公道合理。
如今唯一的争议,乃是明光玄仙未曾冲破雷纹咒印,又与碧桃堕入情爱,判罚恐失之偏颇。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九天才判罚了一群残害同仙的仙位,昔日血染云层之景如今仍旧历历在目。
监赛的仙长们才刚刚给诸仙“杀鸡儆猴”严正警告过,转头就又出现了残害同仙之事。
此举,简直就是蹲在监赛仙长的监赛台上“拉屎”。
如今这件事不仅整个兵部的涉事仙位需要清查。
就连斗部那边,恐怕也得被拉下水一批,毕竟值年太岁神可是首尾相接,一拉一串的。
朱明一边胆战心惊地到处拿人问话,一边背地里把嘴都要笑裂开了。
他这些年在九天扩张势力,可是与不少仙位都结了仇,此次大可以“假公济私”,好生地借此机会铲除异己。
而搞出这么大一件事情的碧桃,不光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了,连她冲破雷纹咒印的事情都没有暴露。
朱明对她简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碧桃如今大致能够推算得出九天因为死了值年太岁神传承人,而如何震动。
机缘巧合促成如此漂亮的反击,她也始料未及。
她想引出一些作弊之人,却引出了一个值年太岁神传承人。
算出了今夜会有鱼上钩,却算漏了人心。
算漏了卫丹心对她炽烈如火的真心。
明光行事如何,碧桃再清楚不过。
他视规矩为天,任何事情都按部就班,心有尺度。
绝非一个未曾弄清楚事情缘由,便在盛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的人。
可她算计他来帮忙,他却在发现她“受害”之时,毫不犹豫出手搅碎了那人的五脏。
又根本不问缘由,径直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这已经超出了明光行事准则。
他成为卫丹心之后,会情窦初开,会因几句甜言蜜语倾付真情,这在碧桃的算计之中。
可碧桃没算计到,他也会关心则乱,会怒形于色,不顾后果,行覆水难收之事。
如今……他更是依旧守在她的床边,抱着她浑身颤抖丝毫未减,双手一直摩挲她毫发无损的面颊。
双眸血丝始终未退,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遍“师妹你真的没事吗”。
问得碧桃对方才蓄意装睡不醒之事,都开始愧疚。
他显然是惊惧过度,余悸难消。
可他……至于吓成这样吗?
碧桃不知道第多少次摇头说:“我真的没事的,师兄。”
她看着卫丹心,半枕着他的手臂,仿佛又回到了两个人还小的那个时候。
那时碧桃和明光之间来往,被坤仪左将军给发现了。
坤仪左将军因为明光“不务正业”,强行分开了两人,实则是助她脱离阴气,凝聚仙元。
那时她连一个真正的仙位都不是,因为吞噬了明光太多的金灵,身体被腐蚀严重,实则已经命不久矣。
又如何能跟明光长长久久地做挚友?
然而坤仪左将军行事从不解释,也是想要历练他的小儿子心智,让明光自行冲破雷纹咒印。
明光却以为自己的母亲,要把自己的挚友给杀掉。
那时候他深陷五雷阵,声泪俱下地跪下求坤仪左将军。
把一切的错都揽在自己的身上,甚至说是他“耽于玩乐”强行将碧桃困在玄晖宫之中。
那时候小小的明光,还没有变成日后那古板恪守的“典范”模样。
他那么灵动,人欲旺盛。
会笑会哭,会因为学不会的下界文化苦恼到以头撞床。
发现碧桃学得比他快,他也会酸溜溜地说话。
会找一些简直可笑的理由,对碧桃提出他希望碧桃做的事情,得逞之后还会偷偷地翘嘴角。
也会偷偷跟碧桃说,不喜欢哪一个宫里的仙君,因为每次轮到他送饭食物总会凉。
那个仙君经常在送饭的途中跑去和朋友聊天。
会与碧桃分享他如何敬重自己的母亲父亲,从不曾怪他们不理会自己。
会在两个人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规划,日后他若为仙帝,而碧桃能顺利化仙,便一定提她为侍者,带在身边,日夜不分。
后来在两个人分开之时,他陷入五雷阵,眼睁睁看着碧桃栖身的大桃树,被五雷贯入,痛悔昏死。
他哭得那么惨,简直要活活哭死一般。
碧桃后来看着他逐渐封固自己的“人欲”,变成了一个和年幼之时完全不一样的青年,实际上内心无比遗憾。
她以为,她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明光情感外放,喜怒鲜明的样子。
她也理解,毕竟明光已经长大了,为仙二百多年,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非常好。
优越无伦,俊美无俦。
可是碧桃到这一刻,怔怔地看着卫丹心,才发现她鲜活可爱的小明光又回来了。
卫丹心半抱着碧桃,喉咙干涩嘶哑,明明知道自己已经问了很多遍,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师妹……你真的没事吗,有没有感觉到头脑混沌?神思不清?”
“你刚才都梦到了什么?能同我说说吗……”
张玉鸾和林玄兔已经带着师弟师妹们退守门外,在问心阁的流星给出解决方式之前,他们无上剑派,绝不与任何人合作。
冰镜也已经被人唤醒,如今也坐在门口,按揉着自己的后颈。
屋子里传出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询问,让廊下的张玉鸾牙酸无比,眼白都要翻进脑仁里了。
不是已经醒了吗,不是没事吗?
卫丹心是瞎了吗看不见?一直在问什么!
卫丹心也意识到自己反反复复在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抿了下嘴唇,没有再问,可眼中透出的焦灼却难以遮掩。
碧桃看着她的“小明光”,为她急切,为她惊惧的模样。
只觉得心脏酸软,鼓噪难言。
“我做了个美梦。”
碧桃说:“我梦到我与师兄成婚,恩爱无度,生了一群儿女。”
卫丹心闻言神色怔然。
碧桃伸手,也碰住了卫丹心的脸。
“师兄等我们回去就成婚吧,我等不及了。”
碧桃说着,勾住了卫丹心的脖子,仰起头去亲吻她的“小明光”。
这世上将规则嵌入血脉灵魂之仙,却愿意为她打破规则,偏私到底。
如何能不让人心荡神摇,情不自禁?
卫丹心被她勾着低下头,可就在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双唇将将要碰上的那一刻,卫丹心却闭着眼睛转开了脸。
碧桃的双唇,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碧桃后退一些看他的神色,卫丹心闭着眼睛,眉心紧拧。
他片刻后睁开双眼,眼中的关切之情,被纠结之色所取代。
他没有推开碧桃,但抗拒屈辱之情溢于言表。
涉及生死,他难以遮掩对三师妹的在意。
可是若要谈情……他又难以忘记三师妹心有所属,并非是他。
他甚至在这几日之间,悄悄地私下询问过门派之中其他的师弟和师妹。
试图拼凑出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是除了当时的林玄兔碧桃等三人,其余的师弟师妹们早早就休息了,无人看到。
卫丹心总不能去找流星询问那日长廊之上是否有留影,那等于将自己门中之事对外宣告。
事关三师妹的名节,他只能忍下不提。
可是林玄兔三缄其口,张玉鸾信口胡言。
他又等不到三师妹的解释,她分明蓄意躲避问题。
最终除了煎熬心肝,全无办法。
如今她死里逃生,又口言如此情话,要与他成婚,乱他心神。
他又如何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揭过,用柔情掩盖两人之间的裂痕。
他可以为她行酷烈手段,却不愿与她不清不楚,更绝对不能容忍与任何人分享她。
因此两人僵持片刻,卫丹心开口说:“我此生对你不住,无论你想怎样,我都可以应允。”
“但你若……”卫丹心只要想到那种可能,就感觉心碎神裂。
因此声音都难免轻颤:“你若……你若与他人两心相通,倒不必哄我骗我,与我纠缠。”
“我还是愿为你的婚礼,持誓心石……”
“大师兄!别说了。”
碧桃松开手,坐起来,如何能不知道卫丹心为何而纠结。
只是她有些哭笑不得,卫丹心连人都愿意为她杀,却纠结在那件事情之上。
碧桃痛心不已,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
“……事情就是这样……当天晚上四师弟实在是喝醉了,估摸着是想找二师姐但走错了房间。”
“我当时把他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我就去他的房间睡了。”
“结果二师姐一大早上跑到四师弟的房里,一见我就在那大呼小叫,我忍不住还嘴,才让你听到那种话。”
碧桃抓着卫丹心的手,朝自己的心头按:“师兄,难道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吗?我心中只有你啊。”
卫丹心挣扎着并没有真的按上去,闻言却问:“……他既然喝醉占了你的房间,你又为何不来找我呢?”
碧桃:“……”
“为何你这么多天都不肯将事情说清楚?你是想故意折磨我,惩罚我之前对你做的那些事吗?”
碧桃:“……”
她伸手忍不住又去搓自己的脸。
碧桃坐在那里,轻声道:“可那天晚上……我本想与你同宿,是你把我推出门了呀。”
这就是在狡辩了。
至于为什么始终不肯把事情解释清楚……碧桃原本就是要刻意磋磨他的性子,利用他的喜欢。
可如今他刚刚为自己杀了人,又急到险些再度气血攻心,余悸难解。
她总不好再说她是故意折磨他……得让她想想怎么编。
碧桃正在那里编呢,突然感觉侧脸被什么柔软湿润触碰了一下。
她反应了片刻,骤然睁大眼睛,瞳孔也是猛然跟着舒张到极致。
而后她一点一点,慢慢转头,便见卫丹心凑到她脸颊边的眉目。
他没有看她,垂着双眼,峰冷的眉目透着惊惧未散的惨白。
像一尊不可攀附,不容侵犯的俊美神像。
两个人的脸离得非常近,大概只有一指距离。
碧桃连呼吸都不敢,生怕轻轻一口气,就将这“神像”给吹跑了。
两人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久得碧桃都以为地老天荒了,久到她都要把自己活活憋死了。
卫丹心才终于又动了,他缓缓抬起眼,近距离地看着他的三师妹。
他眼中碎金流动,红潮未退,显然是知道三师妹的道理根本说不通。
他不是真的痴傻,知道她就是蓄意折磨自己,就要看他心伤神痛,五内如焚。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只要她并非想要坐享齐人之福,只要她未曾朝秦暮楚,其他的他可以不在乎。
谁让他确实做错了事,受尽折磨也是应当。
于是卫丹心闭目。
将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盖在双眸之中,在碧桃憋得胸腔剧痛之时,闭上眼睛,将双唇献祭一般,压在了碧桃的唇上。
屋外天色昏昧,阴风惨惨。
同盟相残之事仍在纠察,各宗修士之间裂痕初现,相互之间猜忌已生,是否还能合作尚无定论。
希恶鬼最终究竟能否被诛邪阵压制等等诸多悬而未决之事……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重要。
卫丹心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在一片柔软之中,万丈红尘如同无可挣脱的沼泽,渐渐没顶。
碧桃却在卫丹心真的压上来那一刻,依旧瞪着眼睛,随着眼睫飞速颤动,眸光如同忽然冲上天际的焰火,炸开了满天地的五光十色。
眩晕同时侵袭了两个人,他们都因为这亲密过头的接触,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碧桃无措之下,伸出的手,正好被卫丹心抓住。
很快两人的双手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慌乱又紧实地攥住了彼此的手。
他们双唇分开片刻,近距离,有些兴奋地看彼此一眼,而后同时闭上眼睛,再度悸动无比地凑近彼此。
只不过……没有事先商量好头往哪里歪,全部都是直挺挺地凑过去的。
碧桃攀着卫丹心的掌心微微起身,鼻尖却一下子撞在了明光丰挺的鼻梁之上。
两个人俱是鼻头一酸,而后同时勾唇无声地笑了。
卫丹心闭着眼睛,唇角带笑,低头用鼻子蹭了碧桃好几下。
呼吸凌乱急促,与此刻狂乱的心跳内外相合。
在碧桃以为他根本不会的时候,他微微偏开头,松开了碧桃一只手,自下而上,大掌张开,钳住了碧桃的下颚。
碧桃心头狂跳,这姿势怎么那么像……像她当时为了冤枉卫丹心的时候,故意弄出的那个青紫的印子。
卫丹心深看她一眼,才低下头,再度亲吻上来。
他这一次微微张开齿关,先用双唇含住了碧桃的唇瓣,辗转片刻
手上一用力,就捏开碧桃的齿关,舌尖顶入,彻底与她气息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