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雷云散尽, 碧桃下了重销六御台,分别跟随医部和监部派来的人同去接引太极。
太极混在那些侥幸留存仙位的竞赛者之中, 一起到达天界入口。
那些仙位被连降数阶,自然是面色难看,个个心有余悸。
而太极作为刚刚飞升的功德仙位,站在这群人之中简直神采英拔,卓尔不群。
碧桃隔着一段距离跟太极那双阴阳之瞳对视,并没有急着上前。
看他进退有度跟着诸仙下云层,甚至还顺手扶了把身边一位因为站立不稳, 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的仙位。
他看上去简直没有一丝一毫对骤然来到天界的慌张,亦没有飞升成为仙的激动。
碧桃无论怎么都难以将面前这个沉潜刚克的成年男子,和当初跪在马车之中, 因她赐名而激动难言的狗娃子重合。
一时之间连碧桃都有些近乡情怯。
他回来得太晚了, 这已经是第一场竞赛的第八天,这时他在凡间已然垂垂老矣。
阅遍人生八十载, 曾经两人之间那些在他幼年之时的交情, 碧桃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
不过待他扶着的那位仙阶被相熟的人带走之后, 他放开了手,缓步而坚定地走向碧桃这边。
下一瞬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撩起下摆,双膝跪地。
“侍者太极, 参见碧桃神仙。”
“此身自今日今时今刻起, 愿为碧桃神仙效犬马之劳, 自此披肝沥胆,结草衔环以报偿恩情。”
他的声音低沉雄厚,宛如静谧林庙的山野中,回荡而出的暮鼓晨钟之声。
并不慷慨激昂, 却金声玉振,稳若磐石。
但是他看上去举止稳重非常,可接下去做的事情可一点都不沉稳!
他身边并没有刀子,就直接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口中咬破。
而后将指尖鲜血,涂在自己的双唇之间,用那一双过五雷阵后,简直黑白分明到令人久视慑心的双眼,紧紧锁着居高临下看向他的碧桃的眼睛。
而后对着碧桃宣誓:“死生契阔,誓死不贰,歃血为誓,誓破魂消。”
天际的仙位并不会没事就互相发誓。
毕竟作为仙位,他们说出去的每一句话本身就是言出法随,天地皆为见证。
而血誓可就不同,天界可是仙阶,不兴妖魔界血誓这一套啊!
滚滚闷雷朝着这边涌来,碧桃看到了云层之上凝聚的雷光,什么百转愁肠都顾不上了,扯起地上还跪着的人就跑。
“你瞎发什么血誓,天上能是随便发誓的地方吗?我们是神仙!”
“而且你那歃血为盟,下界也应该是取牲畜的血涂一点做做样子,你还把手指咬破了。”
“这是哪学的邪魔发誓的方法?快跑!再晚一点你就被雷劈了!”
碧桃一路拉着太极跑到了钧天的大桃木下。
云层之上的五雷依旧滚滚跟随,很是有给这才刚刚升了仙位,就搞“歪门邪道”的小仙一个狠狠教训的意思。
碧桃无奈,扯起袖子给太极擦嘴:“赶紧赶紧,快点擦干净,一会儿再把雷招下来,我这宫殿可是新翻修的!”
太极始终跟随着碧桃动作,跟着疾跑,又跟着停下,这会儿给他擦嘴,他也一动不动站着。
好容易血誓的血擦干净了,闷雷轰隆隆的警告声远去。
碧桃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两人身后接引的监部和医部的小仙,已经被吓得连仙灵都没有拿就走了……
事实上碧桃还有些好奇,为什么太极飞升,监部和医部都派人来了。
这会儿宫殿里面的人也都迎了出来,武医师还有大眼翠微都是太极故交,围拢上来对他道贺,拉扯着他进殿。
太极却转过头,看向碧桃,说了两个人在天界见面之后,第一句正常的话。
言语之间,甚至有执拗之意:“一别经年……碧桃仙姑,可曾还记得我吗?”
碧桃:“……”
她并不熟悉太极的成熟男相。
飞升之后,容貌会停留在鼎盛之年。
他如今非常英俊,松姿鹤立,面如冠玉。
他小的时候经包着脑袋,挡住的那只眼睛,如今也不再遮掩,而且仿佛摆脱了灰白色,变成了一种云雾一般令人窥不透的迷蒙。
但是架不住他如今面对她,还像小时候那样,个子高了也没用,站着跪着也没差别,开口声音都颤了。
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拘谨战栗,依旧像一个羞涩难掩的小孩子,这样子倒是瞬间就拉回了碧桃的熟悉感。
因此碧桃抬起手捏了个兰花指,照着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说呢?狗娃子?”
太极的嘴唇飞速地抽动了两下,随后紧紧抿住。
齿间未曾擦干净的,属于他自己的鲜血透出了几丝腥咸,也泄露了一些主人多年来苦心孤诣,摧心剖肝的真实想法。
好难。
真的好难。
再见到她,真的比登天还难。
太极那一双阴阳异瞳,过五雷阵之后,仙灵入体,脱离凡胎,本该修复。
却不知为何仍为阴阳殊色。
一只如无底深渊,一只如有层叠浓雾缠绕,让旁人看不穿猜不透,浑不知他正悄无声息地神魂震颤,撕心裂肺着一遍又一遍地无声默念。
终于,终于,终于……
终于他又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
他微微吁出了一口气,唇角抿出了羞涩弧度。
但这登天再难,终究也让他登了上来了不是吗?
进了殿内,一群人问他都在下界做了什么。
太极也没有什么隐瞒,尤其在见到武医师之后,更是像从前一般对着他这个师傅恭恭敬敬。
有人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只是隐去了晚年一些用在自己身上的极端之事。
他虽身形高大,只是坐在那里便鹤立鸡群,令人难以忽视。
却敛目垂眸,声音温平,低调到底。
碧桃恍然:“原来你是创造了刀医堂,救了数不尽的难产孕妇,后又到处济世救人……”
“怪不得监部和医部的会一起过来。”
“我马上就要进入第二场竞赛,既然你飞升,监部和医部的人都来接引你了,你便好好想想要去哪里?”
“我明天送你去任职。”
“我哪里都不想去。”
太极回答得非常快,甚至速度令人咋舌地从位子上面离开,眨眼之间就到了碧桃面前。
半跪着自下而上地看她:“我是碧桃神仙的侍者,我要跟在你身边。”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无论去哪里。”
碧桃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一口水差点呛得喷在他脸上。
不过还没等碧桃好容易把茶水吞咽进去开口,银汉罟上突然之间传来了一连串的消息。
碧桃打开之后,先是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而后将目光定在了一行字上,紧接着猛地抓住了腰间的玉佩,顷刻间神灵通透,犹如冰水灌顶!
她蓦地从桌子边上站起,随手拍了一把太极的脑袋,对他说:“医部监部选一个,你跟不了我身边,我马上要参加二轮竞赛了!”
银汉罟上,第二轮竞赛规则已经发布。
谁知道碧桃才窜到门口,又被速度极快的太极给拉住了手腕。
太极此刻的神情再也掩不住执拗:“那我便也随你一起去竞赛,自可护佑在你左右!”
碧桃着实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他的速度之快,能抓得将要化灵的神仙。
而是被他眼中的固执和坚决震撼。
仿佛碧桃要不点头答应,他当场就要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但碧桃这会儿真的有点顾不上他,甩开他的手:“你不了解竞赛究竟是怎么回事,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碧桃出来后直奔玉骨宫,朱明早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正在给自己泡茶,碧桃急匆匆地进门,朱明连头都没有抬,但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只是轻飘飘问了一句:“怎么样啊碧桃神仙,如今你对我送你的第一轮竞赛获胜的礼物可还满意?”
碧桃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上的玉佩——冰轮印。
朱明给她的那天,就跟她说总有一日这个东西会有妙用。
碧桃一直都是喜欢的,哪怕当时朱明截下了这一块欲要扰乱她头脑的玉佩,也没能阻止她在下界傻了。
甚至想着如果以后没有其他的作用,把上面冰轮那两个字挖掉,重新刻成别的。
权当她收了一块玉佩。
可是就在此时此刻,碧桃靠在门口,一手按着腰上的冰轮印,一手按着自己狂跳的心脏。
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太子殿下,你要是再继续这样下去,我可要爱上你了。”
朱明送茶的动作一顿,手朝着桌子上哐一落,回头瞪着碧桃:“怎么着,你还想恩将仇报是吧?”
朱明嗤笑:“就你那畸形的‘爱’,都留给你的明光玄仙吧,我可承受不起。”
碧桃从门口进屋,脸上的神情可以称之为心花怒放,甚至忍不住想要手舞足蹈。
在地上提着裙子,莫名其妙地转了一圈,停在朱明面前,张开双臂,说:“那我抱一抱太子殿下?”
“你还是滚吧。”朱明指着门口。
碧桃却在他桌子旁边坐下来,伸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狠狠搓了搓。
但是根本压抑不住此刻的热血沸腾之意。
双手撑在脖子下面对朱明说:“这可怎么办,太子殿下。除了以身相许我发现这礼物重得我真的是无以为报啊……”
朱明乜她一眼: “倒也不是白白便宜你,是古仙族先对我动手,质疑我飞升之路,我不过以牙还牙。”
“若你此番在下界表现不好,未能让我找回先前丢的面子,以后我玉骨宫的门你也就不要进了。”
碧桃的双手撑在桌子上面嘿嘿笑。
先是点开了银汉罟,看着上面第二场竞赛的规则。
笑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块儿朱明好几天前就给她的玉佩放在桌子上面。
一下一下敲着。
期间两人视线相对,狼狈为奸勾连了一番,又迅速错开。
两个人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哪怕是在他们自己的宫殿,也绝不会把他们的筹谋大张旗鼓地揭开来说。
银汉罟上公布下一轮竞赛诸多规则。
第一条是说第二轮择仙竞赛为玄星界。
此界乃是一方幽冥之路断绝,滞魄成煞,无间常开,人鬼同途,百鬼祸世之界。
第二条是说,此番下界,诸仙历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三劫。
在此离乱之界,自身修为仙灵被压制,与凡修无异,获取五十万功德便可归天。
第三条是竞赛时间限制,为凡界四十年。
第四条说由于每一个星界同天界时间流速不同,为保证比赛高效顺利,此次择选的竞赛星界时间流速,将从天界一年人间十年,暂时改为天界一天人间十年。比赛结束之后恢复星界时间流速。
而这第五条……
第五条:夫诸仙者,非由胎胞而生。将受天雷纹咒,封识海,锢前尘。
当择一容貌相肖之亡者,仿其形骸,承其记忆,继其爱憎。
伪作"回阳续命"之态,入世竞逐。
碧桃和朱明,都齐齐盯着第四条看。
两人脸上挥之不去的笑意,也正是因为这第四条。
也就是说他们下界之后,会集体被雷纹咒封住记忆和识海。
找一个长相差不多的死人顶替身份,承接对方的记忆,彻头彻尾成为另一个人。
这第二轮的竞赛规则一出,第一轮的竞赛简直就像是诸仙下界游玩一般。
原来九天监赛的仙长们,在第一轮竞赛途中无论银汉罟上发生什么都懒得看一眼,是因为这第一轮竞赛严格来说根本不能称之为竞赛,就是放人下去筛筛。
不过这下也让这九天仙阶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已经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放下去玩一圈都回不来的,不堪为仙更不配为仙。
玩过一圈回来之后,无论是被拔过仙灵苟延残喘的,还是已经在上一轮获胜的。
如果对照这第二轮的竞赛规则,还敢参加第二轮竞赛,那才算是真正有资格竞争六部高阶仙职,成为统领群仙的仙位。
一时间银汉罟上沸腾不休,有很多已经报了第二场竞赛的仙位正在打退场鼓。
朱明坐在那里,银汉罟上的消息叮咚之音被他故意开启,他微微眯着眼睛,手指随着节奏一下一下点着,简直像在聆听仙音。
是什么样的心性和自信,才能够在这种前尘尽忘,成为另一个人的情况之下,在这种人鬼同途的玄星界中求存,并且四十年内获得五十万功德归天?
这九天第二轮竞赛的规则一出,诸仙人人自危。
而碧桃却摩挲着手中的冰轮印,看着这银汉罟越来越兴奋。
简直迫不及待。
她手上的这块冰轮印,如果戴在身上,其中的晦祟之气,在第一场竞赛传送之时,会附着上她的天魂,让她到了下界之后浑浑噩噩,记事不清。
那是雷部并不想让她再回到天界的阴谋。
而如果在第二场竞赛,碧桃带着这块又被朱明灌注了许多晦祟之气的冰轮印接收传送,她仙阶已高,仙元圆满,不会再被这种晦祟之气影响神志。
可第二场竞赛下界之前,是要由万界天道坤仪,给他们每一个人设下雷纹咒封固前尘的。
传送加上雷纹咒兜头罩下之时,冰轮印在此时破碎,其中晦祟入体之气,会成为清罡烈烈的雷纹咒最先击杀的目标。
也就是说——碧桃有一定的可能,能借助这晦祟之气,在下界之后,保有那么一瞬,一丝混沌的意识。
虽然雷纹咒最终还是会封锢她的前尘,但她有那么万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借助这片刻混沌,直接破除了雷纹咒印!
而破除雷纹咒的办法,碧桃最熟悉不过。
也再简单不过了。
垂危濒死就是雷文咒破裂之时!
而且碧桃甚至还根据银汉罟后面数条规则,细细分析寻找漏洞。
举一反三,推算出了这雷纹咒印还有其他的用处。
虽然第二轮竞赛归天规则极其苛刻,但是这天界的仙长们显然没想让他们在下面全军覆没。
雷纹咒印为封固,亦为保护。
可以替参赛者抵挡一次生死之危。
碧桃整整将规则看了数十遍,脑中万绪千端,百计千心,甚至已然达到数行并下的地步。
她满面绯红对着朱明谄笑胁肩。
手中握着冰轮印,对他作揖:“太子殿下放心,我此番定帮你痛报前仇!”
古仙族那边以为推出来了一个风廉神仙做替死鬼,就能够平息朱明的怒火,将两方势力的你争我夺大被一盖,天下太平了?
随着后续竞赛的紧张严苛程度累加,古仙族那边沉不住气之人必然会有所手段。
碧桃他们这样钻营缝隙蝇营狗苟,自然违规。
可这印乃是冰轮印,是雷部重点培养的如今已是冰轮天仙的随身印。
又是他亲手交给了碧桃,没偷没抢。
第一场竞赛没用上,用在这第二场才是时机高妙,物尽其用呢。
而无论结果如何,到最后追究起来——都是一箭多雕,天衣无缝。
碧桃和朱明这一狼一狈,聚在一起喝了两盏茶,看了数遍的银汉罟,任谁也未曾提一句冰轮印究竟怎么用。
却凭借眼角眉梢勾连来去,定下了“大计”。
碧桃从朱明那里出来,第一场竞赛的第八日已经彻底终结,夕阳已经沉落天边。
漫天的红霞,把整个九天都染成了赤红之色,仿若在无声地昭示着一场压抑在和平表象下的血雨腥风。
碧桃没等回到宫殿,就在半路被人给截住了。
截她的人出乎碧桃意料,竟是明光。
明光也是看到银汉罟上第二轮竞赛的规则后,心中逐渐慌乱难言。
手中压着一些还没有处理完的退赛名册,就匆匆跑出来。
先跑到了碧桃的宫殿,结果被她的侍者告知,她去了玉骨宫。
连刚刚接引上界的侍者都不顾,整日往玉骨宫跑什么?
明光皱着眉。
想到昨日之时两人的拉扯暧昧,互称心肝之态,更是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朱明倒是比景宿不知强了多少倍。
可是不知道为何,一想到小桃枝当真和朱明有了男女之情,明光还是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
朱明虽为玄仙,能力卓绝。又为幽天的首位,东王公唯一的侍者,未来或为蓬莱继承者,监管九天男仙,自然是前途无量。
可是他年岁也比小桃枝大太多了。
真的大太多了。
且朱明过智近妖,手段了得,小桃枝性情明媚,狡黠有余,狠辣不足。
如何能玩得过朱明满腹筹算?
老夫少妻,又如何能恩爱长久?
明光越想越觉得,这两个人之间也不行。
真的不行。
虽然朱明仙督和碧桃之间确实有侍者关系,可是如今碧桃已经是神仙,也不用整日拱卫在他身边守着他行走坐卧吧?
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明光等在水椿桥边,临栏负手而立。
形若临风玉树,势如孤松负雪,投入水椿桥下的身影,却是寒潭萧索,烟水迷离。
碧桃化灵落地,看到他之后,估计是实在没有预料,整个人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把腰上的玉佩抓住,顺着腰带移到了身后。
明光还以为自己把她给吓得踉跄,伸手抓住了碧桃的手腕。
待到两个人都站直之后,明光才松开了碧桃的手腕……但又没完全松开。
他揪住了碧桃的一点衣袖,防止碧桃不听他说话就走。
时移世易,这水椿桥边上曾经发生过的情景倒转。
碧桃低头看着明光揪着自己的一点点袖口,眉目柔软,带着关切和乞求的意味。
恍然百年的追逐,并非她一个人自作多情的固执。
因此碧桃放软了声音问他:“明光玄仙这个时候来此,可是有公事要去幽天找朱明仙督?”
这是明光出现在这里最合理的理由。
但碧桃当然知道他不是。
否则他怎么可能不带侍者,还是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这里对着水面忧郁。
明光揪着一点碧桃的袖口,闻言抬眼看她眉目之间难言的喜色。
心中仿若被人挠了一把,蔓延出一股无以名状的酸涩。
这么晚了,从玉骨宫出来就那么开心吗?
从银汉罟上发布第二轮竞赛规则开始,明光已经寻了小桃枝整整一个半时辰。
明光也再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口说:“第二轮的竞赛需要封固天魂,下界之后……你我就会再度成为陌生人。”
明光的声音因为情绪低落,而无可避免地放低。
“到时候……”怎么办呢?
从前是他不记得小桃枝,后来是小桃枝不记得他。
如今他和小桃枝如果同时认不出对方……又要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已经在明光的脑中盘桓了整夜,他想不出任何其他办法。
无论用什么方式,什么法器,怎样的记号让他们在下界相认都是作弊。
明光素来抱令守律,规行矩步,他绝不可能做那等为一己私欲,罔顾规则之事。
可是,若在他们对彼此完全没有记忆的情况之下,因对立之势,拔刃相向。
伤毁对方,到时又要如何收场?
若他被伤倒也罢,他根本不敢想,若因他之故小桃枝竞赛失败,归天之后,两人要如何相处?
更不敢想象,若天规给她分发的身份,让她无法摆脱分辨本属他人的爱恨情仇。
她本就七情炽盛,届时对下界人间缠恋不去,甘为凡人,又要怎么办?
千般忧虑万般恐惧,让明光这个惯于自苛自束,习惯吞肠断声之人无措至极。
虽然他此刻依旧如常,维持住了素日的面如冰霜,冷静理智,
却心如沸鼎,焦灼五脏。
这时候,已经把他焦灼心肠,迫切无奈之痛,全部都看透的碧桃。
偏偏要给他的沸鼎下面添一把大火,把他的心肝脾肺全部煎熬得里外焦香。
“明光玄仙,我忘了告诉你,我此次下界……恐怕不会再归天了。”
“天界之上,也没有什么我好留恋的东西。”
“虽然此番竞赛星界,为人鬼同途,百鬼祸世之界,但至少被压抑过后的修为,也能让我有自保之力。”
“到时候我甚至无须再喝孟婆汤,就能够转世为另一个人,忘却前尘,体味一番他人酣畅淋漓的爱恨,何不痛快?”
“放心吧,”碧桃的声音极其温和,神情之中还带上了一些释然:“从今往后,九天之中再也没有小桃枝,再也没有缠在你身后,令你声名狼藉,苦恼不堪的碧桃小仙。”
碧桃甚至拱手给他作了个揖:“明光玄仙,自此山高水长,愿你登峰御极,千千万万年福寿隆昌。”
碧桃说完,根本不去看明光是什么表情。
把那一截被他揪住的袖子径直扯掉,大步跨上了水椿桥。
明光神情先是一片空白,根本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
小桃枝竟然是为了逃避他,当真没有了归天的想法。
甘愿做另一个人,去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这未免太过荒谬!
怎能如此?!
明光其人正如冰冻万里的雪原。
然而此刻轰隆之声,自大地之下犹如雷鸣龙啸一般滚滚而来——
雪原之下封冻万年的冷水激荡成潮,终究是在碧桃大步跨到了水椿桥另一侧的时候,生生将这冰封万里,冲出了一道裂纹——
“咔嚓”脆响,震彻天地。
明光的身影飞掠,在碧桃将在水椿桥的另一侧化灵归去之时,伸出双臂——自她身后将她紧紧抱住!
他几乎用尽力气,简直要将怀中之人折断,揉入身体血脉。
“小桃枝!”